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元(1 / 1)

祁云照深深地看了秋凝雪一眼,眸中有一瞬的锐利,但又很快隐去了。

到底是为了忠心报国,还是不想赋闲在家,想借这个机会重新回到权力中心?

“太傅有几成把握?”

男人跪得沉稳挺拔,坚毅的面容微微抬起,露出一双冷静乃至显得有点儿冷酷的眼睛。

“七成。”

“太傅的病养好了吗?”

“陛下放心,臣未佐陛下扫除叛逆,不敢言死。”

祁云照直直地盯着他,目光落在对方弯下的脊背后,眉梢微动。这个人实在过于消瘦了,她甚至能透过衣衫,看见对方隐在朝服下的蝴蝶骨。

祁云照倏然想起太医令的话。

她不知道秋丞相过去那些年是怎么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四处奔走,但现在至少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再往巴蜀走一趟,和自寻死路也没什么区别。

即便真打赢了,殚精竭虑、车马劳顿之下,恐怕也没几天好活了。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将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顶着妄开战端的物议,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百思不得其解的天子问:“有所求吗?”

秋凝雪顿了顿,俯首再拜,坦诚地答:“陛下,舍妹愚直,性情也鲁钝……倘使陛下能照拂一二,臣感激不尽。”

祁云照不置可否,“太傅与江将军的姐妹感情倒是好,让人歆羡。”

秋凝雪回:“臣亲缘淡薄,只有这一个义妹……”

祁云照直接打断:“好了……太傅起身吧,赐座赐茶。”

她不喜欢江佩兰,更不喜欢出现在秋凝雪嘴里的江佩兰——从小就不喜欢,即便两个人接触不多。

“太傅愿意为朝廷分忧,是国家之幸。但兵者乃国家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秋凝雪料到她不会轻易同意,跪着没动,开口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陛下,巴蜀已经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越是拖延,越是痼疾难除。”

祁云照道:“为了驱除北面的蛮夷,国家已经连年征战。如今,外敌刚刚退去,便又要起战端,民间定然会有怨言。况且,朝堂之上,主战者亦不过寥寥几人。”

“我就算支持太傅出兵,恐怕也会遭到朝堂掣肘。”

祁云照端起旁边放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说:“现在不是出兵的最好时机,百姓尚需要休养生息。”

秋凝雪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执政的时间,远比面前这个年轻的天子要长。

穿着玄黑常服的皇帝温和地笑了笑,十分笃信地说:“再等等吧,天命会眷顾大齐的。”

秋凝雪垂着眉眼,也弯弯唇角,微笑着应是,只是那笑容不管怎么看,似乎都藏着些苦涩的意味。

他应该是等不起了。

秋凝雪在很多年前,就习惯了这副破败而腐朽的身体。病痛仿佛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但那起码尚可忍受。

可自从在刑部大牢走了一遭之后,他便总是生出一种有心无力的感觉,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觉得疲惫不堪。

“到那时,太傅还愿意为我披挂出征吗?”

秋凝雪垂首答:“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天子应该是得到了满意答案的。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到秋凝雪面前,握住他的右手,一面伸手扶他,一面说:“太傅,朕要改元。”

秋凝雪早就领教过天子温和外表下的强势,顺从地在天子的搀扶下站起来。但即便是一向没什么表情的秋丞相,在听到这话后,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讶异地停住了动作。

前朝的皇帝倒是经常换年号,但是本朝是没有这个先例的。按照本朝的礼法和惯例,一个皇帝,终其一生,都只有一个年号。

若无意外,今上在山陵崩获得谥号之前,都会被称作承平帝——这是她十一岁登基那年,从礼部所呈年号中亲自挑选出来的。

“这才是我今日想和你商议的事情,太傅觉得如何?”

秋凝雪到底在官场呆了这么些年,只是一愣,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他微微抬眸,正对上祁云照的目光。十八岁的天子眉若青锋,目似朗星,尚存着些许少年气的面庞,此刻遍布着温暖绚丽的笑意。

织金的日月纹章,正随着她的动作,在她肩头不断流转。源源不断的热度,顺着两人交握的手,传递到了秋凝雪身上,如此滚烫,几乎让他感觉自己被灼伤。

这是一轮初生的红日,即便曾经蒙尘,也终将像她的名字一样,照彻乾坤。

“太傅意下如何?”祁云照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不禁有些疑惑。

秋凝雪从短暂的怔忪中回了神,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陛下确实也该换个年号了。”

天子脸上的笑容便更灿烂了一点。她牵着秋凝雪的手往座位那边走,体贴而关切地问:“太傅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还是加件衣服吧。”

后半句话自然是对身后的侍从官说的。很快,青岫便拿了件外衣过来,轻轻给秋凝雪披上。

秋凝雪见衣服没有什么不该有的纹饰,便谢过恩收下了。

他看着青岫的脸,便想起了至今还留在他府上的青岚,有些头疼地说:“陛下,郎官是您身边侍候的人,怎好一直呆在臣府上。臣实在惶恐,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祁云照眨眨眼,想起自己救他回宫之后,他还故意试探自己,便刻意调笑:

“这有什么?宫里难道还差服侍的人吗?何况青岚一向很仰慕太傅,能到丞相府照顾太傅,相必心中也很高兴。可惜——太傅竟半点儿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秋凝雪刚坐下便又站了起来,躬身道:“郎官都是陛下的人,臣岂敢造次。”

“开个玩笑而已,太傅何必与我这么生分?”祁云照示意他坐下,笑道:“况且,你们女未婚男未嫁,哪里有什么不妥?太傅要是乐意,我亲自给你们做证婚人。”

秋凝雪少见地尝到了坐立不安的滋味。他怕天子真的心血来潮要给他赐婚,认真而恳切地开口:“陛下,臣无意成婚。况且,臣已经向先师立过重誓:此身许国,永不成婚。”

祁云照便也收起玩笑之意。她之前确实听过一些关于秋凝雪不成婚的传言,还以为那个莫须有的誓言只是旁人捏造,不成想竟是真的。

可是哪位真正关心学生的老师,好端端的,会突然要求学生永远不成婚?莫非老淮阳侯早就知道秋凝雪不是女子?

祁云照饱含探究意味地看过去,但终究没有贸然开口,随意闲聊几句之后,便岔过这个话题,说:“太傅既然来了,便和我手谈几局吧。”

秋丞相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为难的神情,细看之下,还有些无奈,“臣遵旨。”

祁云照有些好笑地捏起一枚白子,示意对方先行。

谁能想到美名在外的秋丞相,竟然真的不会下棋呢。连生死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却对着一张棋盘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而且,他似乎越是苦恼紧张,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凝重冷淡。

祁云照颇觉有趣,每次见到,都是忍俊不禁。偏偏还不能笑得太明目张胆——这可是她在政务之余,唯一的乐趣了。

“罢了,我让你三子吧。”

秋凝雪默默看了眼面前的棋盘,没有拒绝。

等秋丞相酣畅淋漓地输了三局之后,皇帝陛下终于收手,遗憾地表示不能留他用膳,温言让青岫送他出宫。

郎官笑意盈盈地引秋丞相出了清嘉殿,请他乘门外早已备好代步的肩舆。

秋凝雪谢过之外,不出意外地,又看到了旁边羽林卫捧着的大小赏赐。他起初以为天子频繁赐下礼物和赏赐,是为了以示恩宠,但现在想想,竟更像是对他这个棋友连连战败的安抚。

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秋凝雪哭笑不得,想起天子唇边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之后,不由哑然。

果然,还是个少年人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周围的人点点头,上了肩舆,开始闭目假寐。

但思绪万千,又忍不住随着周围的风翻涌起来。朱红的宫墙不断在面前掠过,他垂着眉眼,接着考虑自己进宫时所想的事情。

泱泱大齐,自然不缺勇猛的将领,但却没什么帅才。而且,如今军中那几位得用的将军,个个都是心气高傲之辈,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愿屈居其他人之下。

倘若多年后,陛下要与成都王开战……谁能为大齐挂帅出征呢?

秋凝雪想着事,慢慢便出了神,直到哒哒的马蹄声传入耳中。

这里可是宫道,能从宫门直通禁中,若非紧急军情,谁能在这儿疾驰!

他心神一凛,忙循声望去,谁知映入眼帘的根本不是什么传令兵。

他侧身问身边的羽林卫:“那是谁?怎可在这儿骑马。”

为首的羽林便答:“丞相,那是丰城侯。陛下特许丰城侯可以在宫中骑马。”

秋凝雪想了想,才想起丰城侯便是原虎贲中郎将,那个先是在柳卓如夺权时袖手旁观、间接站队柳氏,后又倒戈,率兵杀了卢琦的王信。

“原来是她。”

说话间,那边的王信也看见了秋凝雪一行人,下马过来拜见。

“下官见过丞相,不想竟能在此处遇见丞相,甚巧,甚巧。”

秋凝雪过去便和王信没什么交集,也不愿与她多谈,向她点头致意之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王信有些不愉。自从她诛杀卢琦、助今上扳倒柳卓如之后,便是一路顺风顺水。陛下不仅信守诺言,给她晋了爵位,还升了她的官——她如今已是骠骑将军,在武官中的品阶可谓数一数二。

陛下不计前嫌,甚至颇为看重她,其余大臣自然不会给她脸色看。即便背后再如何议论鄙夷面上也是和和善善。

没曾想,在秋凝雪这里,她还是这么没脸面。

王信颇有些郁闷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行人渐渐远去。

她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她身边的随从肉眼可见地不忿,低声道:“将军,她岂可如此冷待您?不过是个过气的丞相罢了!陛下若真信重她,怎么会让她一直居家养病?”

王信严厉地看过去,呵斥道:“住口!此处是什么地方,你就敢随口议论帝师?”

随从一愣,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此处的小插曲,秋凝雪自然无从得知,也根本不在意。他在回府之后,便提笔写了封折子,奏请皇帝改元。

折子刚刚经由长史递到中书台,便在朝中掀起一片轩然大波。等到折子呈到皇帝面前,朝中的反对声音便越来越大。

但皇帝力排众议,硬是压下了各色的反对声音,宣布改元。

礼部的官员只得奉命,绞尽脑汁拟了几个新的年号呈上去,但都不得天子欢心。

最后,是祁云照亲自提笔,写下了熙元二字。

今日之后,大齐便再也没有承平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