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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姜采盈自朱华门入宫。
长秀宫正殿的门紧紧阖着,见她来,沉重的朱门缓缓打开。一个侍女从偏殿绕出来,使朝她行礼,“参见公主,太妃娘娘醒了,正念着您呢。”
穿过长长的庭廊,姜采盈随着宫女一同进了董太妃的寝宫。巨大的丝雕落地屏风另一侧,有一个妇人长身玉立,站在殿侧的香炉架子旁,轻轻地拨弄着金紫檀香炉里的熏香块儿。
一股浓郁的云檀香霎时间蔓延开来。
姜采盈太阳穴突然隐隐作痛,颅内及耳畔似传来慵懒恶毒的妇人之语,“九公主,骄纵蠢笨,最是好对付。”
“她不是花卉过敏么?起事那日,本宫给她送些芙蓉糕去,混进日常的点心吃食里。”
“朱华门守卫每日戌时换防,届时本宫自会派人将江统领支开,兄长你们只管行事。”
“地宫有一暗道,通往城中护城河外的柳巷,届时兄长记得提前把地宫堵死,本宫再命人将少帝引到地宫去...”
画面中的董太妃手掌渐渐收紧,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刺出些殷红的液体,她也浑然不知。
昭元宫变那日,一向温婉娴淑的董太妃,露出了她狰狞的面目,“兄长,姜氏一族阴险狡诈,千万记得斩草除根。”
“尤其是那个九公主,兄长定要砍下她头颅,带到我面前来。”
回忆毕,姜采盈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摇摇欲坠。她最敬重之人,竟也是最恨她之人...
回忆被一声细语打断,“公主,你来了,最近身体可还好?”
见姜采盈来,董太妃放下手中香著,缓步轻摇向她走来,气度雍容端庄。
姜采盈袖中双拳紧握,一字一顿,尽量让语气平缓些,“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
董太妃闻言,眼神微闪,“那就好。”
她内心却兀自生疑,如今是早春,她的身体怎可能一切都好?
所幸宫女们进来了,恭敬地为她沏茶,董太妃打量的目光才移开。
浓郁的茶香沁满宫殿,董太妃解释道:“这是前些日子东洋使团进贡的白御牡丹茶,与往日里司膳房例常分发的茶叶不同,公主尝尝。”
姜采盈作势饮了一口。
董太妃见她神情严肃,“怎么,这茶不合公主之意?”
“没有。只是久病初愈,有些乏了。不知娘娘今日召昌宁来,所为何事?”
闻言,董太妃放下茶盏,欢喜道:“公主,今日本宫叫你来确有一件重要的事,你随我来。”
董太妃挽着她的手,径直往屏风后去,“你看。”
姜采盈目光随着董太妃手所指,抬眼看过去。只一瞬,胸腔中便犹如翻江倒海,气血奔腾上涌。
她迈着犹疑,愣怔的步子,一步步靠近。一股浓烈的怒意,惧意,恨意搅动着,令她浑身颤抖,几欲失控。
屏风后的楠木架上,披挂着的是一件大红的嫁衣。
红蟒暗花的缎彩长袍绣百子百福花样,曳地数尺,无数金丝线勾勒出复杂对称纹理,从云鹤裳边一直往上蔓延,与外罩的品红飞鹤云锦金丝霞帔交相辉映,行走时,裙摆的边缘丝缀簌簌作响。
这身嫁衣,她死也不会忘。
那霞帔上的白鹤,确实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能亮翅振飞而去。
多么美的嫁衣啊!
“公主,你想试试这身嫁衣么?”
试试...这身嫁衣?
姜采盈眼眶发红。
穿上这身嫁衣的那天,大火会从月桂树梢一直烧到迷雾清晨,宫墙玉阶洒尽鲜血,她的国,她的家全被乱臣贼子覆灭。
而她会被她心悦的夫君,以一根血条勒到窒息而亡....
姜采盈步步后退,袖中的双拳早已死死攥紧,董太妃没听到回复,却听到宫女的一声惊呼。
“公主...”
只见姜采盈的左脚被屏风的支架绊住,整个人也柔弱无力地向后倒去。
姜采盈捂着胸口,手脚发凉,表情也近乎扭曲般痛苦。
“快去拿护心丹来。”
董太妃蹲下身去揽住姜采盈,语气里的关心不达心底,反而有种漫不经心,“公主,没事吧?”
很快,有宫女急匆匆地绕过内殿,拿过一个瓷瓶来。
姜采盈却冷脸,重重地将宫女的手推开,“不必,本公主无福消受。”
那粒微小的药丸,霎时见滚落到屏风后的一角,不见踪影。屏风挡住了窗柩投射的大部分光线,姜采盈的脸在黑暗中闪着某种阴沉的微光。
她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地走到那嫁衣面前。
泪水氤氲,模糊了她大部分的视线。
她从旁边的花草架上抄起一把重剪,深深地划在那嫁衣的前襟上。镶边的珠子断了线,霎时间往地上砸去。清脆的响声,响彻整个内殿。
“公主,你做什么?”
董太妃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噪郁与狠毒渐起。
一旁的侍女急忙出言搭腔,“公主!太妃娘娘为了公主的这件嫁衣几乎宵衣旰食,不眠不休。光是这嫁衣上的松鹤图样,就耗费了司绣局上百位绣娘半个月的时间呢。”
宫女小声嘟囔着,为自家太妃娘娘打抱不平,“就算您不喜欢,也没必要毁掉吧。”
哪知姜采盈却笑得骇然,“你说的对,本公主不喜欢。”
“不过,你算是什么东西,敢与本公主这么说话?”姜采盈厉色道,吓得那小丫头惶然下跪。
不待她再发话,董太妃眸子里露出愠色,声音也沉下去几分,“素清,掌嘴。”
被称作‘素清’的掌侍宫女立即依言,殿内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看来是本宫平日里对你们太过放纵了,竟敢对公主如此不敬,给本宫重重地打。”
董太妃稍微收敛厉色,转向姜采盈。
“公主,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今日来,似乎与往日不同。”她审视的目光如毒蛇般犀利,却又被一抹温柔给包裹着,叫人有些失神分不清。
“是不是长遥那小子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本宫,回头本宫替你训他。”
“不必。”姜采盈后退一步,忍无可忍。
“娘娘,若没什么事,本公主就先退下了。”转身的那一刻,晶莹的泪花悄然砸在她胸前的衣襟处。
沉重又决绝的脚步,声声扣耳,姜采盈步履急匆迈过寝殿门槛,像是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似的。
姜采盈后悔了,她一秒都不想再等。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现在就一把火烧了长秀宫。
待她出去后,长秀宫的宫女们跪了一地,脑门阴恻恻地,生怕太妃娘娘盛怒之下,以人命来泄愤。
董太妃姿态端庄,眼神阴翳地在殿中来回踱步,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个贱人,平日里怎敢这么与她说话?
“来人,传本宫口谕,宫廷画师遴选在即,陛下已命我全权监理,去召淮西世子李漠入宫来。”
***
姜采盈走在宫廷小道上,步履越来越快,快到连周边花草山石全变得模糊不可见。
直到一道清亮的声音叫住了她。
“阿姐?”
姜采盈停住脚步。身后,少帝姜叡身穿华丽金丝银线龙袍,衬得他身姿修长提拔,面容虽难掩青涩,可神态之间威仪却由不得人小瞧。
一旁侍立的程太保,恭敬地朝姜采盈行了个礼,随后退至一旁。
见着她,少帝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开怀。他与姜采盈一母同胞,自幼一块玩耍。
自从阿姐及笄出宫后,他能见阿姐的机会就少了很多。想见阿姐还得传口谕,经司礼监受理下达。
他登基后,两人之间又生分不少。前几日两人不欢而散,姜叡觉得是该找个机会缓和一下了。
“参见陛下。”
“阿姐,朕说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行这些虚礼,朕不喜欢。”
姜采盈心下被宽慰几分,刚扬起嘴角,脑中却电光火石地突然闪过梦里画面。
少帝的头颅被贼人插进地宫的石壁,那双圆睁的眼睛死死地向她盯去,好像在哭着对着她说:“阿姐,朕不想死。”
“阿姐...替朕报仇。”
“阿姐,你怎么哭了?”少帝一阵心惊,他下意识地想上前去为她拭泪。
姜采盈却敛眉后退一步。
程太保也在旁轻声提示,“陛下,这不合规矩。被太傅看到了,可不好。”
太傅丁仪,自姜叡为少帝起,便被先帝选在他身边辅佐。
在如今廉臣该死,权臣当道的朝局中,丁太傅始终持身中正,不与贪佞合污,更尽心尽力教导着尚为年少的君主。
有他教导,姜采盈心中很放心。
可姜叡却脸一沉,拂袖道:“朕可是一国之君,连与自己的胞姐亲近片刻,都要旁人来管么?”
姜采盈出言劝阻,“陛下,所谓‘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陛下有太傅这样的直臣在侧广纳谏言,是我大云的福气。”
“阿姐,道理朕都懂。只是太傅有时候真的太过唠叨,朕听得都头疼了。”
姜采盈会心一笑,不禁想起年少时在国子监被丁太傅耳提面命的模样。
“陛下国事操劳,也要记得休息啊。”姜采盈目光向后一瞥,“有劳程公公,多受累些照顾陛下起居了。”
“老奴惶恐,这是奴才的职责所在。”
姜采盈点了点头,继续向皇上道:“我府中有几位嬷嬷擅长调制熏香,有助于宁神安息,回头我令人送几个来。”
“如此甚好。”
寒暄几句过后,姜采盈在日暮时分出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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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主府,夜色已沉。
府中假山楼阁错落有致,各处门廊也早已点上一排的灯笼。揽月早早地守在大门前,见了公主的轿撵,忙迎上去。
“公主,晚膳已经备好了。”揽月一路跟上,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公主,方才长秀宫的宫人素清到府上,给您送了些护心丹来,晚膳过后,您服一颗吧,夜间休憩便能好受些了。”
姜采盈倏地停下脚步,她的裙踞绕足摇曳了半圈,再渐渐落下。
庭院里,连风也停歇了。
“怎么了,公主...”
望着她略显天真的眸子,姜采盈正色道:“揽月,如今人心难测,即便是连宫中太妃也不得不防,往后她送来的东西你需多留心。”
揽月是她的贴身丫鬟,这些事情她早知道便能助她早做防备。
揽月眸中有些不解,又有些惊惧,却还是定定地答道:“奴婢知道了。”
公主的敌人,便是她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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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盈住的院子在公主府的正中央。
晚膳时院中守卫森严,灯火通明。一屋子的婢女小厮在旁侍立,寂静的室内响起一声,“老奴给公主请安。”
只见偏厅内一位温肃沉静的老媪迈过门槛缓缓走来,向她跪地行礼。
辛夫人名为华辛,是姜采盈的乳娘,自她小时就伴于左右服侍。她出宫建府后,辛夫人也随赦出宫。
府中众人皆敬称其一声“辛夫人”。
只见辛夫人身穿藏青色长衫,外罩灰青色绒皮褂衣。她如今年岁过半百,因归来匆忙,面容尽显疲态。
“辛夫人,快快请起。”姜采盈起身去扶她,“本以为您要明日才能回京的。”
“公主有召,老奴不敢耽搁。”辛夫人颔首,略显佝偻的身躯透着沉稳与从容。
须臾过后,她命人撤下吃食,又挥手屏退了众人,“辛夫人留一下。”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姜采盈才缓缓开口,“辛夫人,我自幼是您看着长大的,在我心中早已经将您视作亲人。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请教您,还请辛夫人为我指点迷津。”
“殿下请说。”
“我...不欲嫁与淮西世子,辛夫人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令陛下收回成命?”
辛夫人闻言,也只是愣怔了片刻。公主既已开口,她便不必多问缘由。只是此事复杂,连她也止不住神色忧虑,“此事虽未圣旨明昭,朝中却已人尽皆知。除非...”
她思虑片刻,敛下眸子,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除非什么?”
辛夫人道:“除非公主殿下能找到另外一个能够制衡朝中局面的联姻人选,否则圣命难为。”
姜采盈明白辛夫人的意思。
自她重生以来,姜采盈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圣上为她和李漠赐婚仅仅是为了他二人的情投意合,佳偶天成。”
不过是政治联姻罢了。
恩宠如她,也无法例外。
如今少帝势微,朝中大事又全倚靠大司马。可这并不代表少帝甘作傀儡,令天下人耻笑。
坐上那把龙椅,她的阿弟又怎可能还是那个稚嫩的少年?帝王权术,纵横捭阖,恐怕他早已深得父皇真传。
根本就是陛下...选中了淮西李氏一族。
淮西侯爵之位承袭至今已上百年,历代皆未有过暴动谋逆之举。淮西郡的田耕赋税,户籍劳役,至水利财政乃至兵马调动,粮草兵器之事,也均透明可查。
对于帝王来讲,李氏便是一把精心磨砺的宝剑。这把宝剑,进可为他斩尽谋乱逆党,退可与大司马暗中牵制,保持官场制度与权势的平衡。
可她的阿弟却怎么也想不到,正是他的倚重与纵容,才滋养了淮西李氏一族的狼子野心,亲手为大云朝埋下了祸根。
想要阻止这场联姻,要么现在就拿出淮西李氏造反的证据。要么,就得找到一个能够代替淮西李氏与卫衡抗衡的人选,还得找到一个陛下不得不忍痛放弃淮西李氏这把利剑的契机...
后者她还能想些办法,毕竟李氏的丑恶嘴脸她早已领教。可这另外的联姻人选...她现在从哪儿变出一个来?
辛夫人沉思片刻,不禁出声提醒,“老奴倒是想到一人。”
“谁?”
“护国公安氏之嫡子,安礼弘。”
姜采盈的心沉了下去。安家,她不是没想过。
安氏曾出过两位皇后,三位贵妃。早在两百年前,安氏便稳坐中原世家之首,其威望无可匹敌。
安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她与安清岚交恶,安家又将她视作掌中宝,怎会在此时接下这烫手的婚事,公然与淮西李氏为敌?
更何况,往后他们还要面临更大的敌人---卫衡。
“殿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老奴听说,那位护国公的长子,也是一位风光霁月,幽默风趣之人。才情容貌方面绝不输淮西世子。”
姜采盈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俊秀风趣的面容,年少时她与安氏兄妹一起在国子监读过一段时间的书。
幼年的同袍之情虽不算什么,可这算不算将护国公安氏一族拉入旋涡?安礼弘又凭什么答应娶她?
说不定,他的母亲早已为他找好了世家的婚配。
辛夫人心思剔透,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于是出言劝慰道:“殿下,您不必思虑太多。如今陛下有意削藩,即便安氏一族不与淮西李氏为敌,他们都早晚要受到牵连。若是您与安氏嫡子结为连理,说不定还能保全他们一族荣华。”
“会么?”
辛夫人安慰地点点头。
须臾过后,姜采盈终于下定决心,“辛夫人,您说得对。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试试。十日后便是探春宴了,我们得好好筹划一番...”
“殿下...此举甚是不妥啊。”
“辛夫人,我们没时间了,只能冒险试一试。”
......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花草都被镀上一层月的银光。
夜已经深。
姜采盈说得口热,饮了好几杯茶,才继续说道:“辛夫人,还有一事,我想找你出面帮忙。”
“公主尽管吩咐。”
“听闻灵秀阁的十七先生,是您的旧识。我可否请他替人作几张画?”
十七先生,本名刘实秋,徽州花县人氏。
华夫人不自觉垂眸。须臾片刻,华夫人敛去面上郁色,“何人?”
在听到那两人名字时,辛夫人沉稳的步态一凛,差点儿失态往后跌去...
昏黄烛影在室内缓缓晕开,辛夫人从回忆中缓缓回神,“公主...您都知道了?”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她永远不会忘。当时她还在浣衣局当差,奉命给幽椒宫的娘娘送洗净的衣物。
那日下瓢泼大雨,幽椒宫殿外无一宫人看守。天大阴沉,殿中各处已点上火烛...然后她便无意中看见,殿中门扉上,映出依偎温存的两道身影...
闪电之下,那张回头望过来的幽暗脸庞似乎还历历在目。她不禁全身发冷,打了个寒颤。倘若不是宁妃娘娘施救,当年她早已悄无声息地惨死于宫墙之中。
姜采盈临窗而望,她的眸光被夜色渡上了一层寒气,“辛夫人,我们得做点儿什么了。”
关于二十五年前,陵都城内那早已消散的皇宫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