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岭南行(二十九)
清枝觉着,这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两个月过去,年关便在眼前了。外头雪花飘落,纷纷扬扬,徐闻铮坐在榻上,瞧着那雪花一片叠着一片,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
清枝给汤婆子灌好热水,旋紧盖子,又拿出一个厚棉布袋子装好,放进徐闻铮手里。
徐闻铮顿觉掌心一热,低头一瞧,才发现手里竞多了一个汤婆子。他摇头轻笑,脸上划过一丝无奈。
今日落雪,清枝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粽子,仍嫌不够,在屋里早早燃了炭盆。这会儿见他手还露在外头,忙不迭地又塞了个汤婆子过来给他捧着。其实他额间已密密地沁出了一层细汗。
清枝坐在一旁,拿起剪刀开始裁剪布料。
前些日子她和春阳娘随口提了一句,她想给自己和两个哥哥做件袄子,又愁着不会做,春阳娘便手把手地教了她两日。她先给小侯爷做了一件,现在又开始给张大哥做袄子。想起张大哥,她手里的活儿便不觉停了下来,抬眼往窗外一望,那山道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眼见就要白了。
一个月前,张大哥在一个雨夜突然离开,临行前,她瞧见他和徐闻铮站在院子里说话,张大哥的脸绷得紧紧的,说要回京赴命。清枝不懂旁的,只出声问道,“过年能赶回来吗?”张钺顿了片刻,只沉沉地应了一声,“能。"随即便消失在夜幕中。可眼下年关将近,统共只剩五日了,山道上仍不见张大哥的踪影。她重新拾起剪刀,又继续裁着布料,心里却犯了嘀咕,也没个尺子量量,这袄子做出来,不知能不能合张大哥的身。这时,木门“吱呀"一响,二妞推门进来,她的发梢还挂着几粒雪星子,刚踏进门槛,那点儿白就瞬间泅成了水珠。
“张二哥这屋里真暖和。”
说着二妞转身就从木柜里小心地掏出个物件,清枝一看,正是张钺临走给她刻的象戏盘。
她往小炕桌上一放,“张二哥,杀一局?”清枝一听这话,眉头就拧了起来。
昨儿夜里这两人耗光了两根蜡烛,清枝催了又催,二妞才肯歇下。哪想今日二妞刚从外头野完回来,连衣裳上的雪都没拍净,就急火火往这儿钻。小侯爷虽说经过这两个月的调养,如今身子骨好了些,但也经不住这般磨躁。
清枝刚要开口阻拦,一抬眼正撞上徐闻铮的目光。他眼底温温润润的,分明是在告诉她,“不打紧。”
清枝抿了抿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念一想,他在这屋里拘了两个月,门都出不得,连个解闷的玩意儿也没有。再瞧他今日面色泛着薄红,精神头也足,便不再多言。她忽地想起灶上还炖着萝卜排骨汤,忙撂下手上的活计,掀了帘子就往厨房去。
清枝近来发觉,二妞这丫头不像从前那般满村子疯跑了,倒是成日里黏着小侯爷,没事就爱往他屋里钻。
进了厨房,她赶紧掀开锅盖瞅了眼,见汤头还欠些火候。于是从篮子里拿出蔓菁去皮,利落地切成了滚刀块,又将早上放进水盆里去盐的腊肉拿了起来,用清水冲洗了一遍,拿起菜刀切成厚片。
弯下身子将点燃的的枯枝扔进小灶膛,待锅底热了,直接下腊肉,煸炒出油后再加姜片和拍碎的茱萸爆香去腥,倒入切好的蔓菁翻炒。霎时间,肉香混着蔓菁的清香气,从灶房里漫了出来。二妞抽着小鼻子使劲儿嗅了两下,随手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撂,“我去帮清枝姐忙。”
徐闻铮见状也不阻拦,笑着说道,“好。”二妞吐了吐舌头,再落一子,她便要输了。这般溜走,倒不算她耍赖。她早数不清在徐闻铮手里栽过多少回了,横竖至今连一局都没赢过。换做旁人,怕是早已不想和她交锋了,但张二哥耐性极好,只要她玩儿,他就奉陪到底。
因此,她最近总爱凑在徐闻铮跟前,连臭蛋他们约她放炮仗,她都没了兴趣。
她想,总有一天她能赢下一局。
清枝往锅里倒了些米酒,锅里顿时“兹拉"乍响,见二妞进来,她说道,“帮我舀些清水来。”
二妞脆生生地应了,抄起葫芦瓢,掀开水缸木盖,舀了小半瓢清水递给清枝。
清枝接过,将清水徐徐倒入锅中,堪堪没过食材,待煮沸后,才盖上锅盖。又去灶边,抽出一根木头灭了火,留下一根继续燃着。清枝一抬眼,这才瞧见二妞还杵在灶台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活像在琢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清枝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脑门,笑问道,“怎么了?”二妞扭过头来,小脸皱巴巴地望着清枝,满是惋惜地说:“要是张二哥长得再俊点儿就好了。”
清枝笑着问道,“那你给我说说,要长啥模样才算俊?”二妞歪着脑袋琢磨了会儿,“总得比得上隔壁村的何夫子吧?”何夫子是邻村教书的,前些日子特意上门来相看大牛,大爷盘算着开春送大牛去开蒙。那天何夫子问了大牛的情况,临走时眉头却皱着,显是不甚满意。清枝心里头琢磨,要说这十里八乡,何夫子确实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俊朗人物。可要是跟小侯爷比嘛…
她嘴角不自觉就翘起个小小的弧度。
小侯爷才不是他能比的呢。
见二妞还在那儿犯愁,清枝故意逗她,“若是我二哥比何夫子还俊俏呢?”二妞抬头,神色认真,“那我长大了就嫁给他。”清枝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让清枝这么一笑,二妞急得直跺脚,“不许笑!"小鼻子还配合着哼哼两声。清枝又问道,“你为何会喜欢我二哥?”
“他好呀!”
“好在哪儿?”
“嗯…”二妞想了很久,见清枝笑意更甚,她小脸一横,“他就是好呀,哪里都好!”
说完便跑开了。
清枝守着柴火,灶膛的火光印在她脸上,暖意浓浓。她心里暗想,二妞说的不错,小侯爷就是哪里都好。
外头的天,由阴转黑,天色渐渐沉了下来。邻村有户人家办丧事,请了大爷去主持白事规矩,算起来还有两天才能回家。
清枝将菜端上桌,大牛这时终于舍得从外头疯完了回来。清枝呛了他一句,“你翻了年就要去念书了,怎还这般坐不住。”大牛“嘿嘿”两声,洗了手便赶紧接了清枝手里的碗筷。刚坐下,清枝忽地问了一句,“你们听见什么了吗?”二妞眼睛一亮,“是马蹄声!”
大牛猛地跳下桌,朝着山道口去了。二妞也紧随其后,清枝赶紧燃了一盏灯笼,也快步跟了出去。
张钺远远地,便看了一盏灯笼朝着山道而来。有些远,加上天色又暗,他看不清是谁。往日里,他从不骑马进山,毕竟太过扎眼,怕暴露自己行踪。
因此,每次到这里都是静悄悄地,从未有人来迎过。这次,他答应清枝,年前一定回来。
所以他连行李都没仔细收拾便匆匆离京,到了村口直接打马进了山道,就想着能早一日是一日。
他告诉自己,也许那盏灯笼是哪个趁夜赶路的路人,可胸口却不受控地,突突地跳着。
万一是来接他的呢?
这一想,离得便近了。
还没等他瞧清楚,便听见大牛的呼喊声,“张大哥!”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逐渐放得柔软。
刚下了马,大牛和二妞抢着将他的包袱拿进屋里。清枝提着灯笼,灯笼透着橘黄色的光,将清枝的笑染了几分暖意。清枝身后,徐闻铮正往这边而来,见他下马,脸上也满是关切。“吃饭了。”
清枝笑着,简单的一句,便洗净了张钺连日奔忙的疲累。饭后,众人齐聚在徐闻铮的房内,清枝拿出现做的叶子牌。以前在侯府后院,叶子牌是丫鬟婆子们最喜欢的乐子,有时缺人会拿清枝凑个数,因此这叶子牌的玩法她是知道的。她三言两语说了玩法,心里偷着笑,满桌子就她真摸过叶子牌,规矩还不是都随她定?今儿非得叫他们输得找不着北。谁知头一局就叫徐闻铮给赢了去,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还让了三分。众人将一颗颗玉米粒放进徐闻铮手中,徐闻铮笑得温柔,悄悄将玉米粒全数放进了清枝兜里。
玩儿一阵,大家兴致便淡了。
张钺忽地将叶子牌往桌上一扔,“走,我给你们备了好东西,你们先在田坝上等着。”
此时天色黑透了,清枝临出门,又给徐闻铮披了件披风,还不放心地紧了紧带子,顺手把领口也拢了个严实。
大牛和二妞跑得飞快,灯笼也跟着晃得厉害。清枝扶着徐闻铮跟在后头,见张钺手里拿着一个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到了田坝上,张钺拿出了火折子,对着众人说,“退开些。”清枝赶紧将两个小娃娃捞进臂弯里,往外围带了带。忽听得“嗖"的一声,一道火光窜上天,眨眼间就在黑布似的夜空里炸开了万千星雨。
二妞拽着大牛又蹦又跳,连带着徐闻铮和清枝也被感染,笑得恣意。不多时,全村老少都聚到了田坝上。
笑闹声此起彼伏,惊得阿黄汪汪直叫。众人仰着脖子望着天空,烟花明灭间,仿佛有温热的暖流淌过心头。
清枝不自觉地往小侯爷那儿瞧去。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嘴角噙着笑,眼里映着明明灭灭的烟火。
清枝再次望向满天星火,忽然心头一热。
原来她端午时,河灯许下的心愿,神明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