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我衷肠(1 / 1)

第26章诉我衷肠

季松眼神太过强烈,沈禾有几分不悦一一

方才自己提到王忠嗣,季松惊喜交加,一眼可知他觉得自己不该知道王忠嗣。

虽说不快活,可因为这么点小事和季松赌气,倒确实有些孩子气,当下便笑了:“没有。”

季松眼皮掀了掀,明晃晃的不相信,“苗苗怪我小看了你?”“真没有,"沈禾抿嘴笑:“我崇拜老杜,是因为父亲自小教我,我自小读着他的诗歌长大,这才感念于心;至于旁人…非要说的话,有一个白建。”“白建?"季松笑意越发浓厚,眉头却深深折起:“高齐白建?并州赫赫唐与白的白建?白居易七世祖的白建?”

“你知道他?"沈禾露出惊喜的表情,身子前倾连连追问:“你怎么会知道他?!”

季松:…”

先前他惊讶于沈禾居然知道王忠嗣,沈禾有些不开心;这会儿风水轮流转,轮到沈禾觉得他不学无术了。

被人小看,尤其是被她小看的滋味,当真不那么美妙。季松自食恶果,可与她志同道合,他又觉出几分快意来,只笑道:“白建掌骑兵曹,和我算半个同行。”

白建是高齐重臣,他与唐邕分掌骑兵曹与外兵曹,有并州赫赫唐与白之称;既掌军事,季松自认与他算半个同行。沈禾木木点头,照旧满眼都是不可思议。她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知道白建。

季松见她这副表情,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当即眉头紧锁,脸苦得像吃了黄连:"苗苗,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啊?!“话题陡然从白建跳到了季松的隐秘,沈禾有点拐不过弯来,回道神来笑得体贴至极:“没什么,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用告诉我。”“不,我要,我偏要告诉你!”

季松言语激动,沈禾眉心一跳,勉强笑道:“夫君请说。”“我……“季松眉头更紧,他一声喟叹:“我三岁开蒙、四岁描红(1),五岁开始读四书五经,六岁被押进国子监里读了好多年的书季松面上笑容灿烂,言语完全平静下来:“我的意思是,为夫识字。”言罢笑出声来。

听到国子监的时候,沈禾就明白季松意思了,此时不由大窘,捂着脸靠在季松肩头:“我知道啦。”

季松身量魁梧,婚后只在她饮食上用心;虽说情意真挚,但未免有些太接地气了,害得沈禾认为季松并不算什么博学之人。此番见季松提到白建,她确实惊了一惊,不想被季松看出端倪来,好生取笑了一番……

正羞得无地自容,忽然觉得手腕一沉一一

季松垂眼望着靠在自己肩头的佳人,轻轻拉开她捂着脸的双手,不依不饶地望着沈禾:“就这?”

沈禾抬眼看他,见季松眼里笑意弥漫,手却不依不饶地捏着她胳膊,执意要她付出代价。

小看季松这事,沈禾自然不会认;可季松得理不饶人,她没法儿躲,便伏在他肩头摇他的手:“我见夫君身量魁梧,又日日研习武艺,错以为夫君不爱读书……

沈禾声音越来越低,忽然抬高声音笑:“没想到夫君竞然是位文武双全的君子!”

说话时,双眼晶亮地望着季松。

这话熨帖,何况她崇拜的神色令他心心花怒放,但季松还是不打算放过她一-季松双臂一动,将沈禾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夫人……想不想知道,为夫究竟认得几个字?”

身体陡然一高,又被季松揽着腰坐着,沈禾眼神闪烁,突然笑着抬起两臂圈住了季松脖颈。

季松眼睛一亮,呼吸也乱了一瞬一一

她……这般主动?

又听沈禾道:“不想。”

“即便夫君目不识丁也没关系,我可以教夫君啊。”季松沦陷在她主动抱自己的愉悦中。他乘胜追击,凑近了问:“怎么教?”“手把手教我写字?”

沈禾不觉得理亏,但季松实在开怀,染得她也开心,遂轻轻点头:“那是自然。”

沈禾说话时声音轻悄,但一字一顿,还微微挑了挑眉一一一时目中流光跳跃,眉眼灵动摄人心魄。

一下子跳进季松心头。

他立刻改了口风:“正好我目不识丁……正好请夫人来教我我握笔写字。”季松言语无赖,沈禾乐得不行:“那不行。”“为何不行?夫人嫌我愚钝?”

“夫君多想了,我不教,只是因为我们在吃饭。”季松下意识转头,果然见桌上饭菜依旧,一时笑了:“还真是,谈的太开心,我都都忘了这事了。”

又望着沈禾问:“吃饱了没?菜都凉了,让人再做些东西送过来,好不好?”

沈禾摇头。宁远侯府虽大,但住宅都在一起,全家人一起吃厨房的饭菜;此时再做,未免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只笑道:“吃饱了,别麻烦了。”季松瞬间明白了她的担忧。之前他想着弄个小厨房过来,但不想让人说沈禾娇气,便想着把侄孙弄来,再把贪吃的名头扣在侄孙头上。不想嫂子太过体贴,见他新婚燕尔,轻易不准侄孙过来……这事便拖了许久。

闻言季松爱怜地摸了摸沈禾额头:“要是饿了,就先委屈委屈,吃点糕点垫垫。”

言语间很是疼惜,仿若沈禾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委屈,看得沈禾都有点受不了,连忙避开季松眼睛:“说来……子劲是怎么知道白建的?”季松轻笑:“家里书多,我又喜欢瞎看书、瞎琢磨,整天待在书房,慢慢就知道了。”

沈禾眼底渐渐多了几分钦佩,季松暗自庆幸自己猜对了一一她果然喜欢博学之人。不枉他说谎。

季松整天待在书房不假,但爱看书这事……纯粹是他在胡说。季松幼时贪玩好斗,不爱读书,不是带着一群孩子打架,就是和爷爷叔叔一起去听说书,家里请了夫子也没用,他寻个由头就逃课。结果被他哥派人带了回去,摁着坐到书房里读书。季松不愿意读书啊,就梗着脖子犟:读书再多也就是个无用书生,他要做楚霸王、十三太保那样带兵打仗的万人敌!楚霸王是项羽,十三太保是李存孝,这俩都是说书里的常客,号称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季桂一听就明白了,问他是不是从书先生那里学来的。季松答是,还说英雄不问出处,不读书也能学到东西。那时候季松年纪小,经不起打,季桂还不打他,当即坐到旁边,夸他学识渊博,又问他武庙十哲都是谁。

武庙十哲?

季松没听说过,但不耽误他敢说。

季松夸夸而谈,一下子就说出十个人名。

季桂瞧着自己当儿子养的小弟弟忍俊不禁。别说,他虽然在胡说,但好歹把姜子牙和孙武、吴起、白起、韩信这几个人说了,可见说书听了不少。季桂笑,季松底气更足,直到季桂问:还有呢?武庙十哲有十二个人,小五不会不知道吧?

季松一下子愣住了,下意识觉得他哥在逗他一一武庙十哲有十二个人?当他不识数啊?

但哥哥神情认真,季松又崇慕兄长,不愿丢了面子,就不耐烦地喊:我知道!我想想!

季桂难得逗逗弟弟,又道:我提醒提醒,还有李靖他们。李靖?那不是托塔天神么?又叫李总兵,和他爹一样的职位。季松问大哥是不是在骗他,季桂招招手,立刻有人送来一本《旧唐书》。那人退下,季桂翻到李靖传记指给季松看:李靖就是李药师李卫公。他功勋赫赫,身边有个叫红拂的美人,家里养着一只斑斓猛虎,还有昆仑奴。季松听见老虎差点跳起来:他养老虎?!

季桂没回答,只皱眉笑:小五……连他都不知道?季松确实不知道,闻言夺过《旧唐书》就看,然后放下了书一一五岁的孩子,根本看不懂文言文。

季桂大笑,请了老师教他读书,后来把他送进了国子监中,又给季松布置了许多功课。

那些功课又麻烦又晦涩,不是让他背地图背地形,就是让他背官职背史实,季松一看就脑袋疼,想也不想地就开始逃课。他大哥就拿着马鞭过来了。

用季桂的话说,这东西特别方便--季桂策马而来,手中自然拿着马鞭;这东西打孩子方便又顺手,恨得季松把马鞭偷了烧了。然后他大哥又拿出一条马勒……

彼时季桂一边抽弟弟一边笑,说马儿金贵,平常勒勒缰绳就好,马鞭一直没什么用处;现在倒好,用来教训季松正合适……一句话把季松犟脾气激出来了,不管他哥怎么抽他,他都一声不吭,最后活活疼昏过去,之后满身的伤,一个月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在大哥的马鞭教育下,季松不得不学着背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后来到了辽东,他觉得自由了,没想到他爹让人把书都运了过去,他要是不背也好说,反正他爹手底下都是将士,每日都少不了行军法,打他不就顺带的事吗?行刑人都是老手,一顿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但不伤身体,挨了打也不耽误背书……

在父兄的拳拳爱意之下,季松艰难地长成了一位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但是人品嘛麻……

他爹他哥都是军营里的大老粗,做的是杀人为生的勾当,提人品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总之季松撒谎毫无心理负担,问就是兵者诡道,依靠仁义打仗…那不成宋襄公了吗?

不过,季松倒是头一回有些感激他父兄的铁血教育。没有这些…他肯定是个被文人骂了都看不出来的大老粗,他的苗苗肯定不会这样崇拜又热切地望着他。

这丫头喜不喜欢人,表现还挺明显的。

想到沈禾,季松心头又软了几分:“苗苗怎么知道白建的?”她知道这么多,真让他喜出望外。

沈禾眼睛更亮了:“我有位老师,他特别厉害,讲故事绘声绘色,他给我讲高齐的故事,我听得入了迷,就找爹爹要《北齐书》,后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

“你那位老师……是男是女?”

季松颇有些不痛快。提起别人,她眼睛怎么那么亮呢?沈禾不觉有异,言语越发欢快:“当然是男子啊,他可是两榜进士呢!”两榜进士?

季松勋贵出身,又长在行伍,平生最讨厌那些不知兵但参赞、提督军务还瞎指挥的文官,偏偏这种人他见了不少;再加上昔年王祜提到过盛羽,说盛羽近早都会金榜题名。此时沈禾提到这位老师,季松心头一紧:“苗苗,你喜欢怎样的男人?”

他声音低沉,沈禾回过神来,忽然觉出他在吃醋,顿时笑得更欢。可自己还坐在人家腿上呢,沈禾也不好太放肆,只笑道:“子劲,你要听我回答,那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季松说好,沈禾笑容有些惆怅:“我喜欢爹爹那样的男子。”“爹爹性情温和,为人重情重义,赚的钱也够我们一家花用,是天底下最最好的男子!”

季松有些失神,一时间分不清沈禾此话是真是假。是,沈长生外貌清俊、脾性温和、对家小也很是爱护,一生只有夫人一位女人;但他只是个商人,虽说赚钱不少,但每每折戟在权力面前,无论是季松、谭韬、还是别人,都要抢走他视若珍宝的女儿。如是想着,季松愣愣问:“苗苗……你不喜欢大权在握的男人?”“也不算,"沈禾顿了顿,神情有些惆怅:“倘若身居高位,定然有许多人、许多事去找他,那他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许多人…是怕他有别的女人么?

季松心头一跳,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惆怅。

也是,男人但凡身居高位,身边总少不了一些莺莺燕燕,贤妻美妾左拥右抱。

只是他的苗苗不喜欢。倘若他有了别的女人,恐怕他再不会如现在这样环着他脖颈撒娇。

为一个苗苗,放弃许多的莺莺燕燕,值得么?季松久久不语,沈禾有些疑惑,放下手臂轻声问:“子劲,你怎么了?”季松回过神来,见沈禾放下了胳膊,忽然觉出些害怕来,忙伸手将她抱的更紧:"苗苗,我答应你,以后不碰别的女人。”沈禾先是错愕,随即笑了:“你想什么呢,我是说他身居高位,定然日理万机,没时间陪伴家人。”

沈禾没想到季松会想到这里,更没想到季松会说出如此承诺。毕竟她爹爹那样的人凤毛麟角,男人大多好色;她又是高嫁,更不敢奢望太多。

何况沈禾是个短寿的命,或许只有二三年的寿命,她死后,季松难道还能做鳏夫么?

话虽如此,可季松说不碰其余女人,沈禾还是有些欢喜。虽说一时的甜言蜜语,大抵会消磨于时光之中;但她命短,想来见不到那一天。

不过沈禾心中仍有些担忧。她微微眨眼,定定望着季松眼睛:“子劲,你为何娶我?”

她声音柔柔的,像水波里的荐草,不着痕迹地游到季松心中,根深蒂固地盘踞其上,令他再也逃不脱。

也不想逃。

寒凉的秋风中,他箭如流星,深深钉在车厢中。她出了车厢,没有疾言厉色地痛骂他们的抢劫行径,反倒心平气和地言明利害,又拿出货物来安抚他们,这般威逼利诱,这般真知灼见。这般…动人心弦。

那时候他离她很远,看不清她面容身形,只知道她是位女子。是他的红拂女。

彼时季松打定主意要留下她,想着日后赴任,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带在身边,免得他一人孤苦伶仃。

看清楚她面容,季松喜悦更胜,留下她的欲望越发强烈,但还记得自己公务在身,将她轻轻放走。

后来知道她是沈长好的侄女,美妾变成了贤妻,他全无一丝一毫的勉强,反倒觉得这是天赐良缘。

思及此,季松笑笑:“我家苗苗聪明勇敢,我一见倾心。”“只是如此?"沈禾也笑:“一点没有别的缘由?”别的缘由?

自然有的。

他要回京,要借着她的天姿国色,给自己安上洗心革面、浪子回头的名号。但这事不能让沈禾知道一一

她心思敏感细腻,上次他要把自己身家送她,她便多想了许多,唯恐他是利用她。

此番他明明白白说自己是利用她,再加上高低悬殊的家世,她恐怕再不会如今日这般抱着他,恐怕再不会毫无顾忌地撒娇。季松不愿意她忧虑太多。

如是想着,季松面上带了尴尬。他红着脸,声音低且轻悄,像是犯了什么大错:“我……”

“苗苗好看,我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就来求娶了。”说着大手摁住沈禾腰肢,底气不足地告罪讨好:“苗苗……不要生气,好不好?”

见色起意。

听到这个回复,沈禾并不觉得惊讶;季松突如其来的紧张,沈禾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玩笑:“只是如此?”

“子劲,倘若你有别的原因,我也不会介意。”不会介意么?

季松心头一动,但沈禾敏感多思……

季松喉头滚动几下,终究还是选择了隐瞒:“没有。”“还能有什么心思?是我见色起意,仅此而已。”沈禾心头那点感动悉数退却一-因着季松承诺只她一人而生的感动。这件事都瞒着她,他那句承诺,又有几分真心呢?心头有些许失落,悉数落尽季松眼中,他心头一紧,唯恐她看出什么,连忙开口询问:“苗苗……不开心?”

“没有,"沈禾轻笑,并未将心事告知,只叹气道:“说起来,老师曾经说过,李唐和之前的人们席地而坐,我有些向往,可惜家中没有那样的家具。”“这有什么,"见沈禾没有多想,季松放下心来:“咱们自己弄,我明天就找人去做。”

沈禾没想到季松这般雷厉风行,一时愣住,片刻后笑了:“好。”罢了,左右她没有几年的寿命,以后与季松相敬如宾,她死之后,想来他也会好生照拂她的家人。

如此,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