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忠臣~孝子!贤夫~
外头一阵嘈杂,沈禾以为又是孩子们在吵闹,整整衣裳走出屋去:“又怎么了?”
过来的却不是孩子,而是七八个成年人,清一色的大红飞鱼服。沈禾一下子就皱起眉头来一一
虽说世间常有锦衣卫穿飞鱼服、佩绣春刀的说法,但沈禾知道,飞鱼服是赐服,除非是锦衣卫里的高级堂官,或者重大典礼、特许穿上飞鱼服,其余人轻易不能穿飞鱼服。
且不说锦衣卫里有没有那么多能穿飞鱼服的堂官,只看那一水的飞鱼服,便知道出了大事。
再细看,为首的那个背上负着一人,那人垂着胳膊趴在旁人背上,脑袋无力地搁在身前之人的肩膀上;他衣袖的颜色比旁人深些,,蜜色的手掌手指上满是红褐色的干涸血迹,瞧着触目惊心;何况晚风送爽,血腥味便愈发浓厚。沈禾连忙走下台阶。
那七八人也朝她快步走着,口中称她为嫂夫人,却有人不着痕迹地拦住她:“嫂夫人,五哥出了些事……你莫要慌。”这倒猜得出来。若不是季松受伤,如何能送到宁远侯府来?“请过大夫没有?“沈禾皱眉问:“他伤势如何?怎么受的伤?有没有说别的话?”
“五哥说……“那人迟疑许久才道:“说他这回的伤吓人,让你别过去看。”看来确实伤得挺重的。沈禾心头又酸又涨,望着那人道:“公子如何称呼?”
“嫂夫人叫我周二就好,"周二并不敢逾矩,说话间离沈禾又远了些,如今两人相距半丈有余,他才将原委一一说出。
原来前几日穆飚随军去了西南,皇帝心中总是有些担忧,索性弄了一场演武,也算是给自己找点安慰。
这事倒也常见,锦衣卫中许多人都准备周全在演武场中待命,直到皇帝出来让人赛马,说赢了重重有赏。
锦衣卫里多的是勋贵子弟,哪里在乎那几两银子、几匹绸缎的赏赐?不过是发觉皇帝担忧,想要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自己、以此换取皇帝欢心罢了,因个个都卯足劲头去赛马。
季松没参加。他在边塞长了几年,跟着一块儿杀敌捣巢,倘若他也参加,旁人便只有争第二的份。因此除了刚刚到了锦衣卫时表现过几次,之后季松基本上不参加这些活动。
赛马时一堆人挤在一块儿,马儿奔腾时活像入了洗砚台的墨,一时间四下散开,烟尘滚滚中声响如雷,皇帝大为开怀。不想惊了马。
哪匹马开始惊的?
当时形势紧急,所有人都又慌又怕,没人说得清楚;只知道有两匹马直直朝着皇帝的銮驾而去。
皇帝在高台上,身边又有许多人护卫着,见情形不妙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到了皇帝面前,那马儿无论如何也伤不到皇帝;可大军开拔不久,马匹便惊了皇帝銮驾…这事终归带着几分不详的意味。好在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一一
也不知道季松怎么跃上马背的,总之他策马追上另一匹马,手中拽着马缰跳上另一匹马的马背。之后他拽着两条马缰,用尽力气迫使马儿调转方向,绕着演武场跑了许久后,两匹马儿前蹄高悬、厉声长嘶,最终慢慢四蹄踏地,恢复了正常。
马儿立蹄时,季松被狠狠地甩在了地上,其时一声钝响,滚滚烟尘将季松遮掩了个彻底,许久后烟尘散去,才显露出一个满面尘灰、汗流浃背、仰面喘气的季松。
而那两匹受惊的马儿,早就被人紧紧拉住,连动动蹄子都吃力。季松缓缓站了起来,又被皇帝叫到面前问话。说来巧合,季松摔倒的地方,距离皇帝銮驾不过十几丈的距离,不多会儿就走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面色有些苍白。他颇有些惊魂未定一一倒不是为了马,而是为着演武时的意外。
当今天下汹汹,河套为虏寇所占,西南又民变频生。此番穆飚领兵西南,演武时居然出了这事……
却见季松跪地道喜:“臣季松叩见陛下,今日之事,实属意外之喜。”皇帝很是错愕,却在一瞬间懂了季松的意思,勉强笑着让他起身:“爱卿平身……你说说,喜从何来啊?”
季松果然起身。他笑道:“此番演武,健儿骁勇、马儿献捷,实乃太一赐福、天马朝帝、功业将成之兆耳。”
皇帝也笑了一一
西汉孝武帝刘彻得到西域宝马后大喜过望,作了《天马》、《天马歌》等作,《天马歌》中有“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跳万里。今匹兮龙为友”之句,指的便是天神太一赐福令马儿下凡。而西汉孝武帝最令人称道的……便是任用卫青霍去病二人荡平虏尘、封狼居胥之事。
此番季松将马匹受惊说成是马儿朝拜帝王,又用太一赐福、卫霍战功的典,将这次意外说成是西南穆飚荡平叛乱、功业将成之征兆,确实是意外之喜。想着皇帝大笑起来:“确实是喜…今日人人有赏!”之后皇帝照旧看人演武,待到结束,又叫季松前去私下问话,没想到季松栽倒在地,旁人才发现他衣袖被血染透,左臂早就摔断了骨头。皇帝连忙叫太医为他诊治。
接骨时季松生生疼醒。他大汗淋漓却一声不吭,直到包扎完毕、皇帝动容地亲自为他擦汗、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时,方才热泪横流,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他父亲年至古稀,征战多年一身伤痛,求皇帝开恩,让他父亲回京将养。皇帝愈发动容,夸他忠臣孝子,当下命人快马加鞭前去传令,让人将宁远侯接回京城。
季松叩头谢恩,皇帝命人送他回家。
为着遮掩伤情,季松坐着马车回来,直到进了府门,方才被周二一路背了回来一一
季松发了热,正昏迷着。
沈禾沉着脸听完一切,之后命厨子置办一桌酒菜为几人接风,自己去了房中照料季松。
或许是君臣都因为马惊一事惊魂不定的缘故,季松身上照旧脏着,面上有一道道黑色的汗渍一一
那是满面灰尘,又被冷汗湿透的痕迹。
沈禾拧了毛巾替他擦手脸。先是擦脸,后又是手,不想那只满是血污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沈禾愣愣地看向他的脸一一
见他苍白着唇笑。因着脸色苍白,他的眉眼越发显得深邃黑亮。他小声道:“苗儿,我没事。”
沈禾不敢置信地去试他的额头一一
触手滚烫,仿佛捏了块火炭。
季松照旧笑着,只是声音有气无力:“过上一夜就好了,不碍事……给我口水喝。”
沈禾连忙去端茶。
季松爱凉,屋里时时刻刻都有一壶冷茶;沈禾原先想着倒一杯茶过去,又想起季松的食量,倒了一半就将茶壶茶杯一并带了过去。季松已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抢过茶壶,就着壶嘴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大半入口、小半顺着下巴往下流;直到将一壶茶水喝光,季松才满足地放下了杂杯。
沈禾取了帕子为他擦干:“疼不疼?”
才断了胳膊,就捧着茶壶大口大口地灌,还真是……“不疼,"季松随手将茶壶搁在床头,自己又躺了下去。他疲惫地眨眨眼:“我有些困,等下要睡很久,先跟你说个事………“此番是我故意摔断胳膊……伤势还好,只是要睡上一夜。”“皇帝答应让爹回来…你去跟嫂子说一声。”沈禾说好,又迟疑着问:“你是为了…
季松已经闭上了眼睛,闻言又睁开眼睛笑:“一条胳膊换爹回来,很值,不是么?”
沈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季松……对自己狠,她一直都知道,却不知道他能做到这种地步。闻言她摸了摸季松的头:“我知道了,一切交给我,你好好睡一觉。”
季松无力地动动眼皮,捞起她手亲了口手指,方才沉沉睡了过去。沈禾动了动手指,一时间五味陈杂。她先是好声好气地将送季松回来的几人送到府门口,回来时去见了大嫂赵夫人,避开季松故意摔伤之事,将父亲要回来的事情告诉了她。
赵夫人担心季松,想也不想地去探望季松,又扒开他袖子看他手臂上的伤,看完后唉声叹气,说要和沈禾一起照顾季松。这话惊到了沈禾。她连忙劝阻,一边说府内事务繁忙、需要大嫂去主持大局;一面又说她有大夫帮衬,一定照顾得季松妥妥当当的,赵夫人才满怀担忧地离开。
季松额头烫得吓人,沈禾叫人拿了冰块来,用毛巾包着给他降温;又听了大夫的建议,用烈酒给他擦身。
季松高大沉重,沈禾弄不动他,直接将给他擦身的事情交给了侍卫与大夫。折腾到大半夜,季松总算退了热;沈禾包了银子,让人回去歇息,自己蜷缩在椅子上守了他一夜。
次日沈禾睁开眼就看见了床顶的雕花(1)。她回过神来,透过屏风,见季松正专心致志地解决一大桌子饭菜。
沈禾慢慢走到了餐桌前。
季松精神很好。见她醒来,抬抬下巴示意她坐下:“醒了?一块儿吃点东西。”
桌子上一大堆盘盘碟碟,加起来有十来个,大多数都是荤菜,只有两碟子素菜,此外还有一盆鱼丸汤。
沈禾想说他受了伤吃油腻的是不是有点不好?又想起他只是摔伤了胳膊,多吃些肉想来也没问题,便坐到他对面,闷闷地盯着他:“你把我抱上床的?“是啊,"季松头都没抬,“你轻,一条胳膊就能把你抱上去。”沈禾望着他灵活的右手,忽然有种荒谬的想法一一季松选择摔断左臂,大约是为了不耽误吃饭。这念头一出来,沈禾忍不住笑了。她拿起筷子给季松夹菜:“你这么折腾……真的没事吗?”
季松勾了勾唇。
他夫人哪里都好,就是身子太弱,平常容易生病,觉得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娇气。
他现在是装柔弱好骗取夫人的照顾呢,还是如实说出好让夫人放心呢?季松抬眼,见沈禾浑身衣裳都皱巴巴的一一那是她昨天忙碌了大半天,然后又和衣睡了两个时辰的结果。
怜惜便占了上风。季松笑:“我生下来十斤(2)多呢,打小就没有生过病;这回是我想摔伤胳膊、故意没有卸去力道,不然怎么会受伤呢?”“放心吧,你男人命硬得很,怎么折腾都没事。”十多斤啊,她生下来才四斤多点,爹娘一直怕她活不过周岁。沈禾又开始羡慕季松了。她昨夜睡得不舒服,所以胃口也不好,勉强盛了一碗鱼丸汤,又夹了两筷子素菜便不吃了,一门心思为季松夹菜。羡慕着羡慕着又皱起眉头:“你别逞强。”
“现在年轻,当然没有问题;可你老了呢?爹身子不好?现在还不是整天伤伤痛痛的?”
季松只得称是,又笑着问她:“苗苗,穗儿成婚的日子,是不是快要到了?”
沈禾有点气短:“你好好养伤,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季松便搁下了筷子,面上哀怨把整桌子菜都熏酸了:“我是断了胳膊,又不是瘫了残了,你怕我给你丢人?”
沈禾垂眼不说话。
有什么好丢人的?论家世、论才干、论外貌,季松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带出去不知道多有面子呢。
可是他刚刚摔断了胳膊,皇帝都给了抚恤、让他在家里好好养伤,要是他出去四下闲逛……
总觉得有点不太好。
“怕我被人盯上,把我不好好在家养病、反倒在外面闲逛的事情说出去?”季松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笑了:“苗儿,昨天可不是马儿险些冲撞了陛下、我驯服了它;昨天是天马下凡、太一赐福,我跟着马儿一并给陛下贺喜罢了。”
沈禾抬眼看他,言语有些磕巴:“还、还能这样说?”季松似笑非笑:“不然呢?”
“旁人可不知道我受了伤,只知道陛下怜惜我老父年高,放我回家与父亲父子团聚。”
“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整天窝在家里不出去,那才容易被人看出端倪来。”
经过季松这么一说,沈禾如释重负地笑了:“好啊,穗儿成婚还要十几天,这些日子你刚好养养伤,到时候一起去给她们贺喜。”季松说好。说来季家毕竞是武将世家,家里男男女女的体质都很好,旁人伤筋动骨一百天,受伤了浑身无力地缠绵床榻,恨不得俩月不下床;他家倒好,小伤不用治,断了骨头一个月就能好得差不多,发烧一夜后只想大吃大喝……再过十几天,估计他的胳膊也不耽误行动了……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沈禾忽然叫住他:“子劲,你换药吗?”说话时沈禾眉头紧锁,季松笑着摇头:“不必了,吃饭前我换过药了。”他这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原先皮肉里白骨森森,骨头碴子露出来怪吓人的,别把她给吓着了。
沈禾失落地哦了一声,显而易见地不开心。季松平常最喜欢缠着她了,有些小痛小伤恨不得装出一副垂死的模样,让她跟在身边嘘寒问暖;这回受了伤却不准她帮忙换药,看来伤得确实不轻。季松不愿意她想这些,当即笑道:“穗儿的夫君是谁?多大年纪?长相如何?家世怎么样?”
“听说穗儿认了爹娘做义父义母、从爹娘家里出嫁,我这做妹夫的,多少得关心关心她,免得落人口实。”
沈禾也笑。她忍不住挑了挑眉:“你要是不想落人口实,先喊她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