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对不起
沈禾抱着衣裳跑进屋子里就关了门。
心有余悸地打开包裹,看见里头男装女装都有,既有她的圆领破裙,又有给季松做的夏衣,这才松了口气,将自己衣裳放进柜子里收好,又抖落季松的衣裳细细察看,想好说辞后才打开屋门去了院子。院子里只有季松一人,早不见了石头的踪迹。沈禾下意识四处寻找石头的身影:“石头呢?”“回去了,说自己还有事。临行前,赏了他二两银子。"季松端着茶杯饮茶,抬头时见她依旧是原来的衣裳,一时有些诧异:“怎么没换新衣裳?”害羞么?
不对,看包裹,似乎里面只有衣裳。难道她是因着没有合适的首饰,所以没有换?
“给你做的衣裳,我怎么好穿?“沈禾打定主意要瞒他,当即笑着走到他身边:“为什么说我有新衣裳?”
季松放下茶杯,颇有些无奈地笑:“何姑娘只给女人做衣裳。”他居然知道这件事?
沈禾很是吃惊,忽然想起来季松穆飚私交不错,回过神来给自己添了半杯茶:“小仪有铺子……
进屋时,杯子里还剩下半杯茶水,这会儿加了新茶,温度刚好有些烫口。沈禾小口吹凉了送入口中,不由苦笑着喟叹:“小仪真了不起。”没出娘胎就死了爹,有记忆起就跟着母亲在后爹手里讨生活,娘死了又要拉扯弟弟妹妹,就这还能性格冷静情绪稳定,赚钱养家的同时还开了间铺子。这份当机立断、勇往直前的本事,比她强多了。季松瞧着她眼里的艳羡与向往,不由笑着摇头:“我的苗苗也很了不起啊。”
“昔日遇到抢匪,不是躲在人后瑟瑟发抖,而是挺身而出痛陈利害,那样子真好看。”
虽说爱上她是后来的事情,但他当时一下子就看上她了。沈禾不算一位合格的妻。她利用他、不亲近他、不同他云雨,季松不是不气,只是这样聪明大胆的女人实在凤毛麟角,季松舍不得放手。有时候季松自己都笑话自己。侯府公子,武艺出众,前途远大,人也高大俊朗,世间多的是投怀送抱的女人。他不过举起筷子吃菜,都有女人端着酒杯绕到他身边献酒,身子还直往他怀里歪。
他爱面子,嫌那人脂粉气重,沉着脸叫人退下,怪那人将自己看作沉迷酒色的废物。
结果……
如今他整日都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窃玉偷香,同那人有何差别?非要说的话,人家是为着权势名利,他为着她开心,还不如人家呢。沈禾慢慢坐下,回想往事也笑了。
昔日她也是惊慌失措,拼死一搏,所以没发现诸多异样-一譬如季松说要收她做小,却放任她离开;譬如山匪要将货物带走,却放过她们一行人。
说是喜欢她,其实是试探山匪的意思,看对方究竞肯不肯臣服于他。想了想,沈禾问:“如果那天我没有主动站出来求饶,而是躲在人后瑟瑟发抖,你会怎么办?”
“我和爹爹他们,会有性命之忧吗?”
季松微微垂眼,心头思潮起伏。
说来不好听,但他早在山匪之间安插了眼线,正是知道山匪内部不和,才同长辈定下了这条反间计。
无论沈禾是否会站出来、无论站出来那人是男是女,季松都能找到借口保下他们。
但匪首也防着他。那日一同出来的山…有几个是匪首心腹。倘若没有她这么一闹,他会让亲信带着,让随从带着货物回匪寨。季松自然想保全他们的性命,但若是一路同行,那群山匪免不得会将随从当作人质。
他们的性命,或许不能悉数保全。
季松心头犹疑不定。
无论如何,他确实拿他们做了诱饵,也确实将他们陷入到危险之中。他们不是将士,不必担下这份干系。
想了想,季松屈膝蹲跪在她面前,仰头笑望着她:“你们不会,其余人或许会。”
“苗儿,我不骗你,我会尽量保全无辜之人,但我力有不逮,结果如何,我并不能保证。”
沈禾眉头渐渐皱起,季松又道:“不是没想过让兵士假装商贾,但山匪也有眼线,商贾兴师动众,我们瞒不过他。”“倘若死几个士兵能剿灭山匪,这事做得,也算给百姓一个交代。”“可士兵假扮商贾,只会徒劳无功。”
沈禾沉默了老半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各人有各人的考量。于她而言,她是商人的女儿,自然希望自己父亲平平安安的,讨厌季松这类把无辜之人拖下水的无耻行径。可对于季松来说,山匪不得不剿,为此牺牲士兵也好、牺牲百姓也好,都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一双手覆在了自己手背上,沈禾下意识想要抛开,却被那人紧紧覆着手:“苗苗讨厌我。”
沈禾说不出自己是不是讨厌他,最后只撇过头道:“反正都是底下人倒零毒……都一样。”
“我也倒霉了,"季松失笑:“那是个连环计。苦肉计,反间计,又声东击西反戈一击,哪一环都是真的。”
“那顿打我挨得结结实实的,躲避时碰到了长剑,还留了道疤。"说着季松捋起袖子,把胳膊递到沈禾面前:“你看,就是这个,当时流了不少血,整条袖子都被染红了,所以匪首对我的投诚半信半疑。”季松穿着道袍。道袍袖子宽大,他一把将袖子撸到了胳膊根上;沈禾本不愿意看,耐不住胳膊一直往眼前凑,她只好皱眉看了一眼一一一眼便愣住了。
季松胳膊很长,腱子肉把胳膊撑得很粗,上面伤疤连着伤疤,层层叠叠地彼此覆盖着。
季松指着手臂,可那块有三四道刀疤,沈禾根本分不清他说的是那一道。“你……“沈禾下意识皱眉。她伸手过去,快碰到他胳膊时又收回了手,像是怕他疼,只隔着寸余的虚空缓缓滑过:“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疤?”季松微微错愕,下意识要将衣袖抹下来。
衣袖却被沈禾捏住。她紧锁眉头不依不饶:“子劲,到底怎么回事?”季松意兴阑珊地别过头,显而易见地不想多谈;可她不依不饶,季松只得开口:“我这个千户,可是实打实从战场上杀出来的,有些伤疤也属常事。“这是……心疼我了?还是怕我战死沙场,你做了寡妇?”“瞧见这个都怕,日后我脱了衣裳,你还不得吓哭啊?”季松打着哈哈开玩笑,趁着她失神,一手将袖子抹到手腕,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夏日的风有些燥热,季松心绪不宁,端起茶杯又是温热的茶,他愈发觉得难捱,霍然起身道:“天热了,咱们回屋去一一”衣袖被什么拽住了,轻轻将他拴在原地。
季松垂眼望着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她没有拉自己的手腕,更没有牵自己的手,只是轻轻拽住一角衣袖,袖子被她押得平整。
她垂眼望着那段衣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才轻声道:“季松,你有没有遇到过危险?”
危险?
当然有。
他十六岁上了战场,回来时人变成了血人,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滴,硬生生把周身漆黑的马儿染成了黑里透红的燕脂玄色。其间危险不计其数,他居然没感到害怕,只是一次次举起长刀挥了下去,收兵后才觉出疲倦后怕。
这身伤疤向……于他而言是勋章,是他征战沙场的明证。袖子越收越紧,被她拽出深深的折痕,季松转身,揉着她发顶轻笑:“这是我该做的事情。”
“我吃穿用度,莫不取之于民脂民膏,就该庇佑一方生民。”沈禾依旧沉默着,季松叹息:“苗苗怪我轻视他人性命,是不是?”“有时候我在想,我把你拉到我的生活里,究竞是对是错?”“做我们这行的,他人性命、自己性命全不当作一回事。”“我的叔叔伯伯们曾经玩笑,说打仗打到最后,就看谁不要命,就看谁不怕死。”
“说这些话的人,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或许我也会死。我身上有许多疤,是我在阎罗殿走了一圈又跑回来的证据。”
“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会做逃兵。但是苗苗,你从未经历过这些。”“你连手板都没有挨过,让你和我在一起,还真是……季松说不出话来。
她连手板都没有挨过,身娇体柔地磕磕碰碰就是一片淤青,被父母保护得一副天真之态;他自幼活得糙,爬树摸鱼打架骂人无一不精,即便长辈不打,他也能弄出一身伤来。
他不觉得弄出伤来有多难受,可她与他截然不同,偏又生活在一处。他心疼她,她想要的,他都能想办法给她弄来;可她要是想走,他万万不会答应。
这么自私的念头,季松怎么敢让她知道?
“你坐下,“沈禾抬眼时双目莹莹:“季松,你为什么回京?为什么娶我?”季松猛地扭头避开她眼睛,心头不详越来越浓厚。她一直不肯信他。
一开始觉得他给她身家存着算计,后来宁愿觉得他是见色起意看上了穗儿,也不肯相信他喜欢她,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些什么?沈禾不依不饶地接着问:“季松,你坐下说。”季松缓缓坐下,一时苦笑起来:“苗苗发现了?”“我来京城,为的是……为的是结交权贵,日后好大展宏图,征战沙场。”“打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练兵的粮饷器械……要朝廷出。”“没有钱粮,我什么也做不了。”
“偏偏武将手里有兵,不比文官受信赖,原先我又一直装纨绔……得给自己找个改变的理由。”
“成家立业,这是再合适不过的借口。”
“我闹得越大,别人越相信我是转了性子。”“即便是旁的人,我也会大张旗鼓地对她好。”“荷包也好、冠带也好,我固然喜欢,也有着闹大的心思。”“喜欢你不假,不过……初见时,确实存着利用你的心思。”“原先…也不知道会喜欢你到这种地步…”“我现在对你…养闺女都没这么事无巨细。”两人又沉默起来。
季松被沉默煎熬着,忍不住先开了口:“对不起。”“我的苗苗这么聪明,肯定看得出我的目的。”“你不信我,是我活该。”
沈禾抿抿嘴,险些笑出眼泪来:“有什么好道歉的。”“非要说的话…商户女嫁给侯府公子,怎么看都是我占了便宜。”“何况,如你所言,你对我,比养闺女还精细,“沈禾没忍住笑出声来:“咱们都别管过去了,好不好?”
她这一年半载的寿命,想那么多怪累的,不如好好和季松做一年的恩爱夫妻。
季松抬眼望她,目光殷切,想听她也坦白。坦白她利用他退婚。
并非一定要拉着她沉沦,只是想知道她信他。沈禾被他热切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僵硬着拉过他的手:“你以后……要爱惜自己。”
季松有些失望,偏又被惊喜取代。他笑:“我只管赚钱养家,旁的事,还要苗苗费心。”
沈禾抿紧了嘴。
季松比她更懂怎么爱惜自己,何况她这副身体,还能与他做多久的夫妻呢?可这话季松不爱听。沈禾起身将他拉起来:“不是要给老师贺寿吗……先看看衣裳,你穿上一定好看。”
季松还坐着,沈禾转身看,又往后仰着身子要拉他起来。季松被她逗笑了,起身将她拉在怀里,又将她打横抱起,凑到她耳边道:″好苗苗,替我换衣裳,好不好?”
沈禾自然答应。
脱了外衣搭在衣架上,季松才发现沈禾手里拿着件绯红的衣衫,一时有些头疼:“怎么是个红色的衣裳?”
沈禾昂着下巴,示意他乖乖穿衣;季松无法,只得张开双臂任她动作,口中不住嘟囔:“我一个男人,穿这个色…”“你以后当了大官,难道就不穿红色的衣裳了?“沈禾笑:“难不成拿了朝服公服,你说自己不爱红色,别人就准你不穿了?”“穿红色好,老师六十大寿,红色喜庆。”季松心说他穿红色岂不是喧宾夺主?又看见旁边好几件衣裳,想来那时换一身就好,立刻闭了嘴,垂眼见她低着头忙碌。待沈禾系好带子时,季松顺手那么一捞一一刚好将她的臀扣在掌中。
“做什么?"沈禾有些羞涩,不自在地垂头,季松笑着将她拥得更紧:“好苗苗,亲我一口。”
沈禾脸越发红了,忙转移话题:“礼物准备好了没“一早准备好了。昔日送给爹的《杜工部集》,就是为老师寻寿礼时找出来的。"季松又凑近了些:“苗苗似乎长高了些……瞧我把你养得多好。”“无赖,"沈禾被他逗笑,推他胸膛要脱身,不想他手一摁,她直直扑到他怀中,还被他在脸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