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虚神之晨
「不是每一个走出黑夜的人,
都还愿意回头看那黑夜的名字。
命运有时是光,有时是雾,
而有些人,会在雾里生出自己的光。」
夜色浓稠,营地寂静。
风,早已停了。
只有星光在布满尘土的废墟间稀薄地洒落,照不亮那一层被疲惫与焦灼反复覆盖的阴影。
赫尔曼静坐于破败高台边缘,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垂着的怀表轻轻晃动,指针停在凌晨四点二十五分。
那是他最后一次“记录自己”。
此刻,那枚已展开三分之一的命运怀表中,赫尔曼已将“自我”从秘骸之城系统中的“玩家身份”中剥离。
【遗忘者之表】让他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姓名、编号、背景。
只留下一个锚点——
“守护司命。”
他记得这一点,仅此而已。
但心,未能完全遗忘。
他低头望着前方那座静默如封神之门般的领域封锁体——
【空无回廊】。
那是一座凝固的混沌,表面如冻结深海,又像一面未曾呼吸的镜子,安静、肃穆,却充满难以言说的“存在压迫”。
赫尔曼的喉头微动,指尖触过怀表表面。
他记得那场事件。
——永夜血盟事件。
那时,司命还只是一个刚刚掌握千面卡不到一月的新手秘诡师,
嘴上带着几分锋芒,行动中却还残留着某种年轻人的稚气与理想。
而主角,是他此刻身边这位正抱膝坐在一侧、漫不经心打着哈欠的金红发少女。
塞莉安。
血族王女。
永夜血盟的余裔,血族真血的继承者。
赫尔曼当时只是协助调查的外围成员,奉命与流浪者俱乐部的上层保持信息同步,尤其是——赛巴托。
那位沉默如镜的“无面主”契约者。
真正意义上的“星灾之上”。
他仍记得那个夜晚,赛巴托在黑夜中开口的场景——
那种声音,如同剧院幕后的念白,不属于任何面孔,却震入骨髓:
“盯紧那个叫司命的人。他将持有命运真正的主卡。”
如今,一切已然应验。
司命,已是十星秘诡师,持命运之镜、掌星钻、挑战副秘诡【虚妄之王·伊洛斯提亚】。
而赫尔曼并不嫉妒他。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也看得太远。
关于命种计划失败后的回响,关于疯子十三只是“终焉链条”中的一个碎裂分支,关于“星灾之上”仍有某种意志在扭曲现实边界——
那是不能言说的未来。
他低低地笑了,声音像某种锈铜零件在风中轻颤:
如果是他,在知晓那样的未来之后——那种彻底绝望、连希望都无法被正名的未来,他恐怕早就停下脚步,拒绝再向前一步。
但司命——
他却走进了空无回廊。
走入虚妄之王的问答中。
走入自己无法设想的深渊。
赫尔曼目光落在那灰白棋盘构成的领域封锁上。
与他见过的所有秘诡领域不同,这里没有清晰的构造起点,甚至没有“入口”。
它更像一座“概念体”——
一块在空间中自我转化、自我变换、自我否定的领域实体。
从外界望去,它是一座灰白两色构成的扭曲圆柱体,表面不断浮现出细碎光纹与黑影——如镜面起雾,又似星痕流动。
起初,赫尔曼以为那是能量残留。
但他很快意识到,那些不是能量。
而是——人。
是脸。
是司命的脸。
一张张,一幕幕。
或冷静,或疯狂,或沉默,或沧桑;有的年轻锐利,有的年老疲惫;有的脸戴着面具,有的已满是裂痕。
它们在领域的内壁浮现、旋转、剥落、再浮现。
无尽的回环。
“人格反噬?”赫尔曼低声喃喃。
“还是……命运的多元自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结构。
这不仅是世界系秘诡的领域。
这是一种哲学结构的具象化意识场域。
它在剥离司命的身份——
在重组他“是谁”的可能性。
他不是在战斗。
他是在被拆解。
在每一条命运线上被反复编排、切割、修正,直至他能够说出那三个最重要的答案:
“我是谁?”
“我想做什么?”
“我凭什么认为这有意义?”
赫尔曼靠着石柱,闭上眼,手仍覆在怀表上。
怀表未动,时间未动。
但他知道,在那座封闭的回廊深处,有一个人正在搏命。
正试图在命运给出的无数虚构答案中,找到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那不是升星。
那是一场存在本身的争夺战。
忽然,领域轻轻一震。
赫尔曼猛地抬起头,指尖本能地落在胸前的怀表上,却在下一秒骤然收回——
他差点忘了,当前记忆状态已被锁定,无法主动调用命运解析。
这是【遗忘者之表】设下的代价:守护一个锚点,必须遗忘其余。
空气变得古怪,像是忽然起风,又像是风从未存在。
他以为那是风声。
但不。
耳边,开始出现一串低频的呢喃,像有人在他耳后不停说话。
轻柔、模糊,却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
“你是谁?你凭什么存在?你还有资格为别人编织命运吗?”
声音越来越多。
越来越杂。
像是从领域的最底部,无数模糊人影缓缓爬出,推着门,敲着壁,喃喃自语着“你是谁”这一句咒语。
赫尔曼闭上眼,用仅存的一点自我感知将精神保护锁定,屏蔽情绪波动。
他知道这是共鸣反馈——空无回廊的自我结构开始外泄。
这领域,不仅是升星的试炼。
它本身就是一座精神维度构成的“囚笼”,是一场关于“存在定义”的编织与解构。
而此刻,司命正在其中,与那东西对峙。
赫尔曼缓缓低语,仿佛在对风说话,又像在对司命的灵魂传递讯息:
“你要赢,不是赢对手……”
“是赢你自己。”
风忽然停了。
云,也静了。
赫尔曼猛地睁眼,瞳孔骤缩。
他看到,灰白领域深处,雾海之中,一道身影剧烈晃动,仿佛光线被撕裂,影子从镜中剥落。
领域开始震荡——不再是均匀扩散的波纹,而是如心跳般的涌动。
更准确地说,是某种生物孕育时的痉挛。
“……有东西,在成形。”
赫尔曼喃喃自语,眉心紧皱。
他从未见过一个领域的核心会释放出如此强烈、压抑、近乎临产般的震颤感。
他曾在星灾面前见过星落之兽孵化,也曾在失控秘诡失序时目睹规则逆灌。
但这不一样。
这是意识的“剖裂”。
命运在把司命拆开,像一具骨架,逐节分析他的本我构造。
赫尔曼低声问向空气:
“伊洛斯提亚……你究竟在考验他什么?”
他话音未落,一旁原本正沉睡的塞莉安,猛地睁眼!
她倏然坐起,脸色惨白,眉间冷汗如线,喘息急促。
她的眼瞳泛起熟悉却危险的血红色光晕——如同命脉被扯断时的本能回响。
“塞莉安!”赫尔曼迅速转头。
“你……怎么了?”
塞莉安没有回答。
她只是死死盯着空无回廊的深处,瞳孔微缩,唇瓣微颤。
她的整个人仿佛在感知某种无法言说的剧烈波动。
她的生命,与司命绑定。
她是他的侍从,维系着灵魂层的共享通道。
而她的剧烈波动——意味着,司命的本体,正在遭遇某种无法控制的震荡。
赫尔曼意识到一件极其严重的事:
——司命,正在崩溃。
风,宛如再度凝滞。
空气像被冻结的水层包裹,黑夜中,领域内壁泛出不规则的凹凸与碎裂,像是某个沉眠的怪物正在心跳。
赫尔曼抬头望天。
凌晨五点半。
黑月高悬,阴影吞没残光。
还有半小时,天就要亮了。
他低头看了看怀表。
分针像被世界本身拖拽,每一格移动都如经历一段漫长人生。
他忽然开始倒数。
十秒。
二十秒。
不是因为命令,不是为了作战。
而是一种下意识的祈祷。
一种对尚未破碎之光的恳求。
等到天亮。
如果天亮了,他还没有死。
那就是司命,赢了。
时间来到凌晨五点五十九分。
再过六十秒,天将破晓。
赫尔曼静坐在一块冷硬的废石上,怀表紧紧握在掌心。
他的目光一刻不离地凝视着眼前那座安静得近乎死寂的【空无回廊】。
身旁的塞莉安抱膝而坐,身体蜷缩着,头埋在臂弯之间,金红色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脸上大半的表情。
她没有说话。
但她全身细微的战栗却泄露了真相——
她在痛。
她的唇色已近苍白,皮肤下隐隐渗出的血丝像从星纹系统中外溢的裂口。
赫尔曼明白,那不是寒冷。
那是灵魂共鸣系统出现了反馈崩溃的征兆。
司命还没有回来。
他仍在空无回廊的深处,与那个名为伊洛斯提亚的世界系秘诡进行着一场不为人知的缔约之战。
“你这个混蛋。”塞莉安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嘶哑而颤抖,像是某种克制情绪到极致后的呜咽。
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眼角泛起一层薄薄的泪光。
“你明知道我会跟你共感,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赫尔曼没有插话。
他也说不出什么。
此刻的语言,已无法抵达他们正共同承受的那片沉默之海。
风,在回廊边缘盘旋,仿佛被困在了某个注定无法脱出的命题中,只能不停打转。
地面的影子被灰光拖成漫长而扭曲的长条,像是被命运拉伸过的旧线。
而那座封闭的领域——【空无回廊】——仍旧如冰封之柱,沉默地矗立在残垣与阴影之间。
它内部的黑雾,不再是普通的静止。
那是一种持续吞噬“观察”的黑,仿佛有人在里面一遍遍撕掉定义,抹去结构,让一切都失去理解的边界。
赫尔曼从未见过任何一张秘诡卡在挑战绑定者时能反噬到这种程度。
他盯着怀表,秒针跳动声在耳膜里响得过于清晰,像是放大了的心跳。
五点五十九分,四十五秒——
四十六秒。
他握紧了指节,呼吸隐隐急促。
他是流浪者俱乐部的资深成员,曾被赛巴托大人赋予“命运遗忘者”的称号。
他曾参与三次终焉计划清算,曾与星灾怪物交手,面对过数不清的终焉边界。
但现在,他突然紧张了。
紧张得像个没经历过黑月第一夜的新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只觉得,所有的寂静都不对劲。
世界仿佛被“悬空”了一秒钟。
空气仿佛变成湖面,而他与塞莉安正站在那最后尚未融化的一点冰心上,任何一丝碎裂,都可能坠入深渊。
赫尔曼张口,想说点什么。
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一字未出。
就在他怀表的指针跳向“整点”的那一刹那——
天,亮了。
不是突然喷涌而出的日出金光。
而是像某种命运之光,自天顶缓缓撕开夜幕。
一道道微光,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间落下,宛如神明在浓雾中撩开一角帘幕,让晨曦不再只是遥望。
金光倾斜,穿透了乌云,穿透了废墟,也穿透了赫尔曼面前那座冰冷如碑的【空无回廊】领域。
光线落下的那一刻——
领域震动了。
黑雾翻涌。
就在第一缕晨光渗透进领域的那一刹那,赫尔曼看到了。
他看见了一个人——
从黑雾之中缓缓踏出,步伐轻盈,毫无战损痕迹。
不像是刚经历了一场足以吞噬人格、摧毁灵魂的绑定战,更像是从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郊游归来。
他的脚下,灰白棋盘的影子自动铺展,沿着他的步伐,
构建出一条条通往现实的路径,仿佛整个领域都在为他的归来让道。
而他身后,是光。
那种无法直视的光。
它不是领域的光,也不是阳光的照耀,而是一种透过虚妄回廊反射出的“命运之光”,
在他背后折射出一圈刺目的辉晕,将他的轮廓点亮,却让人看不清五官的细节。
赫尔曼屏住呼吸。
“……是他吗?”
那确实是司命的身影,但又不完全像是司命。
他走得太从容了。
就像是从水面走来,波澜不惊,连脚步声都被悄然淹没。
他穿着仍是原来的战斗长袍,但领口略微敞开,衬衣边角翻起,发丝轻乱,沾着晨露。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
赫尔曼眯起眼。
那眼神过于平静。
平静得不像是凡人能拥有的眼神,像是被时光磨平了锐角,
也像是某种更高纬存在短暂注视人间后留下的“静止回响”。
塞莉安猛地抬起头,血瞳中倒映出那道迎着逆光而来的身影。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本能地向前倾了一下。
她的声音轻颤,却压抑不住地从喉中逸出:
“你……怎么出来的?”
那人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一笑,语调轻柔:
“你问得好像我只是进去了一下,然后死了似的。”
“我只是……进去走了一圈。”
那声音依旧熟悉,依旧是那个司命,却隐隐带着一层微不可察的苍凉感。
仿佛经历了一场剧本之外的剧本。
他站在结界边缘,晨光落在他脸上,光线中他的眉眼模糊而温柔,缓缓抬手,向她挥了挥:
“怎么,塞莉安?你也一夜没睡吗?你看起来好像不太精神啊?”
塞莉安一瞬愣神,紧接着反应过来,气恼得几乎咬牙。
“你个混蛋……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你……你有点陌生?”
她眼里泛起雾光,声音发涩,却还是强撑着骂了一句:
“可恶,坏司命,你又吓到我了!”
她眼眶湿润,却没让眼泪掉下来。
司命轻笑了,笑声清脆,像银片敲碎冰面,在晨光中回响。
不属于痛苦,也不属于胜利。
更像是某种脱离了“命运结构”的人,对这个世界仍抱有一点温柔的——回应。
赫尔曼终于站起身,身上尘土未尽,步履却沉稳。
他走向司命,两人四目相对。
“恭喜你。”赫尔曼平静地说,“你走出了空无。”
司命没有回应,眼神淡淡地看着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赫尔曼低声又补了一句:
“你——又离‘星灾’,近了一步。”
那一刻,赫尔曼看着他——熟悉又陌生。
他知道,这个男人没有完全“变成别的东西”。
但他也知道,那个走出【空无回廊】的人,不再只是他们从前认识的司命了。
他现在是——与伊洛斯提亚达成共鸣之人。
他,是掌握了第十星,拥有“副秘诡”,正式踏入命运主理者层级的存在。
风缓缓拂过结界,晨光如碎金洒落在残垣断壁之上。
而【空无回廊】在光中慢慢闭合,仿佛一场梦被小心折迭,重新锁入某人的灵魂深处。
一切,安静而新生。
「光照进来时,
有些人迎着它走来。
他不是神,
也不再是原本的自己。
他只是——
看见了虚妄后,仍愿意走出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