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1 / 1)

秋丞相在今日告了病假。

这没什么值得说项的。当朝丞相秋凝雪身体孱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满殿群臣,压根没将这儿当成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儿。倒是祁云照,在下朝后招了代上告假折子的丞相长史问了话:

“前日晚上,太傅不是还在文华堂理事吗?你们这些人是如何照看的,竟又一病不起了?”

皇帝年纪轻,亲政时日也不长,在朝政大事上也很尊重老臣意见,极少有独断的时候。故而年轻的天子,在底下臣子眼中,一向是仁厚宽和的。

——可这话落在耳中,竟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长史一惊,跪下请了罪,才迟疑着回话:“丞相……身子向来不好,许是、是因为旧疾复发,才会突然卧床。”

祁云照从小便知道,底下人的话最多只能听一半。当下便一挑眉,不置可否地让人退下。

暮色四合,夜色渐深。祁云照搁下手中茶盏,进密室见了跟随自己多年的隐卫头领:“丞相府近日可有异动?”

“启禀陛下,并无。”

“太傅因何卧病?”

“秋丞相一向不喜旁人近身,我们的人一直只能待在外院……”一身侍卫打扮的女子跪下,叩首道:

“只知道秋丞相在与其义妹起了争执之后,秋丞相身边那位小郎便遣人去熬了药。此后,秋丞相没有再出过院子。”

“起来吧,我早知太傅谨慎,不会让人轻易近身。”祁云照将人叫起,沉吟片刻,道:“争执?查清楚是因为什么事情起争执了吗?”

女子起身,拱手答话:“应该是因为江校尉与卢琦之女在城门口大打出手的事情。昨日晌午,卢琦之女公然在街巷中强抢一位美人,不巧被江校尉撞见。江校尉直接拔剑,砍了卢小姐的右手,还打折了她的一双腿。”

不等祁云照再次问话,又补充道:“昨日起,几乎整个京城的医者都走了一趟卢府。卢琦将军甚至还拿自己的令牌请了太医。但来往医者,都说卢家小姐的腿不能完全恢复。”

祁云照能听出她话中的快意,便问:“那卢琦之女平常便德行有亏?”

“是极。”隐卫笑着赞了句陛下圣明,接着道:“那位自小便横行乡里,作恶多端。奈何卢琦将军只有这一个独女,十分宠溺娇纵。”

祁云照点了点头,将话题拨回正轨:“江佩兰和秋凝雪……这一对义姐妹,性情几乎能称一句南辕北辙了。”

秋凝雪从来谨慎,行事缜密,不肯轻易授人以柄。但她这个义妹,听着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率性之人——也难怪二人会因此事起争执。

“你退下吧。”

横行霸道的纨绔终于被正义之士制裁,这放在民间乡里,或许还能被编成评书,说上好多回。但在天子的案头,不过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帝并没怎么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从来勤于政事的丞相却始终不曾露面……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也在一天一天的发酵下,变成了能够影响棋盘走向的重要因素。

祁云照以手支额,垂眸听着隐卫的汇报:

“门下侍中柳卓如,这几日频繁派人到卢府交涉。除此之外,还在暗地里与宫中的羽林右丞有来往。”

卢琦本是秋凝雪的部将,现在掌管长水营,主京都治安、镇守城门;而羽林卫拱卫禁中,随侍天子。

柳卓如如此密切地与这些武官沟通,一定所图非小……秋凝雪竟当真不管吗?两人关系一向恶劣,前几年还结了不小的梁子,要是真让柳卓如在朝堂上占了上风,她的处境可不会妙。

祁云照皱眉片刻,忍不住问:“太傅还是卧病在床?”

“是。丞相近日始终不曾露面,常常在丞相身边侍奉的那位小郎,这几日脸上也总是愁云惨淡。丞相府的属吏几次登门,都无果而终。连秋丞相的师姐上门,也没见到人。”

隐卫顿了顿,补充道:“丞相的义妹,这几日也在大肆寻访名医。”

祁云照指尖动作一顿。

难道那人的病情真的危急到了这个地步?若真是如此……也难怪柳卓如这么按捺不住性子了。

“让我们的人密切监视柳卓如及其心腹,再派些人,留意京中武官的动向。”

“属下领命。”

*

今日朝会,秋凝雪仍然没有出现。

兴许是为了试探她是否真的病重,柳卓如执笏出列,提起了前些日子江佩兰当街与卢琦之女争斗的事情,弹劾其枉顾王法、公然伤人。

秋凝雪的门生故旧有心相帮,但到底不敌早有准备的柳党众人。没多久,这场争辩便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到最后,竟是群情汹汹。放眼望过去,都是要把江佩兰革职查办乃至下狱的朝臣。

一身玄色朝服的祁云照隔着十二冕旒,慢慢扫过其中的每一张脸,最终望向跪在正中央的女子,沉声问:“江卿,你果真当街行凶,伤了卢卿的女儿?”

江佩兰顿首谢罪:“陛下明鉴。臣确实伤了卢琦之女,愿领责罚。但那厮当街行凶,强抢美人,臣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坐视不理?请陛下同治卢氏母女之罪。”

祁云照还未作声,卢琦便跳了出来,称江佩兰所言全是信口雌黄——

“陛下!小女早已与那家签了纳侍文书。只是那位小郎性情顽劣,不肯随小女归家,才生了口角。但这到底只是小女的私事,与江校尉何干?”

“陛下……我那可怜的女儿尚不满二十,便无缘无故被江校尉打得重伤在床,落下跛疾,终身不能再入仕!圣明无过陛下,一定会惩治凶徒,为小女做主。”

两人各执一词,俱不相让。后来,便有人站出来,提议将当日涉事的那家庶民请上来。

大约一刻钟,一名清丽的小郎,和一位中年模样的女子便被带了上来。那小郎一入殿,便哭诉江佩兰无礼,致使自家妻主重伤

果然与卢琦所说完全相符。

“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为臣和小女做主。”

顺时顺势而为,是祁云照一贯的处事风格。她知道这两名所谓的证人生死荣辱都不由己,十有八九在说违心话,但谁又能真正听从内心的想法而活呢?

在朝会的最后,她依照柳卓如和卢琦的意思,将江佩兰革职查办,投入了大牢——只不过不是刑部大牢,而是大理寺的监狱。

大理寺卿是秋凝雪提携上去的,总不能真让人害了座主唯一的义妹。

“此事便交给卿了。”

“臣遵旨。”

朝会之后,她照例回了清嘉殿处理折子。用过膳,靠在美人榻上小憩时,却又梦见了当初在冷宫时的情景。

枝木扶疏,花草繁密,本是春意盎然的美景,可在灰败宫墙的映衬下,显出一种荒芜的凄清。

年纪尚幼的女童穿着不合身的单薄衣服,独自跪在玉兰花树下,祭奠在这冷宫中悄然枯萎的另一品花木。

春风徐徐掠过,带起纷纷扬扬的花瓣。那些带着清香的花瓣拂过女孩子的脸颊,又在北风中委顿于地,轻柔、短暂,仿佛亲人带着叹息声的爱抚。

风起,风停。日升,日落。

灿烂的阳光已经要离开这方小院,她却好像还贪恋这里的温暖,躺在绿茵地里不肯离去。

安静得近乎死寂的院子里,忽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从幻想中的温情中清醒过来,看到了一条紫色的绶带。视线渐渐往上,则绣着一只昂然而立、振翅欲飞的白鹤。

她茫然地坐起来,看着那人慢慢走近。

朱衣玉冠,飘然出尘,漂亮得仿佛从神话传说中走出来的神仙中人,一尘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风露身。

“臣秋凝雪,拜见殿下。”

……

祁云照从旧梦中醒过来,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心绪仍有些繁杂。

当年那个牵着她走出冷宫、登上皇位的人,现在真的身染重病,连起身也不能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在沉默中抬手,召来近侍。

“安排安排,我要到丞相府探望太傅。”

“陛下,现在人心浮动,御驾不可轻移啊。”

祁云照敛眉,语调沉了沉,“那便微服而行,你好好安排,不要让人知道了朕的行踪。”

侍卫还想再劝,却在皇帝冷淡的目光下哑了声,讷讷称是。

换了身常服的祁云照乘上出宫的马车,在清脆的銮铃声中驶向丞相府邸。

车内有熏炉,将周遭的一切都烘烤得暖融融的。祁云照置身其间,并不觉得冷,但漫长的旅程还是拉低了她的耐心。

在马车又一次降下速度时,祁云照难得对自己做的决定感到后悔——白龙鱼服,兴许根本就不适合她。

“怎么这么慢?”她一边问御者,一边皱着眉掀开车帘。

来来往往的马车就这么映入眼帘。

她的确长在深宫,对外界了解不多,可也知道正常情况下,这个时辰不可能出现这么多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低的马车。

祁云照的第一反应是行踪泄露,有刺客埋伏,可细思之后,又觉得不像。

直到随行侍卫在门外回禀,她才知道秋凝雪在晌午醒了,这来来往往的马车里面,竟无一例外,都是去探望丞相病情的大小官员!

下人给她准备的马车虽然看着不奢华,但也绝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能拥有的——可在拥挤的车群中,竟显得平平无奇了,以致对面的御者,能理直气壮地请她让一让路。

祁云照放下车帘,轻呼一口气之后,反倒笑了出来。

“寻个僻静处停车吧。”

她带着面具和幕篱下了马车,领着三五护卫,持令牌进了丞相府对面的帝卿府。

“陛下……”锦衣华服的美艳男子匆匆出迎。

祁云照笑着扶起,“五哥何必多礼。我今日只是来随便走走,还望五哥不要见怪。”

“臣……”

“今日不论君臣,只论齿序,五哥也不要声张。”祁云照婉拒了他设宴的邀请,寻了个视野好的小楼,含笑倚在窗前。

已经守寡多年的五帝卿在旁边陪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地告退。

祁云照站在窗前观察了很久。

身居高位的朝廷要员,自称清流的台谏言官,身有爵位的勋贵……她甚至看到了她今年刚刚点的那位状元。

今年春闱,她全程都亲自盯着,仔仔细细地选了批身家背景干净的人,期望这些新人能有一二,可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就在昨日,祁云照甚至还召了这位状元随侍,言语间多有提点。

哪曾想,人家早就给自己寻好了依托。

“你说……”年少的皇帝转过身来,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侍从,“这满朝文武,忧心的到底是天子的安危,还是丞相的安康?”

她的话,听上去竟还带着点儿笑意。

侍卫听得脸色煞白,小心跪下,劝道:“陛……主子,息怒。”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祁云照弯了弯眼睛,用力捏住扇柄,叹道:“我早就知道……也早该知道。”

从一开始,她便是高台上最精致漂亮的傀儡。

她身上的丝线,一直捏在别人手里。

站在台下的很多人,都想操控她。

“主子……”侍卫犹豫着问:“您还要去探望丞相吗?是否要通知相府接驾。”

“不必了。”祁云照摆摆手,自嘲一笑:“太傅的身体,不知有多少人记挂着呢,哪里用得着我?”

“是。”

“柳府那边,还是一直不消停?”

“是。需要属下派人去处理吗?”

“不必处理。”祁云照的目光仍落在远处那块由先帝钦赐的“丞相府”牌匾上,默了默,道:“去告诉你那些在军中的同僚,若是柳卓如有意拉拢,假意配合便是。”

这把火总是要烧起来的。

但还不够旺。

祁云照准备亲自往里面添些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