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五天后了。
天光已明,姜采盈悠悠转醒,她的头顶,是勉强撑着洗得发黄的纱帐。
这是一处竹居,陈设十分非常简陋。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张木桌,一个火盆,还有墙上挂着的几柄形状怪异的刀具。
记忆中是一片血红。丛林之中,兵刃相交,庞大的两队人互相扭打厮杀在一起。
“放箭!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
“保护好主上。”卫衡的属下视死如归。
不一会儿,绿林那头无数巨石猛地投掷而来。
“后撤!”
姜采盈头皮微微发麻,她想起来了。马车被巨石砸了个粉碎,卫衡以身将昏迷的她护在身下,他的手腕和背,全身上下被巨石尖锐的棱角划得鲜血淋漓。
她的衣袍,被他的血染得通红。
他们不断后撤,最后撤到一处小山丘上。由于视野盲区,他们得以有片刻甩掉敌人的追杀。
随行参军魏钊与申青商议,“我率两队牵制敌人,你带着主上先走。”
他迅速发号施令整肃剩下的部军,冲出去与来历不明的敌人厮杀了起来。
卫衡抱着她艰难地后撤,不知走了多久他体力不支渐渐倒下,最终抱着她滚落另一处山崖…
姜采盈眼波流转,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若林中遇袭真这么惨烈,秘密随行的羽林军为何毫无动静?难道说...她心里涌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卫衡改道荆州,就是为了甩掉她身后的羽林军?
一定是!
姜采盈咬牙切齿,难怪他之前便一脸阴沉地出言试探。
“你醒了?”一张清秀可掬的小脸猝然在眼前放大,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她大叫着往门外去,“爹爹,您快来,这位姐姐醒了。”
悠长的人影跨进竹门,一个皮肤黝黑,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努力说着非常拗口的官话,“姑娘,你醒了。”
姜采盈躺在床上警惕地看着来人,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她费劲儿转了转头打量四周。竹屋的门大敞开着,光透进来。她听到门外有劈柴声,捣衣声,一股若隐若现的中药味飘进她的鼻尖。
男人猜了一会儿,笑道:“姑娘,你别怕。我是这山里的樵夫,名叫刘渔,负责渔阳的木材供应,这是我女儿南南。”
渔阳县?
他们还在荆州地界。
那娇俏可爱的小女儿向她眨了眨眼,抢道:“我和爹爹在山上砍柴,发现你和你郎君躺在路边奄奄一息,你们的伤需要马上救治,所以我们把你们带回了家。”
姜采盈头脑模糊,大脑宕机。
谁是她郎君?
姜采盈的目光越过他们,在房内外扫视着。
刘渔反应过来,解释道:“你是在找你郎君?你放心,他只是进山给你寻药了,你身体羸弱,需要些草药进补固元,如今已过正午,相信他很快便能回来。”
姜采盈的嗓子干哑得厉害,“他不是我郎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门扉被开,有人踩着地上积叶的簌簌声而来。
黄发垂髫的小女孩儿从床边跳起,往外面看去,“姐姐,你郎君回来了。”
幽长的身影迈过竹居门槛往里走来,来人穿着普通的麻布灰衣,腰间用一根粗麻绳胡乱地绑着,一顶斗笠挡住他大半张脸,整个人显得野性又质朴。
男子抬手,微低头,摘下斗笠,几缕青丝散落在他颧骨两侧,随意的动作衬得他更加丰神俊朗。
姜采盈躺在床下,惊诧地下巴微张。这还是她所认识的卫衡么?
见姜采盈清醒,卫衡面色一松。他轻轻掸开两袖及衣襟上的灰尘,走过来,望着她的神情深情欣喜,“娘子,你醒了?”
娘子?
姜采盈面上薄红怒瞪过去,卫衡却探出一只手来,放在她额间,轻笑道:“娘子,莫不是烧糊涂,不认得为夫了?”
姜采盈刚欲挣扎,便觉卫衡从被褥下探过手来握了握她的手心,眼眸里闪着寒光。
“既然你郎君回了,我们便不打扰了。廊外还煎着药,南南你跟我出来看火。”
“哦。”
小女孩有些花痴的目光不舍地从卫衡身上收回,亦步亦趋地跟着男人走出去,粗重简陋的竹门一关,卫衡立即收住情绪。
他掰开姜采盈的唇,往里塞了点东西。那东西带着薄荷清香,入口即化,划入咽喉。
姜采盈咳了一下,“这又是何药?”
卫衡眸色平静,“你最近日子特殊,寒症又猛烈,身体甚是体虚吃这个能够稳住你气脉。”
话音刚落,姜采盈便觉腹部一阵猛坠,有温热的液体缓缓往下流。
她体质偏寒,自初潮过后,每逢月事定痛不欲生。卫衡注意到她的不适,脸色发沉,转身轻咳一声,“我去叫南南过来。”
姜采盈脸募地转红。半刻钟之后,南南推门出去,“郎君,你娘子好了。”
话音落下,卫衡推门而入。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空气中弥漫着些意味不明的尴尬。
卫衡踏步走近,伸手将她揽起,靠坐在床背上。
姜采盈的视线往下,不小心落在他的手腕处。
即便在昏迷之中,姜采盈仍记得锋利的巨石割开卫衡衣袍时他口中隐忍的闷哼,以及温热的液体滴在她脸庞的黏腻。
“你的伤势...”
“无碍。”卫衡并不在意,“已经好了。”
“究竟发生了何事?”
卫衡站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长身而立,“我们遭遇了山匪的伏击。”
姜采盈疑惑,“荆州地界内,此时竟也有山匪横行?”
未免太巧。
卫衡斜瞥了她一眼,“荆州刺史刘德光,你认识么?”
姜采盈摇摇头,“只听过这人名号。怎么,你与那刘德光曾有过节?”
“他有一子曾入西南军,宛城之战中做了逃兵,被我一箭刺死。”
......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难怪他虽改道,却无意入城。
“你的意思是,刘德光与山匪勾结,想借山匪名义将你除之而后快?可是,你改道荆州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并且提前设伏?”
“这便要问问公主殿下暗中随侍的羽林军了。”他眼波流转,一字一顿,在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目光牢牢地盯在她身上。
姜采盈脸色发僵,“什么...”
卫衡负手而立,“你不必瞒我。羽林军副使江澈,是我的人。”
对啊,姜采盈暗叹,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所以,并非是卫衡甩掉了暗中跟随的羽林军,而是进入荆州地界后,羽林军不小心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众所周知,羽林军轻易不随军,如若出了陵都,便是随侍皇亲国戚。结合近来陵都城内发生的大事,想必不难猜。
可刘德光明知她也在出行之列,也竟敢设伏军暗杀么?
姜采盈闻言,目光迎上他,“我们的羽林军呢?”
“深山密林,埋伏众多,他们大多落入了刘德光设下的陷阱。”
“无一人逃脱?”
“是。”
姜采盈不信。
既是陛下精心挑选的精锐,又怎可能连刘德光的陷阱都无法识破。除非...这五百羽林军还受了陛下密令,要与刘德光里应外合。
她心中倏地冷然,陛下...何至于心急至此。
“你的手下呢?”
“当日凶险,丛林夜障又多,我与他们大多走散。”
“旁人我不清楚,”姜采盈看着他,“申青一定在你身边,对吧。”
申青的剑法,是整个大云朝都素有名气的。听说他师承暗门,无人知晓来历。武功之高强,深不可测。此刻,他一定就隐藏在不远处。
卫衡没否认,姜采盈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几日丛林外常有烟雾弥散,想必是他们是在用烟雾传递信息,全面搜山,我们得尽快离开。”
说起此事,卫衡满脸正色 ,周身也泛着危险沉肃的气场,想必当日情状凶险万分。
“你的火信子呢?”卫衡也算半个军士出身,行军外出不可能不注意信息传递。
“被大雨浇透,用不了了。”
“也就是说,除了申青,我们没有援军只能靠自己?”
“有,但至少还需五日。”
一问一答,卫衡目光炬炬,内含隐忍凶光。
“这几日 ,我已经摸清这灵泽山的地形,也寻到几处隐蔽之地,自制简易火信子传递消息。此处离济州边界不远,援军赶来不过五六日的脚程。只是这几日,你万不可轻易踏出这竹屋一步。”
姜采盈抬起眼睫,漆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向他。
“怎么了?”卫衡沉寂的眸子映着她的倒影,一切都变得幽暗起来。
“卫衡,你老实告诉本...”
一只温热的掌覆在她柔软的唇上,卫衡眼帘微低,鼻梁高挺,错开身从她的耳垂往下看,“这儿不是陵都,注意些称谓。”
姜采盈话头收住了些,紧张地往外看去。
门外似无异样。
两人松了口气,姜采盈温热的鼻息凌乱地喷在他的掌心,湿软温热的触感触电般地刺着,引起皮肤轻颤。
他放开手。
紧张过后,红晕渐渐染上耳垂。她轻咳一声,“知道了。”
卫衡眼帘微阖,眸色幽深,“门外那两人的身份我已探查过,无异状。你气血虚,这几日好好在此休息,等我安排好一切。”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往外去。
姜采盈坐在竹床的角落里,目视着他颀长的身影大踏步而出。卫衡如此谨慎小心,倒叫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推论是否有误了。
卫衡走下竹屋的廊檐,关上竹门。
方才憨厚天真的一长一幼恭敬地单膝跪地,眼神冷肃。卫衡居高临下,冷冷地留下一言:“看住她。”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