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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个

山里入夜后,气温偏低,四面八方传来不知名虫儿的鸣叫,狗吠声此起彼伏。

两人身心俱疲,一前一后缓慢行走在泥泞的土路上,影子被失望拖着,斜斜地印刷在地面,沉甸甸的。

程明朗垂头丧气,怎么都没有想到丁翠喜老人家去年就病逝了,大老远白白来一趟,连仅有的希望也破灭了。

走到村口,暂时歇息,江稚从包里拿出手机联系司机,看看时间,今晚估计是赶不回A市了。

她抬头望向夜空。

此处远离城市,光污染少,夜空浩瀚澄净,粒粒星辰清晰可见,仿佛一双双温柔的眼睛俯瞰着人间。

或许,这是天意吧。

江稚深深调整呼吸,空气里弥漫着纯天然的植物气息,争先恐后涌入肺腑。她慢慢冷静下来,重新打起精神。

还得想个理由跟他解释为什么夜不归宿。

这时,两束车灯从斜前方照过来,程明朗以为司机到了,可定睛一看,居然是一部黑色越野车。

不免诧异,这么偏僻,连导航都导不到的地方,怎会出现这种车子?难不成是专门来探险的驴友?

江稚也疑惑地望去。

越野车冲破黑暗,在空地上利落泊停。

很快,后座的门开了,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像被什么定在原地。

直到男人走近,她才回过神来,急切地扑进他怀里。程与淮张开手稳稳接住她。

“你怎么也会来这儿?”

江稚想不通,她和程明朗到底哪里泄露了行踪。“小姑发现明朗的IP地址变动了。”

程与淮太了解她,今天是他父亲忌日,明天是他生日,这么重要的时刻,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程明朗的IP显示在邻省,那么他们只可能会去一个地方,岭城。也只可能会去找一个人,二十二年前那位被舒家解雇的保姆。他们是为了当年的真相而来。

程明朗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不禁咋舌,没想到百密一疏,自己竞无意中成了泄密者。

见他们抱着还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他抖抖外套,不再当电灯泡,钻进了越野车的副驾。

还是这车坐得舒服啊,他胃里实在没东西可吐了。想了想,程明朗又给包车司机打了个电话,让对方不用再过来,直接回市区,费用照付。

程与淮将怀里人抱得更紧,一路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胸腔:“为什么笃定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江稚也说不清楚,直觉?或者潜意识?

反正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

如果真要有依据,大概是他的梦境,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但梦中他是那样绝望无助,孤立无援,好像受尽了委屈。可他从来不为自己辩解。

是默认事实如此?

还是说有什么苦衷,无法辩解?

其实,程与淮最近的噩梦和父亲无关。

他总是梦见身处一片黑暗,听到她不停地喊他名字,声音越发虚弱,可他怎么都找不到她……

那种绝望的感觉太真实了。

至于她的直觉或潜意识,很可能是小时候见面,她听到他说“我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后,哭得那样伤心,他强行隐忍的情绪跟着爆发,没忍住就告诉了她实情。

她当时年纪小,虽不记得他们见面的事,可他说过的话就像一缕雾气,隐隐约约地飘散在她潜意识里。

“三十而立,"江稚抬手轻抚他的脸,“我不想你继续背负着委屈过三十岁的生日。”

所以,她才一定要弄清楚当年的真相。

可惜天不遂人愿,老人家已经去世,她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当年那场意外发生后,所有人,包括最亲近的家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只有她,从始至终无条件地信任他。

在这一刻,程与淮无比确定,自己正被她纯粹地,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着。

他垂下眼睫,强行逼退眼底热意,牢牢地搂住她。克制着情绪:“风大,我们先上车。”

刚走没几步,又有一束橙色车灯歪歪斜斜打来,摩托车停稳后,短发女生连头盔都顾不上摘,念叨着“谢天谢地还好赶上了",飞快地朝他们跑过来,喘着气打量程与淮:“请问,你是姓程吗?”

江稚若有所感:“你是?”

短发女生自我介绍名叫丁艾,是丁翠喜的大孙女。她在镇上上班,接到爷爷电话,说有城里人模样的一男一女来家里找奶奶,她隐约猜测到他们的来意,便立刻赶回了村里。奶奶临终前几天,神志不清,嘴里总说糊涂话,时常睡着睡着突然坐起身,哭着嚷着说阿妈你来接我了,你终于来接我了!可我还不能走啊,我有罪吸那种怪异状态,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奶奶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唯有这么一桩深藏心底,折磨了她二十多年,至死仍耿耿于怀。

江稚急急地问:“你奶奶有说是什么事吗?”丁艾摇头:“我只知道她糊里糊涂的,一直在跟一个姓程的少爷道歉,说她对不起他……”

弥留之际,奶奶已彻底无法进食,却艰难地留着一口气,似在等待什么。她清楚奶奶的执念,不忍心让她再受苦,便自作主张。她握着奶奶的手,轻轻告诉她:

“没关系的,他原谅你了。”

听到这里,程与淮偏过了脸,表情略有不忍。临走前,丁艾还郑重其事地朝他深鞠了个躬,替已离世的奶奶转达她没有机会亲自道出的歉意。

两人沉默地上了车,程明朗已累得靠在副驾睡着了,时间也不早了,只能在镇上酒店留宿一夜,明天再回A市。

陌生环境加上有心事,江稚在床上躺了许久都没酝酿出睡意。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丁艾奶奶对他深怀歉意,直到“被原谅"才合眼,越发验证了她的猜测。

程与淮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下巴轻搭在她肩上,心平气和地开口。“八岁前,每一年的生日都很隆重,按照惯例,前一晚,我…“他语气微顿,“我母亲带我回到外公外婆家提前庆祝。”江稚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猛地睁开眼,想转过身去,被他阻止。程与淮就这么抱着她不让动,声音极低地响在她耳边,透着说不出的喑哑和涩意:“那原本应该算得上挺愉快的夜晚,直到……他母亲舒晴收到了一则捕风捉影的娱乐新闻推送,撰写新闻的狗仔为吸人眼球,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他在外地出差的父亲和初恋情人酒店密会,共度良宵父亲那位初恋一直是母亲心里无法拔除的刺,他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她没有什么安全感,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看到新闻后,母亲当即打了个电话过去质问,父亲为了安抚她,不得不连夜赶回,最后在路上出了意意外……

江稚思绪一片混乱,胸口也憋得慌,透不过气。她吸了吸鼻子:“那为什么他们都说,那个电话是你打的?”说他哭着闹着,非要打电话让爸爸回来陪他过生日。“意外发生后,母亲大受刺激,也许是自知承担不起间接害死丈夫的后果,也害怕被程家人怪罪,她第一反应是选择逃避。”程与淮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父亲死讯传来时,母亲先是歇斯底里地痛哭了一场,接着昏迷过去。

他一直守着她,醒来后,她看他的眼神是那么陌生,浸满了恨意,还发了疯似地不停锤打他:“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爸爸…当时他害怕极了,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更无法理解她对他的指控。

经过医生诊断,由于精神受创,她出现了严重的认知错乱,甚至还有自残行为。

为避免她再受刺激,彻底陷入癫狂状态,外公特地找他谈话,语重心心长,老泪纵横:“孩子,你妈妈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暂时委屈你了。”当时年仅八岁的他其实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他不想在失去父亲之后,又失去母亲。

除了承担,别无选择。

江稚心底掀起巨大的波澜,顷刻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他这些年都是在替他母亲承担莫须有的恶意和中伤,她无法理解:“那后来,你外公为什么不…”

程与淮自嘲地勾了下唇角,为什么后来外公不跟其他人澄清真相?因为,作为父亲,外公对自己的女儿也有私心,他凭个人经验做出主观臆断,程家不会为难一个八岁的孩子,尤其这个孩子还被选中作为未来继承人,但程家断然不会原谅一个因疑心太重间接酿造这出悲剧的儿媳。反过来,程家人还会自觉亏欠,而对她有所怜悯和弥补。权衡利弊之后,外公当机立断,迅速辞退了唯一知情的外人,也就是那个目睹打电话过程的保姆丁翠喜,并向外界所有人隐瞒了事实真相。那时程家兵荒马乱,全家哀恸,没人怀疑外公的说辞。后来,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那通电话真就是他打的,是他造成了一系列后果。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局外人般,江稚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抽疼起来。难怪他和外公外婆不亲近,甚至连他不惜背负一切不堪去守护的母亲也将他视为仇人。<1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他?!

有谁真正考虑过他的感受?!

那一年,他也才八岁,刚失去父亲,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又被他们推向风口浪尖……

江稚越想越心疼,用力握住他的手,稍微缓和了情绪:“你原先,是不是也打算一直隐瞒下去?”

他母亲目前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如果公开真相,万一她再次受到刺激,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吧。

程与淮敛眸陷入了沉默。

他确实打算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从未向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提起过。不过说出来之后,心里好受多了。

一个人也不是不能承担,如果有个懂得他的人可以倾诉,感觉如释重负。“可是,“江稚侧过身,面向他,哽咽着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这些年来,他受了好多好多的委屈。

被误解,被孤立,被中伤……

无法辩解,只能独自默默承受。

她的呼吸徐徐拂来,春风般轻而暖,程与淮定定地看着她,心底柔情泛滥,眼角悄然堆积了一片潮热湿意。

差几个小时就满三十岁的人了,竞也会这么失态。可在她面前,他一点也不想掩饰。

“都已经过去了,"程与淮亲了亲她的唇,坦然又轻松地放任眼泪流出来,同时彻底放下那些曾经深深困住他,囚禁他的过往,“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