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寿宴上的挡酒人
“五哥来迟了,过来受罚!”
“自是当罚。"季松快步走过去,对着首位之人深深一揖:“学生来迟了,还请夫子责罚。”
首位上,网巾道袍的老人拈着尺长的白胡子笑:“你的差事做完了?”季松直起身来笑:“做完了。劳夫子费心,倒是学生的过错了。”“什么错不错的,我六十寿宴,说这个晦气。"薛老先生拈须而笑,胡子被晚风吹向一侧,“快入座。”
季松笑着称是。
薛老先生是京城有名的大儒。他一早中了进士,一度在国子监任讲职,正巧教过季松。
薛老先生不爱繁文缗节,更不爱名利,因此此番过寿,只找了亲友学生聚一聚,勉强凑够了五六桌人。
也因着这日天气凉爽,薛老先生索性让人在院中摆下桌椅,在晚风中一并吃酒。
季松自然与薛老先生的其余学生坐在一处。他们这些勋贵子弟大多在国子监里读过书,又往往在锦衣卫里有一份差事,自然交情不错。季松尚未走到桌前,就有人起身来迎他,另有三五人空开位置,将季松围到了中间:“五哥,陛下几时出兵?”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出兵何等大事,自然要满朝上下一并动作起来,该准备粮草的准备粮草、该修缮兵械的修缮兵械、该祭祀天地的祭祀天地。热热闹闹地动了好几个月,出兵这事,但凡稍有心些都能注意到。瞧着周围热切的眼神,季松失笑:“我一个小小的千户,如何能知道这些大事?”
周围一片嘘声,季松笑着给自己斟了杯酒,又被人扯住衣袖,酒水都洒在了桌子上:“五哥素来与穆指挥交好……我听说,此番穆指挥跟着从军,五哥可会同去?”
酒水洒了季松一手,他兴趣缺缺地放下酒杯,掏出条帕子擦了手指:“我自是留在御前效命。”
周围一帮勋贵子弟交换了个眼神。
听这意思,看来季松是不会离开了。
几人又要再问,季松已然端起了酒杯:“今日老师寿宴,咱们只谈私交,不谈公干……我来迟了,罚酒三杯。”
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拎起酒壶给自己倒酒。眼见套不出什么话来,几人也不再纠缠,只是各自捧起酒杯去敬酒:“五哥确实该罚……
天色渐渐暗了,薛家的下人点了灯笼升到屋檐下,周围渐渐明亮起来,季松发现了几个生面孔。
也是,国子监中常有新贵之后前去读书。季松离了国子监也有六七年了,先前那些功勋之后的子弟,他自幼和他们混熟了,自然交情不错;可其余人……他先是去了辽东,回来就进了锦衣卫,哪里认得那么多人?何况,季松也没心心思和那些人结交一一
他现在差事忙,穆飚时不时就把事情丢给他;今日差点误了老师的六十寿宴,哪里还有闲心交友呢?
当下笑着饮酒,三杯之后另有酒水,不过旧友的话语也刁钻起来了一一“五哥几时开始带手帕啦?可是嫂夫人送的?”先前酒水湿了手指,季松取了帕子擦手,随手将帕子放在桌上,就叫人看出端倪来了。
或者说,季松是故意将帕子放到桌上来的。这帕子虽非沈禾亲手所做,但确实是她安排的。用沈禾的话说,老师六十大寿,家中人多事杂,难免出点什么差错,季松自然应该做足了准备,这样才有备无患,否则不便事小,害得老师不悦事大。早在寿宴前三天,沈禾就为季松准备好了衣裳。衣带靴袜一并准备齐全了还不够,还另外准备了大同小异的两件衣裳,免得寿宴当天不小心被人酒了酒水到身上却无法更换,平白多了许多狼狈不适。除了这件衣裳,还给他带了块帕子……就是方才他擦手的那块。闻言季松只是笑:“内子处事稳妥,临行前殷殷嘱托,非要我带着,说有用。”
“没想到,还真用上了。她确实是神机妙算啊。”周围又是一阵哄笑:“自然能用上。”
“即便别人不洒酒水,只怕五哥也免不了弄自己一手的酒水啊。”季松并不反驳,只是笑,旁人禁不住又调侃他,又提到昔日的荷包,言语便越发放肆起来。
率先开口的是安远侯家的小儿子柳智:“五哥,听说嫂夫人长得西施一样,姿容绝世……什么时候,给弟弟们看看?”既然有人开了口,其余人也兴致勃勃地问:“对啊五哥,弟弟们也想去嫂子那里尽尽孝心。”
他们这群人打小和季松一块儿在国子监里读书、一块儿捉弄老师同学,长大了又都在锦衣卫里混饭吃,虽说他们不怎么点卯,一月倒有半月在花楼里喝酒听曲、季松却几乎日日都去上差,不仅在皇帝面前混了个脸熟,还和穆飚交情不错。
但到底交情不浅嘛。
因着这份私交,他们都知道季松娶了个美娇娘。听说那姑娘西施似的,他们五哥一见就动了心。
据说季侯爷给季松定下这门婚事的时候,季松发了好大的脾气,嫌弃那姑娘出身低微,辱没了他的英明;可季侯爷说一不二,无论如何也不肯退了这门婚事;又说那姑娘姿容绝世,才暂时把季松的不忿给压下。季侯爷远在边关,提亲的事就交给了长公子季桂;那日季松也同季桂一并去了,回来之后,季松的不愿便少了许多;私底下一问,季松说沈家长辈长相不错,未婚妻弟弟的外貌也好,想来对方是真的好看,倒也不辱没他的身份。季松语气不太好,可脸上忍不住地笑,一看就知道满意这桩婚事。等到成婚后……季松几乎要赖在家里不出来了。后来回去当差,拿着个荷包满天下地炫耀,即便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对夫人喜欢至极。也是从那天起,锦衣卫的勋贵子弟们发现,季松再也不在外面吃饭了;即便有差事呢,季松也急急忙忙地往家赶;问他为什么,季松便温柔地笑,说夫人等着他用饭,若是他不回去,夫人恐怕食欲不振。说话时,季松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听得所有人直起鸡皮疙瘩,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昔日驰骋沙场的宁远侯之子。
众人被季松挑起了兴趣,想要看看嫂夫人究竞是何等的天姿国色。可惜季松对夫人很是爱护,从不让夫人外出见客;他们便换了个法子,说要去季松家中看看,又被季松找了借口一一挡下。
说起来,季松成婚小半年,众人还不知道嫂子究竟长什么样子呢。这会儿趁着老师的寿宴,众人明白季松不会发火,越发放肆地前来起哄:“五哥,弟弟们对嫂子一片孝心啊。”
季松只是笑。他望着柳智道:“小侯爷风流倜傥啊。”“我听说,前两月你要了夫人的陪嫁丫头,把夫人气回了娘家,你四下躲避,最后被穆指挥捉回了家里,被安远侯打板子,还是绑着打。”“之后一个多月,小侯爷闭门不出……这才养好几天呀,又起心思了?”“偏偏我夫人的丫头也好看,你要是一个把持不住,岂不是又要挨板子去?”
“我夫人素来体弱,得知此事若是愧疚病了,我又该如何?”“因着此事…还是不见的好。”
柳智窘迫地没了言语,一时间险些要哭出来。季松端杯酒一饮而尽,嘴角笑意越发地大。柳智并非侯爷,但确实是安远侯的嗣子,日后少不得继承爵位,他们称柳智为小侯爷,或是恭维或是戏谑,平素并没有人在意。不过季松此时称呼柳智为小侯爷,倒是带了几分调侃一一柳智素来吃喝嫖赌无一不精。
说来难听,但对于他们这些勋贵子弟来说,吃喝嫖赌也算个事?笑着说声风流就是了。
但柳智还有个毛病一一他急色也能惹到不该惹的人,随后让父亲安远侯给他收拾烂摊子。
安远侯脾气不大好,每次都少不得揍柳智,一面揍一面骂:你出息啊,我这个安远侯给你当好不好?
也因着这事,旁人调侃柳智时,没少叫他小侯爷。有时候季松真是佩服柳智,只要是个漂亮女子,他必然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全不顾对方的身份地位。
原先柳智把自己夫人气回了娘家,他知道惹了大祸,直接躲到表哥穆飚的别院里了。
因着柳智祖母是穆飚外祖母,她对着穆飚不住地哭,穆飚只得拉下脸给人赔罪;不过,季松却知道一桩隐情。
关于柳智为何会挨打的隐情一一
去岁穆飚去了甘肃接定襄伯,为此不得不离京;不想柳智听说表哥有位心悦的佳人,直接追了过去,还对人上下其手…穆飚回来后,人家发现他们竞然是表兄弟,以为穆飚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弄……总之两人僵了许久。穆飚头疼得很,三五天就瘦了一圈,整个人愁苦得能去唱窦娥冤。
弄清原委后,穆飚倒也没有动手,只是派人把柳智送回了安远侯府,又趁机把石头送到了何仪身边,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才把人哄好。穆肠何仪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但柳智把夫人气回娘家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在权贵圈子里传了个遍。季松用此事做借口,倒也算合适。众人都明白季松不会将夫人现于人前,一时间有些扫兴,却又互相交换了眼神,一个个举起酒杯来劝酒:“既然如此,那咱们喝酒。”把季松灌醉了,推说送他回家,想来就能见识见识嫂夫人究竞是何等天姿国色了吧?
即便不能,灌醉季松套话,想来也能看些乐子。酒水一杯接着一杯地递到面前,季松自然看得出众人的心心思。既然旁人要他醉,那他装醉就是。
一开始季松来者不拒,只不过一二百杯后,季松有些醉了。他胳膊撑在桌子上,脱力地仰靠在圈椅上:“不、不喝了,醉了。”季松喝到半醉,旁人面上笑容更胜,哄笑着又要灌季松酒。季松眯眼看着面前的十几杯酒,伸长胳膊去拿,手却晃着压下去,打翻了好几杯酒。
季松便垂了手,口齿不清地拒绝:“不、不能喝了。”旁人正打算趁着他喝醉套话呢,哪里肯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他?当下又提着酒壶劝酒:“五哥,今天是好日子,哪能不喝呢?”说话间,酒杯又递到了季松面前。
季松眯着眼,打算接过酒杯就要倒下。他动作极慢,手臂也醉了似的毫无方向,转了好几个圈都没接过酒杯。
那杯酒,便落入了另一只手中。
那手很白皙,上头骨节分明,手指纤长有力。手指稳稳接住了酒杯,又一下子送入自己口中。喝完了酒,他重重将酒杯放到桌子上,震地筷托上的筷子都落了一根在桌子上。
酒桌一时安静了下来。
那人挡在季松面前:“谁要灌他酒?我替他喝了。”他声音不大,可掷地有声,里头是毫不掩饰的怒气。夜风有些凉,可灯火璀璨,来客兴致正酣;这边陡然安静下来,连带着周围也安静下来,更有人扭头望过来;看清原委后,不过片刻,安静重新被喧闹耶代。
周围喧哗声愈发地大,似乎有些欲盖弥彰。喧闹中,季松眯眼看向身前之人。
白净面皮,绫罗衣裳,举止气度都不同凡响。这人……他不认识。
季松虽然谈不上过目不忘、触类旁通,但也差不了多少。他素来有记人的本事,一支两百人的队伍,他见过一次,就不会弄混军士的姓名与面容。可他对这人毫无印象,两人之前绝对没有见过。这人为何要帮自己?
季松不清楚,但称职地装醉,勉强睁着眼又去拿酒杯,手又无力地跌在膝头。
酒桌上气氛压抑焦灼,那人复又笑了:“今日是老师的寿宴,喝酒是一桩快事,我自然不会拦;可季千户酒到沉醉,倘若等下吐出秽物来,岂不是扰了老师的兴致?”
这话暗藏玄机。虽说言语和善,但语气冷冽,似乎要给灌酒之人安上毁了寿宴的罪名。
天地君亲师。都是大门大户里出来的,做事体面的道理还是懂的,谁愿意顶上这么个名头?
众人当即笑着打哈哈,气氛顿时愈发热烈;又说要送季松去歇息,季松却借醉不去,众人便唤了个小厮来照顾他,又叫了醒酒汤喂给他。待到宴会结束,一时间灯火阑珊,客人渐渐退去,这桌的学生也去了大半,季松依旧装着酒醉,眯眼望着挡酒之人。那人似乎没发现周围的人已经离开了,只是正襟危坐地喝酒。他喝酒时又急又快,季松观察了他许久,也不见他吃一口菜肴。看着像是买醉啊。
待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季松总算“清醒"了过来。他大梦初醒般四下查看:“人都走了?”
“走了。“那人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因着两人在,仆从也不敢来收拾满桌的狼藉,只远远看着两人。
那人起身笑:“夜已深了,我送季公子回去?”季松起身道谢:“那便多谢师弟了。”
那人一语不发,自顾自转过身离开。
薛老先生家中灯火还算明亮,两人不拿灯笼也看得清前路;,待到出了薛家,冷风吹得两人广袖猎猎,一时间两人都察觉出冷来。那人总算转过身来。他笑,却语气不善:“自古宴席多的是明枪暗箭,此番虽是为先生贺寿,没有许多的危险,但季公子也要当心,免得喝醉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平白给他人惹了麻烦。”
他人?
指他的夫人么?
季松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他笑着称是:“此番是我思虑不周……未曾请问师弟尊姓大名?”
那人转过身去:“师兄何必多问?我不过是为了老师而已。”“话虽如此,我到底要谢一谢师弟。"季松似乎并未看出对方的排斥,好声好气地邀请:“师弟可要同我回家小叙?”那人身形一顿,当即拒绝:“师兄好意,我心领了;愚弟家中尚有妻儿,先行回去了。”
言罢急忙离去,似乎是落荒而逃。
季松叫他姓名:“谭韬。”
谭韬身形顿住,只笑道:“师兄好生用心,居然知晓愚弟姓名。”季松苦笑:“谢谢。”
原先季松并不知道他是谁;倘若只是挡酒,季松也看不出端倪了。只是他一直守到他“醒酒”,又怪他喝醉酒给人惹了麻烦,季松才发觉出问题来。
这人……似乎对他很是不喜,偏又不得不护着他,怕他给别人,或者说他的夫人惹出麻烦来。
在国子监里的不是权贵之后,就是有名的才子;这人衣裳气度都说他不是凡人,想必确实出身名门。
出身名门又对他夫人很是了解………
除了谭韬,不做第二人选。
听见季松道谢,谭韬心头愈发慌张,唯恐被他发现自己与沈禾的过往、给沈禾惹了麻烦,当即转身解释:“师兄多想了,今日老师六十寿辰,我只是怕那群人毁了老师的兴致一一师兄不必道谢。”季松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按理说,这人觊觎他的妻,他该生气;偏偏这人没什么恶意,唯恐他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