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物归原主
傅砚清大概是在清晨时离家的。
那会儿她刚刚歇下,意识还没进入梦乡,偏过头还能看见他低头穿戴袖扣,和人用英文讲电话的模样。
大概是为顾及她,所以声音有所压低,但即便能听清,乔宝蓓也没那个脑子分辨话里的意思。她英文不好,没认真学过,只觉得很催眠,像听高中老师讲课。这不是课堂,是在家里,她可以很安心地闭上眼睡觉。刚阖眼,她感觉身侧像有什么人在停留,在她的额顶轻轻地吻了吻。她眼皮子睁不开,意识也已经开始昏沉,所以没有分辨是谁在吻。醒过来时,望着花白的天花板,她第一反应是看向旁边。枕边是铺平的空位,衣帽间也没有人影,她的心向下坠了坠,头一回生出一种怪异的落寞,就好像是某种戒断反应。
她缓了很久,没有闷头再睡,因为那样会越睡越困乏,傅砚清说的。所以她起身去洗漱,从盒子里挑了一只皮筋把头发高高束起一一那么恰好,是去海钓时傅砚清给她戴的那枚。
以前他出差十天半个月,她无知无觉,甚至会松口气,庆幸自己又自由了可以撒欢出去玩。但现在她好像没那么开心了,心底平静得像一滩水,毫无波澜,还有点发闷。
可能是出差太短了,也就两天,自由也自由不到哪儿去。看手机上的日历,手指点到第三天,她的心稍微轻盈了些。下午乔宝蓓在放映室又看了两部芭比的电影,吃着阿姨做的披萨和果茶,毫无负罪感地熬到夜里十一点。
期间傅砚清给她发过消息。落地燕北时就发了,问她什么时候起,晚上吃了什么。
她在看电影,根本没注意到他发来的消息,窝到床上时,才开始抓耳挠腮想要怎么回。
但这个点发过去…会不会太晚了?反正也不是头一次不回消息。乔宝蓓把手机叩放到床头柜,平躺深吸口气,又忍不住把手机拿起来翻。傅砚清居然又给她发消息了。
【休息了。)
配图是一张下榻酒店的套房图。
乔宝蓓看了两秒,把照片放大,还能在落地窗的反光里看见他的身影。她没有查岗的习惯,觉得很俗也很神经,但傅砚清总是发这种消息,即便她不闻不问。像是在学着寻常恩爱夫妻的相处方式,演绎一场独角戏。乔宝蓓想了想,给他回消息了,一五一十地回,说自己今天看了很久电影,还吃了没那么营养的披萨。
刚发完,傅砚清上方的状态栏便变更成"对方正在输入中”。是很长的一段"正在输入中”,乔宝蓓没退出页面,眼也不眨地等他回复,以为是什么长篇大论,但他只回了一个一一【嗯。】
嗯?
一个“嗯"?
将近半个分钟的输入,只有一个“嗯"?
乔宝蓓轻轻蹙起眉,拍了拍手机。
是她手机坏掉啦?得换新的啦?
【早睡,晚安,老婆。】
傅砚清又发。
看着这三组板板正正的六个字,乔宝蓓顿时觉得没劲,也一板一眼地回一样的格式:【好的,晚安。】
傅砚清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两只手同时掌着手机,没离手过。看她发的消息,又等了片刻,确定没有下文才将其放下,松开领带结。刚到燕北时,他参与了一场午宴活动,到下午开完会才回酒店。期间想过一下飞机就发消息,但料定乔宝蓓没醒,他才捱到午宴结束给她发。她没回,他便翻了室内的监控。确认她在放映室看电影,又通过监控静静地看她。
她在家定是无聊,所以才会把老电影翻来覆去看,不过吃了放纵餐,又笑得很开心。
她喜欢披萨炸鸡汉堡,只是结婚以后就很少吃了,他不曾拘着她,但依照营养师配比的餐点,这些的确不常摆到桌上。分隔异地的时间太漫长也太无聊,他想给她发去消息,却又不知从什么话题聊起,索性问候起常规的一日三餐,这种拙劣的伎俩他在澳洲在美国在加拿大也经常用。
乔宝蓓总是回得很慢,有时还会撒点小谎,他知道。但总好过不理他。
等待的片刻似乎比不闻不问不念不听要更难熬。可当他等到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以合适的消息。她说她吃了披萨,他下意识想回,这些不健康,少吃些。打完字,看着那行字,他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荒凉,无措,也是因为想到她昨日说的话。
他的年纪的确比她大了太多,说的话做的事也总是老气,俗套,无聊。他快四十了,她还不到三十岁,剖开胸膛去看心脏,她的那颗定然还是鲜艳漂亮,生机盎然的。随时能为一点新鲜的事,一个新鲜的人,一段闻所未闻的历程而剧烈跳动。
与她相比,他是无趣平庸的。即便把心脏拿去缝针,涂抹鲜艳的颜色,雕刻不寻常的纹路,她大概依旧是看不上,入不了眼。唯一让他觉得自己还年轻活泛的,是与她在床榻上做的时候。但乔宝蓓在这方面并不生涩,她和别的男人有过几段情,第一次和她亲密接触,他也曾彻底地丢盔卸甲。
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他没谈过恋爱,更没碰过女人,就连所谓的片子也没看过。
乔宝蓓什么都懂,但又用怯生生湿漉漉的眼神看他,不敢吭一声。后面和她做久了,他才渐渐适应,懂得怎么让她舒服。她在这方面,是不会说谎,也不可能说谎的。她会用跳动的心显明,也会用不成连句的呓哝回应。他庆幸自己有一副足够硬朗的身体,能向她供给这方面源源不断的乐趣,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向她偷得索要了青春年华。她有个年纪相当的初恋情人。或许家世不算豪富,但胜在这份平庸的家世,这份年纪轻轻。
他没有太多筹码与之相抗衡。
他算得了什么?他只是一个平庸且年老的丈夫。初恋在任何文学作品,流行音乐都是意义非凡的存在。对他来说也是一样,乔宝蓓就是他唯一的初恋情人。
他从前翻过她每一个社交平台的通讯录,除了一个许就不用的微博,他并未在即时通讯的软件里看过那个男人的名字。但就在那天晚上,她熟睡的时候,他在她的微信里看见了。傅砚清很难去描述那时的心心情。他只是沉默地刷新那清空的聊天记录,想着他们可能会说的话。像洗碗槽的间隙里不被清理不被注意到的蛆虫,不断被水流泡沫冲洗着扭曲的肮脏身体,那般生不如死,苟延残喘。他只是在陈旧的充满滤镜的照片里见过十八岁的她,不曾拥有过。她初次的亲吻是什么时候?她初次的拥抱是和谁?她初次的杏爱是否还舒服?
他不得而知,无法窥见。
认识她时,她已经是相当年轻的年岁,他又如何再去偷得过去的光阴?懵懂无知的少女时期,对他而言是禁忌,得当小孩供养着。剪去末端的雪茄未点燃分毫,静悄悄地湮灭在水缸里,他无知无觉,本意是想借烟消愁,但思绪涌上来,只能以掌抵额抹着面,掌间尽是浑厚的叹与湿热作息调回来得很快,第二天乔宝蓓是八点半醒的。也称不上自然醒,在她的意识刚回笼的时候,就被迫因乔丽珍的电话清醒。“喂果……”
她掌着手机的手软骨无力,几乎是贴着耳廓放的,但乔丽珍的嗓音太大了,她连外放也用不着,普普通通地搭在枕头上就能听清。“叫你去谢谢人家,你去了没啊?”
除了她大大咧咧的声腔,乔宝蓓还听到集市的吵嚷,料定她是去从前那个菜市场赶早市了。
乔宝蓓思绪未捋直,蹙着眉:“什么啊?”“李医生啊,你说什么什么。”
听到这声称呼,乔宝蓓稍微坐直了身子,有些不耐烦地嘟囔:“你要谢你干嘛不自己去谢,而且手都还没好呢,这么着急做什么。”“有时间就多得和这种高质量的老朋友叙叙旧,多个人脉多条路,知不知道?”
乔宝蓓不以为意:“我身边这种所谓高质量朋友不是多的是吗?”“那多交一个又能怎么样。”
想着本来也要约出来,乔宝蓓就没和她犟:“知道了,挂了。”乔丽珍这套说辞她都不知道听多少次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从小她就让她多和人交好,多交积极向上的朋友,这样即使未来没什么出息,也会有亲朋好友提携。
这是很偷懒的走捷径思路,但乔宝蓓耳听心受,确实也照做了。她从小到大男男女女的朋友都不少,可自从上了那所黎城市重点高中,因为成绩差,拖班级后腿,她没少遭白眼。
丽珍本意是好的,她没读过高中,所以想尽办法给她上最好的学。办转学,住学区房,为把她塞到好班级,还提着一袋海鲜鲍鱼去找老师谈。她也给她找老师补过课,除了语速物化生,还让她学过芭蕾,练过声乐。但她不感兴趣也坚持不下来,最主要的是学这个很贵。乔宝蓓觉得不值当,每次都意思意思上两堂课就让丽珍给退了。丽珍自然是有过望女成凤的心,但她没有对她恨铁不成钢过。她可以在她考的稀烂的试卷上眼也不眨地签字,也能听懂老师委婉的暗示,跟人说:“我没读过书,我们家孩子可能就是被我影响所以这方面不太开窍,但我想让她念最好的。”
乔宝蓓也内疚过,奋发图强过,有次熬夜看书熬昏头了,蹲在冰箱前误食过期食品又是食物中毒又是低血糖地进医院,把丽珍吓得够呛,勒令她以后都不许半夜念书。
但她也就认真过那么一星期。
“你要把我吓死啊?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这丫头给我学着学着把自己吃中毒住院了!”
乔丽珍一边削着苹果一边骂她,但病房住了新人,来了护士医生,她又立马闭上嘴,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说教。
“你就给我按部就班的,该交朋友交朋友,念不明白我也不强求,反正我也没读过书。”
她嘴里念叨完,削了一盘漂亮的兔子苹果,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我养你,以后结婚了找个好婆家养,你天生就是好命,我找大师算过,读不好书也没事。”
乔宝蓓皱眉:“那我要是不想结婚呢?”
“那不行,哪有小姑娘不结婚的?”
“那你怎么不结。”
乔丽珍自创名词,说得头头是道:“因为我有结婚道德,穷的老的丑的挑剩下的我不要,谈谈可以,得谈钱。”
睨她搓钱的手指,乔宝蓓偏过头,彼时还尚且不认可:“拜金,庸俗。乔丽珍笑了:“女人图点钱算什么?男人比你想象中要拜金庸俗得多,也精明利己得很,不然怎么会占着茅坑不拉屎啊?”“多交朋友,向上社交,这个人情社会就是要维系人脉,你累也得把表面功夫做好。”
她说的这些是老生常谈,谈不上什么独一无二,却也贯彻始终,当做人生的座右铭,不断左右逢源,走出大山,向上爬。乔宝蓓捧着手机,翻到了李逢玉这一列,斟酌措词,还是给他发去了消息。直到傍晚,她在盥洗台洗了手,才看见他的回复。李逢玉:【当时也觉得乔女士很眼熟,但没往那方面想去,聊了才知道她是你的小姑姑,很巧很惊喜,也没想到她会记得我……毕竞据我印象里我们似乎没有正式见过面^^)
李逢玉:【我这两天休假,都有空。客随主便,你安排,我赴约。】乔宝蓓一边擦着手一边看屏幕,不由被他妥帖的回复暖到。以前读书时他就是这样,文质彬彬,很懂礼貌,是她相处过最舒…也是最有距离感的男生。
乔宝蓓没想太多:【之前那家餐厅,可以吗?】李逢玉:【当然可以,你喜欢那里的菜品?】乔宝蓓都记不清上次吃过什么了,如实回:【装修很漂亮。】发完后的下一秒,李逢玉给她发了一条语音。乔宝蓓看那绿色的气泡,往庭院走去,点了外放。男人温和的嗓音透着笑气:“嗯,是很漂亮,我记得你以前就很喜欢打卡这类漂亮的店铺。”
现在其实也一样,因为无所事事。
乔宝蓓抿平双唇,没有这么回,只发:【那明天中午在这里……怎么样?不用包间,普通散座就好。】
不然多奇怪呀。
李逢玉不假思索,答应了:“好,那到时候再见……我会把你的挂件带上。”他说完,还给她发了一张手持挂件的照片,笑叹:“看来被我要挟好一阵子的熊质,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乔宝蓓忍俊不禁,回复一个表情包终止了聊天。对明天的见面,她心中宽宥,没再那么苦恼嫌烦。哼着曲上二楼,被一盏盏精密转动的摄像头目送到卧房。
她大致敲定了明天要带去的伴手礼,正准备授意佣人明天不用做中饭时,一通来自燕北的电话拨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