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英,寒天的花——这有很多种解释,可以指雪花,也可以指菊花,或者是梅花。
但祁云照没怎么思考,便觉得他的表字应该是取梅花之义。
“寒英……”祁云照轻轻呢喃了一句,笑着说:“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这个表字很适合你。”
话落,便瞥了眼对方粗粗拢着的头发,遗憾道:“只可惜天色已晚,我怕是不能和寒英把臂同游了。改日有机会,再请寒英带我游览四周美景。”
她还是很惜命的,即便出了宫,一般也不会去侍卫没提前踩点的地方。刚刚那样说,只是想找理由,顺理成章地换个称呼。
秋凝雪微微松了口气,垂眸应是。
“正好顺道,我先送寒英回府吧。”
皇宫和他的丞相府,完全是在两个方向——天子到底知不知道这一点?
秋凝雪微微抬眸,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之后,很识趣地将话咽了回去,“谢陛下。”
丞相府离这儿并没多远。大约一刻钟之后,驾车的羽林便在天子的吩咐下停了下来。
秋凝雪便站起来躬身作揖,告别天子。
祁云照玩笑道:“寒英不尽尽地主之谊,请我进去坐坐吗?”
秋凝雪无奈地看着刚刚还说天色已晚的天子,终于还是将憋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委婉道:“陛下,外面鱼龙混杂,不比宫中,禁卫森严。”话落,又道:“若您今日想在寒舍下榻,臣请陛下调羽林在周围驻守。”
祁云照摆摆手,刚想说自己只是顺口开个玩笑,丞相府前的台阶下,便传来一道很是熟悉的声音:“师妹,你可算是回来了!”
祁云照撩开车窗的帘子往外一看,果然是如今的尚书令,之前的中书监萧文夙。
“看来不巧,寒英府上已有客至了,那我便不多打扰了。”天子温声道。
秋凝雪辞过天子,看着那辆车驾逐渐远去,才转过来招呼萧文夙,颔首道:“令君。”
萧文夙一脸古怪地看着他这身装扮,也没在意他的称呼,有些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秋凝雪淡淡道:“外出时,遇上些意外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烦请令君在花厅稍候,我到后院更衣。”
萧文夙这回终于注意到对方格外生疏的称呼,脸色一怔,半晌都没说出话。
府上侍从忙将人引至花厅,按照她往常的喜好,重新摆上茶点与茶水。
萧文夙从前很喜欢丞相府的点心,这会儿却半点儿没有品尝的欲望。她在厅中不停地踱着步子,颇为苦恼地思索着措辞。
“劳令君久侯了。”
来人换了身青灰色的大袖袍服,头发也重新束得齐整,慢慢走到眼前,小小一揖:“令君请。”
萧文夙实在受不了对方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连连道歉:“那日是我言语唐突,师妹原谅我吧。”
秋凝雪不置可否,道:“令君在府中等了我这么久,应该是有事要与我相商,请直言吧。”
“师妹的身体可好些了?我……”
秋凝雪蹙眉,冷淡道:“见谅,我今日在外行走,有些累了。令君若没什么要紧的事,便改日再登门吧。”
萧文夙不得不开口:“我今日登门,是为了探病——但也确实有事要问你。师妹,你为何要上那道折子,请陛下改元?”
“非是我想改年号,是陛下想改元。”
这倒说得通了,可是……萧文夙叹了口气,道:“即便是陛下,也不该……这是祖宗礼法,哪能轻易变更?你我身为人臣,不就该及时规劝天子……”
秋凝雪这会儿是真觉得累了,闭上眼,道:“只是一个年号而已,令君何必放在心上。”
“师妹!这……”
“规矩都是人定的,没什么改不了。况且,令君就没想过,陛下为何要换年号吗?”
萧文夙一愣。
茶盏被搁下,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秋凝雪皱眉看着对面的人:“陛下已经不想再做任人左右的太平天子,不想再做垂拱而治的圣君。”
“你若还将她看成需要旁人护持的幼主……”
秋凝雪止住话头,没有往下说。他沉默了一瞬,才重新开口:“陛下性情虽温和,但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会喜欢旁人随意置喙。”
他知道萧文夙的性格——刚正有余,而失于灵活变通。到底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劝了一句:“只要于国家社稷无害,你便多顺着她些吧。”
萧文夙一噎。
“还有,我如今虽赋闲,但到底是做过一任辅政的人。令君频频登门,让陛下怎么想?”
萧文夙立时不再纠结什么顺臣直臣的问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果真不打算再让你回朝吗?”
年少的天子刚刚掌握大权,正是意气风发、满怀壮志的时候,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说一不二的权臣?
“陛下若真让我和从前一般入朝理事,那我就该请师姐为我准备身后事了。”
*
在清嘉殿歇下的天子,今夜又做了梦。不过不是熟悉的噩梦,而是……
祁云照默默将被子拉过头顶,直呼荒唐。
就在刚刚,她梦见了秋凝雪……衣衫半褪、满面潮红的秋凝雪。
这可真是……真是太荒谬了。祁云照自问自己应该还算得上正人君子,即便知道秋凝雪是男非女,也从来没对对方产生过什么越轨的想法……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祁云照拍了拍自己的脸,爬起来喝了口水。
明日还有早朝,不能耽搁。她看了下寝殿内的漏刻,强行驱散了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绮念,默默闭上眼睛。
旖旎的梦境再次出现。
注重仪表又爱干净的秋丞相没有束发,而是将满头如云的乌发散了下来,在朦胧的烛火中,显得多情至极,也温柔至极。
他躺在丝质的被子上,衣襟大开,双眼含泪。薄薄的袍服之下,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白皙的肤肉上,隐约可见暧/ 昧的红痕。
暖黄色的烛火落在男人身上,像是给他打上了一层独特的光晕。他无力地抬起泛着红痕的手臂,虚虚圈住身上的人。
盈在凤眼里的眼泪已经彻底掉了下来,顺着嫣红的脸颊滑落而下。他哭泣着启唇:“陛下……求陛下垂怜。”
……
祁云照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再也没了睡意 。
在外面值守的侍从听到里面的动静后,立马鱼贯而入,点灯的点灯,燃香的燃香。
青岚以为她又做了噩梦,正斟酌着措辞,想着如何安慰,便发现天子的脸色有些异样的红。
祁云照捧着手里那盏不冷不热的温水,越喝越觉得焦渴,皱眉道:“都快入夏了……给我拿点儿冰水来。”
青岫狐疑地支使人拿了冰水来,递给天子后,方才豁然开朗,有些开心地劝:“后宫无人,总不是长久之计。陛下瞧上了哪家公子,不如宣入宫中,长久相伴。”
“咳……咳咳……”祁云照听见他的话,便想起那乱七八糟的梦境,顿时一口气哽在心头,呛得昏天黑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无恼怒瞪了他一眼:“就你多嘴。”
她实在没了睡意,直接穿戴整齐,起来到官署的值房里走了一趟,顺道嘉奖了两名认真值夜的官员,抓了两个在值房呼呼大睡的学士。
回来之后,也就到了上朝的时辰。祁云照换上朝服,照常到临华殿上朝,只是……每次看到官员队伍最前面那个空着的位子时,都是一阵古怪。
消息灵通的朝臣,早就知道了昨夜天子巡视值房的消息。此时,又见天子脸色肉眼可见得不愉,更不敢将那些糟心事拿到御前。
一场朝会,很快便散了。祁云照回到清嘉殿批完奏章,又召见了朝臣,与人议完事后,便到了配殿上武课。
如此连轴转般忙了一天,饶是祁云照,也觉得身体有些惫懒,然而精神却异常得兴奋——尤其是当她回到寝殿,在收拾一新的床上躺下时。
该死,她怎么就对秋凝雪起了色心?
天子又从床上爬了起来,烦躁地传了中书舍人拟旨,连夜让人去秦府,申饬了那位秦三公子,以及他的母亲。
*
祁云照很久都没有再召见过秋凝雪。
一方面,是因为那晚之后,再想到或者见到关于秋凝雪的东西,总有些心虚气短,便更不想见他本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最近政事确实有些繁忙。会试的批卷、放榜不能不管,殿试的题目得她亲自出,夏至的祭祀仪典也差不多该提上日程……
如此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她才在秋凝雪递奏章上来时,让侍从再次传召他入宫。
一个月……按理来说,什么都该淡忘了才是——何况是那般荒谬的绮念。
然而,当祁云照看到那个朱衣玉冠的男人向她走近,在她面前躬身作揖时。
她立时就回忆起了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