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1 / 1)

第33章绿腰

这世道便是这样,对女子规训也忒多了,怎么着都是错。见她哭得可怜,便有人当即安慰起太子妃来:“这也不是太子妃娘娘您的错,快擦擦泪,别想这些气人的了。”

“就是,外头那些人爱说什么就说去呗,爷们儿要真想纳个妾,还真能被做妻子的挡回去不成?”

一番交谈下来,倒是有不少人暗自怨怪起贵妃来,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太子不纳姬妾,如何能算得上太子妃的错。

贵妃就是贵妃,比不得皇后,小家子气得很。善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太子在榻上的时候,原是这般与太子妃讲话的吗?

贵妃见今日计谋不成,本还打算借此当众罚太子妃一顿,风向一变,却不可用“善妒"这个由头了。

蒋香彤却不知道贵妃眼色,只当计划还要照常进行。便道:“母妃,太子妃嫂嫂这般善妒,不容人,皇后娘娘不在,您如今是执掌六宫的人,合该好好教导她一番,省得她日后犯下大错。”上次贵妃罚跪太子妃叫她递垫子那回,可叫她至今还窃喜着。张贵妃瞥了一眼这蠢妇,没说话,那眼风一扫,却叫蒋香彤神魂俱颤。王老太君的亡夫从前是礼部王大人,如今在盛京城里荣养着,今日特是皇上关照,请她出来散心的。

她辈分高,已是七十岁高龄,认真论起来,并不把贵妃看在眼里,只是她不爱与年轻人争执罢了,如今贵妃当道,那狐媚魇道的习性,她虽看不惯,也不去掺和,只叫自己的丫鬟搭了桌椅板凳单独坐在一处。可这下却沉不住气了,抖抖衣袍站起身来:“三皇子妃这话儿,老身就不认可了,见过贵妃,老身倒是认为贵妃对三皇子妃有教导失责。”贵妃脸色很难看,狠瞪了蒋香彤一眼,冷哼了一声:“哼,王太君当年可是贤名比皇后还盛的人,你被她挑了错儿,自然该罚,来人,掌嘴。"蒋香彤害得她今日被落了脸面,又被人挑起来说她不如皇后,现在这老不死的还来挑她的错,她简直恨死蒋氏这个做事情看不懂风向的蠢货了。王太君缓缓道:“三皇子妃有孕在身,贵妃娘娘还是应该宽容慈和一些,教导孩子们,应当以理服人,而不是一味地降下惩罚。”尹采绿在一旁听得有趣儿,这些人一来一回的话儿,她不太跟得过来,却察觉到一件趣事,贵妃与三皇子妃,应当与她一样,是没读过太多书的,有些萄蠢的,算某种同类,贵妃虽聪明却坏得很,三皇子却是个木楞的,蠢坏蠢坏的,尹采绿自己就不一样了,她是既机灵又有些傻乎劲儿在身上的,又得了任嬷嬷真传,现在可厉害了。

这下子贵妃又被说是不宽容慈和,若不是在场人多,真要发起飙来了。却想今日之事皆因太子妃而起,再扫眼向太子妃,她正端端坐着,往桌上寻觅着下一个吃什么好呢,好似全然不知场上正剑拔弩张。太子府的人都知道,太子妃平日里的胃口是极好的,一顿饭能吃两个太子的量,有时候是三个太子的量。

这偶尔出来一趟,善静自然是尽心伺候着,要吃什么都给她捧过来。“太子妃,那边棚儿里的公公们在烤鹿肉,奴婢去给您弄些来?”尹采绿朝善静点点头:“嗯嗯,“又拉住她,塞了些银子:“该赏就赏,别光向人要。”

善静笑着:“奴婢知道。”

王太君走到太子妃跟前儿,福了一礼:“太子妃殿下,你与太子大婚那日,老身还病着,后来也不太爱四处走动,这倒是第一次见你了。”尹采绿放下茶盏,也起身福了一礼:“见过王老太君。”她抬起头,以为会看到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毕竞她刚刚是在帮她说话的。却见王太君看她的眼神颇有审视,像是一眼能把她看穿一般。她原本端着的娴雅气质,不经意间露了怯。心里头想着:总不会这老太太真能把我看穿了吧。那老人的目光实在让人头皮发麻,她心底打鼓,自己这个冒牌薛静蕴,终归是漏洞百出。

王太君打量了她一会儿,却还是展开了笑颜:“是个好孩子,走,咱们去看看他们打了些什么猎物。”

尹采绿狠松了口气,也不在这儿继续待着了,便不知贵妃恨她恨得牙痒,晚上又给她安排了令一遭事情。

贵妃这处还围着诸多女眷,只听她道:“今晚营帐外的夜宴,诸位可有什么想法,白日里光看男人们打猎了,晚上也该咱们出来凑凑趣儿。”女人们能怎么凑趣儿,左不过是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明霞郡主道:“就写了签子,咱们一人抽了,对个对子,作个诗一类的,无论雅俗,也算是凑了趣儿了。”

贵妃却摇了摇头:“来来回回都是这么老套的,爷们儿都拎着弓箭上猎场去了,咱们还作些文绉绉的酸诗,料想他们也不爱看。”“要说晚上燃起篝火,再把那些猛禽烤来吃,大酒大肉的,这场面应是极热闹的,的确没人愿意听我们那些酸诗了。”贵妃便道:“瑞兰县主说得是,咱们既然来了山上,规矩不像宫里那般严格,在场也都是些皇亲国戚,不如就大胆些,签子上也不光是吟诗作对了,便批能想到的好戏都写上去,不拘吹拉弹唱的,抽到什么算什么。”明霞却不依:“若是抽到自己不擅长的,那岂不是倒大霉了,我不同意。”贵妃眯着眼戏谑道:“咱们几个在这儿就先商量好,定好策略,你擅长什么,提前在签子上做了记号,到时候再抽出来不就是了?那些大老爷们儿哪里知道咱们的把戏,到时真当咱们个个是抽到什么会什么的大才女了。”“娘娘说得也是。”

便是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的,都把自己擅长的写了上去,晚上等着大展身手。

薛家迎荷与紫荷刚刚没跟着太子妃走,这一趟好事正好也就碰上了,皆留下了自己擅长的才艺,就等晚上显露一把,钓个金龟婿回去了。贵妃安排完她们,又精心为太子妃安排了一根专属于她的签。那太子妃才德之名远扬,作得一手好书画,贵妃自不会傻乎乎地叫她抽到那些,平白叫她长了脸面,把其他人都压下去。她倒要看看,这个素来德行上被称为与先皇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子妃,要怎么作这一支舞,只看那签上赫然刻着几个小字“作绿腰舞一支”。此舞习练起来极难,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既要轻盈柔美,又要婉约灵动,跳得不足,便会显得木讷呆板,跳得太过,又会显得风情,在这样的场面,可算得上是脸面丢尽。

贵妃一想着那太子妃呆头呆脑,木愣愣的个模样,连个跪姿都是挺得板正的,跟太子和皇后一模一样,这一家三口都令人生厌,等她晚上必然要闹出天大的笑话来。

在场所有女眷都是要抽签作才艺的,她太子妃自然也不能耍赖例外。为保晚上一切顺利,贵妃又加紧时间安排了一通,既要让太子妃乖乖儿地上去跳舞,又不能让皇上察觉到她的动作。

赵清今日原是跟在盛宇帝身边行动的,父皇要他与他打父子局,那他做儿子的就只有配合的份儿。

只赵渊一直跟着,几次三番想挤开他,他与父皇说话时,赵渊也总是插话进来。

两厢一对比,倒是赵清每每"嗯”“哦”“是”地答了,他便热切地说上一大通。说得多了,盛宇帝又看太子怪不爽的:“就这么不乐意跟朕说话?”他倒是想说,只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赵渊把话头截了去。赵清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索性不说,一群人这样叽叽喳喳的抢着话说,何来士大夫庄重风范。

赵清嫌赵渊烦嫌得厉害,索性连皇上也不搭理了,打马往前:“儿臣去前面追鹰,先走一步。”

说完,腿夹着马儿,“咻"的一下窜了出去。赵清今日着墨色云锦箭袖,外罩石青缂丝大氅,领口与袖口皆用金线滚边,绣着衔枝玄鸟纹,浑身说不出的贵气。大氅被风掀起,他微微俯身,左手虚握缰绳,背脊下倾,三支雕翎箭已搭在弦上,弓弦拉成满月时,他脊背绷直如孤松,眉眼间一改温润,而是蓄而不发的压迫。

松弦放箭,正中猎物。

他打马过去,捡起那只巨鹰吊在马上,往回走。盛宇帝见他又回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刚刚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跑?”赵清拎着猎物:“儿臣今日已达成所愿,这就要回去陪太子妃了,父皇自便,恕儿子的罪。”

说完,盛宇帝和赵渊才往他手上看去,只见那巨鹰被一箭穿喉,这许是今日场上最了不得的猎物了。

盛宇帝颇不自在,瞥了赵渊一眼:“你学学你大哥。”赵渊挠了挠头,道:“大哥自幼得您亲自教导,儿臣哪里比得过他呀,父皇,儿臣新学了一招猎兔之术,这就给您展示一番。”听他这么说,盛宇帝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让他展示去了。赵清不爱看这对父子,扭头便走。

太子妃果然在等他,她今日穿着一身松绿缂丝的胡服,下配一条同色马面裙,足下蹬一双鹿皮小蛮靴,靴尖微微上翘,缀着两串珊瑚珠。她站在一顶覆着茜色云锦的棚子里,这里不是贵妃刚刚在的那个棚,棚内摆着红漆雕花的长案,早备下茶盏、糕饼,有玫瑰鹅油酥、梅花香饼等。两三位女眷坐在绣墩上,外罩半围的青纱幔帐,见太子来了,都起身行礼问安。

尹采绿取下他身上的石青色大氅挂在一边,又取来刚刚从炉子里烤出来的一碟子鹿肉,是用铁签子串起来的。

“刚刚有人在一旁烤,臣妾便要了一些来,殿下正好可以用些。”又看见赵清的马上坠着只巨鹰,瞪大了眼:“这,这是你猎的?”赵清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盏狠饮了大半杯下去。“太子妃这般惊奇做什么,往年孤猎的比这只还要大。”尹采绿实是想不到,太子这副白白嫩嫩的身板子,竟能猎来这庞然大物。看了看,又不敢靠近,便把鹿肉串捧着给他:“殿下尝尝?”赵清叫来文文,指了指那盘鹿肉,文文立刻得了指令,开始忙活起来。只见他取了一双银筷子,一只手拿着鹿肉串,一块一块地将肉拨了下来,又拿新的粉瓷碟子盛了。

尹采绿刚刚看他们倒都是手拿着串吃的,只有太子才吃得这般精细。那一碟儿鹿肉便备好了,与同色的一套杯盏放在一处,雅致得不得了。赵清把碗碟往尹采绿那边挪了挪:“太子妃先用。”尹采绿摇头:“臣妾刚才吃过了,殿下吃吧。”说着,看他额头上有细密的汗,便掏出手帕子来替他擦。赵清握住她手腕,制止她动作,取过她手上的手帕子:“孤自己来吧。”尹采绿收回手,便知道是他不好意思,这处棚子还歇着几位女眷呢,大家三三两两坐着吃茶,倒也没那么多规矩。

倒是没听见,那三两女眷围在一处,窃窃私语的正是太子肾亏一事。赵清拿手帕子印了汗,方才察觉她这手帕是条新的。“何时取了个这样的月白绫子来用,往常不是爱用雪缎、软烟罗一类的?”翻开一看,上头还绣了对儿鸳鸯,粉白配色的,煞是好看。尹采绿取回帕子:“臣妾自己绣的,难为殿下知道臣妾爱用什么样的。”赵清垂下头,抿了口清茶,略微带了笑意,压低了声线:“你爱用的,孤日日看着,当然知道。”

尹采绿起了玩心,便也小声道:“那妾平日爱穿什么色的肚兜儿,爱用什么料子做小裤儿,殿下也都知道?”

赵清不答话了,原本抿起的唇角此时僵硬下来。尹采绿看着他,一双狐狸眼微微睁大,盈盈水光流转,含着七分期待、三分羞涩。

像是在说:“你快说呀,你说呀你说呀。”这般无声的期待最是熬人,赵清无奈低声答了她两个字:“知道。”他以为这样便能躲过她去,却不想她继续追问,仍是顶着那样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他:“那是什么样?”

赵清稍稍侧坐了些身子,没有正面对她,侧面也不对她,一半侧面,一半背面的对她。

只答她:“回去再说。”

尹采绿一只小手儿又伸到他腰上去了,食指勾着他腰带。“那你就是不知道了,哼,还说自己知道。”赵清眨了眨眼,太子妃使起小性儿来,真是磨人。叹了声气,仍是背着她坐的,小声开始细数起来,二人像在说悄悄话一般。“太子妃最爱的是桃粉色,绣鸳鸯的,绣牡丹的,绣并蒂莲的,折枝海棠的,都有,也爱那茜香罗的,雪青色绫子的,要说小裤儿…“说到这儿,赵清耳朵尖已尽数红了。感觉到太子妃在他腰上又挠了两下,便继续开口道:“软烟罗裁制的,用茜红缎带系了,那条叫步步娇的小裤儿,便是以织金锦缎镶边,内里衬着茜香纱。″

这闺中裤样儿最讲究“三分遮来七分巧",既要有女儿家的娇憨意,又得藏着些说不出的风月情。

赵清一一答了,只道太子妃该别问了。

可太子妃又问:“那殿下最喜欢哪一件儿?”“殿下~是不是喜欢那件儿碧色软烟罗的,这料子轻如蝉翼透若空,妾穿着的那日,殿下动作都要急一些呢,定是更喜欢那一件儿的。“赵清不答她,她倒是絮絮叨叨说起来了。

赵清扭过身子来,与她对坐着,又叹了声气,还是决定哄着她点儿:“太子妃聪明,孤是喜欢那一件儿。”

果然,太子妃还是得哄,瞧她现在,这不就满意了,一脸娇羞样儿,垂下脑袋去了,还轻轻锤了他腿一下,赵清低沉笑着,捏住她的拳头,团在腿上,再不要她乱动了。

外人看过去,只道太子与太子妃当真是恩爱,又想起太子妃刚刚说的口口:又是太子如何对她说些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又是太子消受太子妃颇为吃力,再消受不了旁人。

如今看起来,这话倒真有几分真实性:太子的身板子不是那般健硕型的,脸皮子看起来又软又白,啧,看上去真不太行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外头那些人都带着战利品回来了,众人收捡一番,赵清起身带太子妃回营帐。

“晚上给她穿厚些,山上风大。“赵清把太子妃交给善静。正要转身出去,尹采绿又叫住他:“那臣妾待会儿是穿豆绿攒珠的流苏披风,还是穿玫瑰紫倭缎的披风?”

赵清被她闹得头大,随口答了:“穿玫瑰紫倭缎的罢。”尹采绿点头:“好,那里头就搭茜香罗的抹胸和碧绿软烟罗的裤儿,正好相配。”

赵清轻笑一声,指望他要脸红?他偏不,指使善静:“再给她多穿件小袄子,别冻着了。”

说完,他到了外间更衣,把身上沾了灰的衣裳换下,换了身清爽干净的青色绸衣。

二人都收拾好,太子妃重新梳过妆了,离晚上的篝火宴还有些时间,便坐在营帐里歇了一会儿。

善静善和在小几子上摆了茶点,让太子妃再吃一些,省得晚上那些篝火烤出来的肉生硬,她吃不下多少。

赵清也在一把交椅上坐着歇了,稍微闭目略躺了一会儿。尹采绿正摆弄腰上的系带:“是不是换成玫瑰色的更配一点?”又取来换了,看来看去还是差些意思。

这会儿,薛迎荷、薛紫荷两姐妹回来了,她们因是陪同着太子妃来的,也没有专门供自己休息的营帐,一应起居皆按竹萱和善静两个的安排,晚上就睡在营帐最外间的通铺上,任嬷嬷和文文两个轮流守夜。见她们来了,尹采绿忙让坐了:“吃些茶点吧。”赵清见状,便从交椅上起身,走至外间去了。尹采绿方才察觉,自己这般是待太子有些无礼了,只太子一向温善,不会因着这样的小事把两姐妹赶出去,宁愿自己出去待着。偏薛迎荷、薛紫荷两个也不明白自己高低,在太子妃这儿直接落座了。二人刚才在猎场上相中了不少英俊公子,眼下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眼的,尹采绿统统装作没看见。

过了一会儿,薛迎荷开口:“二姐,今日我见了位身披元青色大氅的公子,一番打听下来,原是林家的。”

尹采绿“嗯"了一声,她如今对盛京城里这些世家名流的,已经烂熟于心,任嬷嬷不是太子白白找来给她逗乐的,该学的东西她早已学了十分。“林家五世祖曾为文宗阁大学士,子弟皆饱读诗书,只林家因人口众多,经济上稍微拮据一些,但风光还是有的。”迎荷道:“谢二姐解惑,只这银钱拮据的,妹妹不甚在意,家中这几年经商颇有成效……

似是意识到二姐终究是大房的人,不好多说。尹采绿朝她看去,只见两个妹妹皆是粉光脂艳,鬓边牡丹绢花,身上软烟罗对襟袄子,外罩缂丝鹤氅,腰间藕荷色攒珠宫绦,的确不是经济上拮据的装挑这两姐妹待她还算和善,再说尹采绿出嫁时,二房伯母是给她添了妆的,尹采绿愿意帮上她们一帮,只说:“事情到底还得你们母亲去谈,我今日将你们带着,待会儿分别到几位夫人面前去引见了,之后应该好成事。”两姐妹大喜,索性跪下来磕了一头:“多谢二姐姐。”尹采绿很是受用。

二人又想起今日贵妃那儿筹备的事情,她二人是参与了的,二姐却不在场,此时是否该先与她说一声。

可转念又想,二姐素来才名高扬,那签子上写的无非是些吟诗作对的,大不了再写几幅字画,都难不倒二姐,便没开口。闲言少叙,众人皆坐了一会儿,待天色沉下来,便一齐到了山上一块平地上,此处早摆好了桌椅长案,四周燃了火把,倒是灯火通明的景象。众人跪下拜了皇帝,皇上亲口放了话:“今日无需什么规矩,诸位请坐。”紧接着,奏乐、祭天、祈福,不必多说。

吃了两轮烤肉,又喝了几轮酒,夜色已俱黑了,正值众人酒酣耳热之际。贵妃暗暗瞥了太子妃一眼,今日的戏便是时候抬上来了。又因她顾及着太子,太子实在宠爱太子妃,若太子妃不愿意的事情,太子只怕冒着跟皇上吵起来的风险,也要替太子妃拒了。今日须得先借故支走太子才行,太子妃在场上孤立无援,也不得不起来跳舞。

管她跳得是好是坏,舞两下总是可以的。

一想到她那副端庄娴静的模样,待会儿不得不起来舞两下,贵妃就想笑,她从前整治不了皇后,现在却可以整治太子妃。“太子妃,这里人多,你少喝两杯罢。”

赵清见她又一杯酒下肚,忙劝道。

尹采绿本是个恣情洒脱的性子,在玉笙楼的时候,就没有人劝过她的酒,便是每夜都喝得酩酊大醉,也没人会管她,只说采绿娘子醉卧花房,模样甚美。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她喝得酩酊大醉,可没人会夸她的美,只会说她失了体统。

太子把她的酒杯放下,把她的手握到了腿上,便是要管住她的意思。“孤知道太子妃爱贪杯,只今日不同,你忍着些吧。”他轻声说着,声线发沉。

尹采绿隐约察觉他的不悦,不敢动了。

手乖乖蜷在他手心里,垂下脑袋,小心翻起眼皮斜眼看他。月光洒下来,他面上似有一层薄霜,眉骨清俊,眼尾微垂,唇色浅淡抿成直线,那一抹愁绪极为隐秘,朦胧而克制,只余满身温润疏离的气质。只他的掌心里源源不断地有着热量,尹采绿便知道,不是自己惹的他。她朝上位看去,今日本就没什么规矩,何况贵妃与皇上,那二人如今挨得亲密,三皇子侍奉在侧,来回向长辈讨趣儿,三皇子妃捧着大肚子,静静坐在一旁。

原是为着这个,尹采绿盖下眼睫,手掌反转,指尖悄悄在他腿上挠了挠。赵清更用力地握住,箍住她。

尹采绿挣了两下,没挣脱,便悄悄挪着屁股,往他那处靠了些。赵清喉结轻滚,侧头看她:“坐好。”

话音未落,尹采绿已将脑袋轻轻搁在他肩头,毛茸茸的头发丝,搔得他耳尖发痒。

香粉的气味涌入鼻腔,赵清低头,太子妃唇上抹了红艳艳的胭脂,一颗唇如熟透的樱桃。

他正想做些什么,文文这时过来,凑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便扶正太子妃,起身要往别处去。

“孤有点急事,太子妃在此稍坐,任嬷嬷,你伺候好太子妃。”任嬷嬷一头银发绾得一丝不苟,身上一件石青缂丝灰鼠皮褂,头上几根简单的银簪子,往那儿一站便是个威严的。

尹采绿眼睁睁看着太子走远,往四周看了看,越发觉得自己孤孤单单。任嬷嬷紧挨她身后站着,让她心神松缓了些,只希望今晚一切顺利度过。怎料太子一走,贵妃就把她今日下午攒的局摆出台面来了。盛宇帝听了她这主意,也甚是欢喜:“劳累贵妃想出这主意了,这样也好,今晚不至于太冷清。”

再说场上又有一些待嫁女,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露露脸。当下便有人搭建高台子,专供表演用。

尹采绿见了这活儿,心凉了大半。

“任嬷嬷,这可怎么办才好。”

任嬷嬷道:“不过是些寻常才艺,太子妃乃望族之女,必不会短缺了什么,让写字就写幅字,让作画就作幅画便是了,再有让您摆弄丝竹管弦的,也随意拨两下像个样子成个调子也就罢了,太子妃不必忧心。”尹采绿藏着话儿不敢说呢,丝竹管弦也就罢了,要让她抽到写字作画的,写得不好还在其次,发现她字迹与薛静蕴的不一样这麻烦可就大了。“嬷嬷不懂我心里的为难,还请嬷嬷想想办法,帮我绕过这一节儿吧。”任嬷嬷自然是太子妃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再劝,便道:“那就只有称病先行离开了,只这招不甚体面呢,再说太子妃说是称病,皇上必会派御医过来瞧的,您身上要真有什么小病还好,若是没有,便是人人都知道您装病了,为着这一出事情装病,您今后的脸面要还是不要?”尹采绿犯了难,她身上还真没什么小病,头晕腹痛的一概没有,小日子也还早着,视线往桌上一扫,有了!

她拎了一壶酒:“嗨呀,待会儿就借故说我喝醉了,头晕不便上去,这不就行了。”

任嬷嬷脸色大变,眼见着她拎着酒壶就要往自己嘴里倒,连忙拦住:“这怎么使得,我的太子妃,这不是更出丑吗,索性还不知道待会儿抽到什么的,老是写字作画儿的,太子妃随意上去舞两笔也就是了,何必把自己灌醉,闹得不亿面呢。”

尹采绿怔怔的,上去写字作画儿与把自己灌醉这两件事情,后果的严重程度可不一样。

这般想着,便推开嬷嬷的手:“嬷嬷别管了,听本宫的。”任嬷嬷不是非要拗着主子听自己话的那种仆妇,太子妃既如此说了,她便也不再纠缠,干跺着脚,由着太子妃去了。尹采绿便一连给自己倒了半壶酒进肚子里,又见,前头已经开始抽签上台表演了。

再见那两位抽到的都是书法,她心里更忐忑害怕了。赶紧又给自己灌了半壶酒下肚。

“嗝~”

“我的太子妃,您悠着点儿吧。"任嬷嬷忍不住劝道。尹采绿摆了摆手,瞎,这点儿量,还不至于。任嬷嬷左看右看,寻思着找谁来劝劝太子妃,拉来竹萱,把事情一说。“竹萱姑娘,你是太子妃身边贴身的大丫鬟,你劝劝她罢。”任嬷嬷就是不懂,太子妃好好一个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姑娘,平时脑子是转得慢了点,也不至于连个这样的把戏都害怕吧,这般拼了命的躲,哪至于哟。竹萱一听,却是懂了事情严重性,太子妃字迹与二小姐的不一样,这可是要命的事儿。

便道:“嬷嬷别管了,太子妃知道装醉,这正是聪明人的做法呢。”任嬷嬷是不懂。

直到,台上给太子妃抽出了活儿,贵妃高声念道:“太子妃,作绿腰舞一支。”

尹采绿正要倒最后一杯酒进肚子,然后准备彻底倒地不省人事,这下子她突然清醒了,痴痴往那灯火璀璨的高台上望去。任嬷嬷回过神来,朝竹萱道:“果真是太子妃高明啊。”又小声朝太子妃道:“太子妃,可以晕得了。“刚喝了那么多,周围人都看着,谁也不会觉得她是故意躲的。

台上,贵妃看着她的眼神得意,又闪着寒光,哼,倒要看看太子妃这回要怎么应对了,不是有贤名吗?世家望族教养出的女儿,能是什么样?盛宇帝刚刚一直在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瞥了贵妃一下。这样的小把戏,逃不过他的眼,只是他懒得管,女人之间的把戏,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总归也不是要害太子妃的命,便遂了贵妃的意,叫太子妃上来舞一场吧。

台下太傅站起身,他与太子是如出一辙的迂腐古板。“皇上,此等场面,不宜让太子妃上来抛头露面,有损皇室威严。”皇上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贵妃道:“太傅大人,刚刚所有人都是抽到什么算什么,就是三皇子妃,顶着个大肚子,该她上去弹个琴,她也去了,太子妃这般躲着藏着的,不太妥当呢。”

太傅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今日指定不能让太子妃受辱,否则岂不是打了太子的脸面。

这绿腰舞极难,舞得不好了,便是丢人现眼,舞得好了,又容易显出风尘样,对太子妃这样身份的人,实在显得不体面。便高声喝道:“太子府上的女眷尊贵,岂是你随便使些花招便能使唤出来的?还请皇上明鉴。”

见太傅这样,盛宇帝无奈坐正了身子,扯了扯贵妃,小声道:“要不算了吧。”

贵妃气得牙痒,好不容易把太子支使走了,竞还有个太傅这般护着那蹄子。便道:“瞧您说的,不过随意舞一舞也就罢了,做个意思,您何苦那般当真呢,小女孩儿们随意攒出来解闷儿的把戏,您动辄上纲上线了,反倒不美,您说是吧。”

说了这么一通,又转向太子妃:“太子妃上来,随便舞成什么样,在场的又没有会笑话的,若是非躲过去,这在气度上,倒是落了旁人一头了。”又见那太子妃如今双颊酡红,定是害怕惨了,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扶额作柔弱状,不知要要什么把戏。

谁曾想,那太子妃推开身旁的嬷嬷和丫鬟,径直上了高台。只听她道:“这绿腰舞啊,臣妾也不是不能作,只有个几点,还请贵妃一一办到,要不臣妾轻易不愿作这舞,此舞练成费了大心血。还请备上有七层裙摆的蝉翼纱舞衣,裙摆展开六尺,袖长九尺三寸,一寸也不能少,但凡少了一寸,便舞不出那等意境了;再有,小叶紫檀的琵琶、桐木面板的筝、江南的苦竹制的笛子以及黄杨木掏空制成的羯鼓,请宫廷里的一等乐师奏乐,旋律若稍差了一分,舞出来的成交也差得远,还劳烦贵妃安排,若是差了其中哪一样,臣妾可是舞不出来的。”尹采绿已立于雕栏玉砌的高台,裙裾如流霜委地,环佩寂然,一时不知是月魄堕尘,还是瑶台谪仙。

这一舞她自然是想舞的,自随崔家的船进京以来,无人不在叫她效仿薛静蕴,纵是太子,也多般说她不善书画,要勤加磨练,又派了任嬷嬷教导她,虽嘴上不说,她却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个呆头呆脑的,与那期望中的样子差了一截,太子对她,大抵是有些失望。

可她只是,技不在此罢了。

张贵妃一阵错愕,哼,这小蹄子倒是机灵,想出这么个招儿来,以为就能把她为难了。

到时候便说,是贵妃准备不周,反倒给她身上扣个帽子。好在贵妃也是个浸淫后宫多年的人物了,早有准备,冷笑一声,便道:“太子妃说的这些,本宫一一安排了便是。”绿腰舞的舞衣因袖长和料子上的特殊,需特制,寻常是没有的,但张贵妃早已料到这一点,今日这招数更不是临时想出来的,出行前便备好了舞衣,舞衣再好又如何,跳不出来就是跳不出来。

待万事俱备,她若还是出了丑,那便是丑人多作怪的做派了。尹采绿静立不动,在没达到她的要求之前,她不会起舞,想当初,她也是柳妈妈花重金教养出的舞姿,寻常客人不可得见,非是千呼万唤才把她采绿娘子使得出来。

待贵妃备好一切,嬷嬷伺候她换上舞衣,尹采绿一颗心早已砰砰直跳,胸口发着颤,大量酒液灌进去引发的剧烈心跳,叫她浑身的兴奋劲儿达到了顶峰,她深深呼吸着,浑身皆随呼吸轻颤。

任嬷嬷抓紧拉着她:“能拖一会儿便拖一会儿吧,等太子回来。”太子妃也是,真是喝大了,太傅已经在帮她说话了,何苦冲出去。竹萱立在一旁,不动声色,太子妃前尘往事是个谜,谁也不清楚,她究竟对这绿腰舞有没有把握。

尹采绿感觉自己脚步都是飘忽的,醉意快浮上来了,得尽快把这舞作完。“任嬷嬷,你别拦我,我要去。”

任嬷嬷松了手,满脸的惊愕,太子妃喝醉了……夜深,皎月,阶上如撒珠,栏外有松涛低吟,四周围满了高低错落的宫灯,映得璀璨,台上立一女子,素纱掩面,广袖垂雪,鬓挽飞仙髻,唇如点绛,双瞳剪水,不盈一握之姿,恍若风折菡茗,雨压琼枝。乐师身着统一的绯色圆领窄袖袍服,头戴黑色幞头,腰间系着蹀躞带,尽显庄重肃穆。他们围坐在舞台一侧特制的朱漆乐架之后,神情专注,严阵以待。尹采绿朝他们点了头:“燕乐二十八调,商调,劳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