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1 / 1)

第175章呦呦鹿鸣

像这样的酒楼,通常没有单点的菜单,只有一道道固定菜肴。吃的是一个流程,而不是有什么美味。

一一虽然美味也不缺就是了。

众进士落座,便见诸女子手捧案盘而来,每一个案几前都站停二人,一人举案齐至眉间,另一人执起案上饮器,徐徐弯腰,将其放置在案几左侧。有进士呆愣住了:“这是爵?”

这东西作为饮器,他基本上只在书本上看过了。现在都是用酒杯、酒盏、酒碗。

这家酒楼居然用爵来盛酒?好奇怪的做法。有的进士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爵器,再看看面前女子的服饰,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虽不发一言,神态却已期待和兴奋了起来。紧接着,摆放酒爵的女子又从案盘中取出一竹制盛器,里面盛放着肉干,放至案几右侧后,再取出盛了肉酱的木制盛器,与竹制盛器放于一处。用来取竹制盛器中的肉干的食具,竟然不是筷子,而是一把餐叉。双齿,圆形细柄,柄部还饰有莲花纹路。

“用餐叉来吃肉干?“座中出现了些许骚乱。在场中人,除了陆安以外,都没有用餐叉的经验。陆安有经验,是因为在现代吃西餐时常用刀叉,而薪人没有经验,纯粹是因为春秋战国时才常用餐叉叉菜,汉晋时只有少数人保留这个习惯,到唐时,已无人再使用餐使,更别提唐之后的五代十国,五代十国之后的大薪了。

还好餐叉这种东西用起来也不难,绝大多数人尝试过后,都可以灵活地将其插进肉干里,开始用餐。

这肉干和肉酱只是前菜、小菜,很快,正菜就上来了。第一道是脍。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脍。也就是将肉类切成细片和细丝,切得纤如发芒,散如绝毂,积如委红。

“鹿脍一器,请君子品尝。”

一个铜制盛器里放着十几缕鹿肉,放到客人面前。“牛脍一器,请君子品尝。”

又一个铜制盛器里放着十几缕牛肉,放到客人面前。“鱼脍一器,请君子品尝。”

这一次,铜制盛器里放的是成片的鱼肉,与前面的鹿脍、牛脍并排放置。等客人吃完后,又立刻撤器,放上新的盛器,里面的食物和此前一致。自然,也有人会不喜欢吃净脍,此时,就会有女子将姜片、蒜泥、花椒、桂皮、葱芥薤韭、油盐酱醋一类,用小小的扁圆器具盛放,摆在一角,供客人沿取。

选用食材之鲜美,割脍之分毫,都让这些进士轻声交头接耳时,赞不绝口。每一张案几上都放着一口小鼎,里面似在炖煮着什么东西。一问来来往往的女子,便有一女停下,先是微一福身,而后轻声慢语:“鼎内所烹煮之物乃是燕臛。”

便有进士双眼放光,直接道:“可是那燕臛羊残、鸡寒狗热的燕臛?”燕臛羊残、鸡寒狗热出自《礼记》,意思是燕肉最适合用来熬羹,羊肉最适合烹煮,鸡肉最适合放凉吃,狗肉最适合放热吃。这家店,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一道羹,竟然也能寻到典故?如此充斥着文化人气息的酒楼,不愧是陆九思兄弟开的店!他喜欢!

肉羹在小鼎中慢慢熬煮,堂上女子往鼎中加入盐、青梅、豆酱、肉酱。暖暖的日光落到额头鼻尖,落在她发丝上,将她朦朦胧胧笼进光中,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优雅,好似一副仕女图画。

但进士们的注意力已不在这些女子身上了,他们眼里都是对方手中的青铜匕上。

匕首当然不是用来刺杀他们的,其首部扁平,可用来搅拌鼎中肉羹。这些进士都学过周礼,自然知晓在周朝及以前的时代,进食工具是匕首。不仅可以用来搅拌酱汤一类半液体、液体,还可以用来取用饭菜,功效相当于现在的饭匙。

“莫非楼中在行周礼?”

进士之中,有人的神色浮现了期待之情,还有人更端正地坐直了身体。那可是周礼!连孔夫子都向往和推崇的存在。虽然楼中的周礼不是十分正经的礼节,而是从书中翻出的只言片语,但能让他们切身体会一番,也算是不虚此行了。而且,连一个酒家都在推崇周礼,这岂不是文化大盛的开端?!女子烹好了肉羹,取来小碗,用匕一点一点地盛到碗里。明明只是普通的动作,却因为沾上周礼,在这些进士眼里,是那么的风雅,那么的有韵味。“这位君子,是取匕来用餐,还是用匙?”这还用问!

不约而同道:“用匕!”

虽然这些君子用匕首吃饭是头一遭,吃得很狼狈,时不时会有米粒肉糜滑落回碗里,但他们只要一想到自己是在体验周礼,便兴奋且耐心心十足起来。没有一个人要求换回匙,只当自己是牙牙学语的小婴孩,正在学习怎么用餐具。当然,也有不少人如项卿子那样,对于周礼没什么崇敬心理,但像这种角色扮演,扮演自己是周时的诸侯士大夫,那就有意思多了。而且,用匕首吃饭,多有趣啊。

项卿子的目光在那青铜匕首上面走了一圈,愉快地拿起匕首,去尝试着把肉羹勺起来,伸向口中。

应劭之一边嘀嘀咕咕:“真是的,九思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害得我现在用餐都不利索。”一边快乐地比划匕首。

还问那女子:“我记得周礼里,除了羹和脍,应该还有炙和炮?”炙和炮都是烧烤。炙是直接把肉切成小块,串在竹签上直接放火上烤;炮则是把带毛的肉块用泥裹上,然后再放在火上烤。“有的。“女子说完,紧接着,就是开始烤肉。肉串上的每一块肉都用小刀切得方方正正。便有进士对此颔首:“此乃:割不正,不食。”

果真是处处合乎周礼!

楼里的案几分左右两列,面对面摆放,中间有极宽的过道。道上放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大铜叉子,叉上烤着牛犊的大腿肉,火焰只烤着一面,肉刚变成白色,就有女子上前将其割下,确保肉质“含浆滑美”,再盛给第一个座位上的客人,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应益之用匕首扎起那块烤牛肉,沾了梅子酱,入口之后,出乎意料地发现这肉还挺好吃的。烤肉的人手艺很是精湛,烤得香香酥酥,油脂四溢。正要和身旁的陆安夸赞几句他家酒楼的手艺实在不错,便听见后面一排的有个进士突然道:“这肉烤得真香,拌一拌这又浓又稠的肉卤,好吃得我快把舌头都吞下去了。下次我还要来。”

“来一次,一个人一千五百文,你舍得啊?”“还行,攒一攒也能攒得起。而且你刚才没听到吗,下一次来,这楼里还会准备周朝时候的衣裳,还会有人专门来给我们梳周时的发髻,说是梦回周朝,体验周礼一一我想试试!”

“!!!我刚才只顾着吃东西了,还真没注意听!你这么说我也要来,这是传说中的钟鸣鼎食,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便在这时,场中歌舞顿起。

穿着舞服的女子与赤裸上身的男子在室中屈伸周旋,歌之舞之。觥筹交错之间,乐师奏响乐器,吟唱起那《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悠扬乐声,清雅的吟唱,地上铺了毡毯,男子凸显着青筋的脚踩在毯上,伴着舞伴彩光灼灼的珠玉,真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恍惚间,使座中人以为自己真切跨越了时间,来到了周朝。经此一宴,鹿鸣楼迅速获得了士人的一致好评,纷纷夸其儒雅风流,乃不俗之处。

其中一人便说道:“那里的饮食十分精致干净,还合乎周礼。用来割肉、盛饭的匕首,用来盛酒水的爵,还有其他用餐器物,都以汤烫过一遍,方才放上桌。如此讲究,便是樊楼也不见得有这般做派吧?”还有那读书人,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兴高采烈地加入话题:“不说别的,楼里那舞蹈,除了专门匹配小雅的舞蹈,还有那换成大雅后,专门练的八倫舞呢!听说那在周时,是天子专用的舞蹈,官家特许鹿鸣楼奏跳的。这份心思,樊楼如何比得上!”

有去那鹿鸣楼用过餐的商人发出感慨:“听说这是陆家十五郎的巧思,他今岁才十五六吧,还是个孩子呢。但他竞然已经能把普普通通的肉酱都钻研得十分好吃了。”

另一名商人也道:“可不是嘛,樊楼那边也想复刻周礼,但端出来的肉酱连味道都复刻了周朝时的难吃,又酸又软烂,谁会愿意为了体验一次周礼吃这些东西啊。”

很明显,他就是吃了不好吃的肉酱的人,这几天里,他抱怨的次数已经不下二十次了。

而周围听到他话的人,顿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他们一边聊着关于那鹿鸣楼的八卦,一边看向他们所在茶楼的对面,那里就是鹿鸣楼,门还没开,门口已经挤满了人。茶楼里议论纷纷。

“那个人我认识,是一举人家的的书童。”“还有那个穿紫衣服的!是张富户的管家!”“他旁边那个好像是国子监的!”

“人好多啊……”

“都抢着要拿到鹿鸣楼明日开门后的座位呢。”“每一日都来取第二日的座位号,我都坐这里看了七八天了,天天门口都满是人。”

这个时候,鹿鸣楼的大门开了,然后,茶楼这边便亲眼目睹了门口那一大群人顷刻间蜂拥而入。

街头不停有人出现,急冲冲走进鹿鸣楼。

大约一刻钟后,一道身影从远处跑来:“给我留一个座位!我要一个座位!角落里的也可以!”

茶楼里有客人笑着挥手:“那小郎君,别折腾啦!刚才鹿鸣楼的账房走出来,说明日的位置已经全售出去了!”

那小郎君听到这话,都快哭了:“五百多个位置,都卖光了?!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就想试一下诸侯王钟鸣鼎食的感觉…”茶楼中人顿时哄笑出声:“小郎君你起得早,但人家也起得早啊!下回再早一些吧一一”

汴京人对于这体验周礼的独特娱乐,简直追捧到了狂热的程度。甚至不止汴京人,还有周边县城州府的人听到消息,特意坐马车过来,非要吃上这么一顿汴京特色。

鹿鸣楼只排下一天的行程已经不够了。

“九哥……你肯定不会相信,楼里的客人已经预约到半个月后了。”说这句话时,陆寰一时间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动还有感慨:“我有信心鹿鸣楼的生意肯定会很好,但是我没想到能这么好,能这么如火焰爆燃,这么座无虚席……

他已经快语无伦次了。

因为这代表着,以后他家九哥想有什么大动作,他都能尽量给予九哥金钱上的援助了。

但陆寰的视线放到陆安身上时,便见他家九哥对赚钱依旧十分淡然,翻看账本,看见那一笔笔数额不低的入账时,也没有去他那般喜形于色。一道让陆寰有些意外的想法从心v底浮现。难道……九哥早就知道鹿鸣楼会有此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