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已补全)(1 / 1)

“陛下……”

眼前的天子也变作了两个。但无论是哪一个,神情看着都不太友善。他茫然了一瞬,才记起自己的来意,心里便越发没底。

“陛下,臣……”

祁云照蹙眉道:“好了,我知你来意。”

她上午一直待在清嘉殿里,见秋凝雪一直没来求见,心中还有些欢喜,以为对方和她自有默契,看出了其中关窍。

结果不是心有灵犀,而是秋凝雪上午没来得及知道江佩兰的事。

她有点儿郁闷地开口:“还能站起来吗?”

秋凝雪点头,扶着旁边的柱子,慢慢站起来,想要弯腰作揖。

可那莫名的眩晕感越来越强,以至于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在他眼中旋转。他分不清方向,差点便一头撞到柱子上。

祁云照越看越觉得烦闷,直接伸手将人打横抱起,一边往内殿走,一边说:“去膳房里拿些解暑汤来。”

秋凝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祁云照的侧脸,惊呼道:“陛下!”

祁云照这会儿不想理他,便道:“且消停些。”

秋凝雪屏住呼吸,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对方将他放到殿内的躺椅上,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青岫很有眼色地指挥宫人打扇,又亲自取来了备在殿内的解暑汤,端到他唇边。

哪有皇帝站在旁边,为人臣子的却躺在美人榻上?秋凝雪挣扎着要起来。

祁云照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伸手将他推了回去,冷淡道:“我要沐浴更衣。你在此等等吧。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秋凝雪的身体不可控制地 ,倒了回去,看着天子转身离开。

青岫便又将解暑汤递到了他唇边,喂他喝完之后,又令人打了清水来,将浸湿的巾子奉与他,说:“陛下下午嫌暑热,带了几名羽林到千秋园游猎。没想到丞相会来求见,真是不巧。”

秋凝雪道声谢,将巾子取过来擦了擦脸和手,顿觉清爽了很多。

青岫笑着阻止:“丞相的脸色瞧着不太好,还是躺躺吧。陛下还要些时候呢。”

“好,多谢。”

青岫说天子并不常在这儿呆,只是偶尔在这儿午歇。但是秋凝雪还是能闻到沉香的味道——兴许是为了安神,天子身上常有这个味道。

沉香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幼时阴影的代名词。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味道,但兴许是因为太过疲惫,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祁云照越想越郁闷。

他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关窍?

王信是迟早要死的。这人一开始向柳卓如妥协,尚可原谅,但之后,竟也完全袖手旁观!不就是彼时见柳卓如势大,不敢得罪?

这样的墙头草,留之何用?祁云照一开始便没打算留着王信,所以才格外大方地给她封了万户侯。

她能忍王信这么久,全是因为不想落下一个过河拆桥、刻薄寡恩的名声。便只能小心盘算,让所有的一切都看上去像个意外——昨夜,就是祁云照让人将王信灌醉,怂恿王信无视宵禁在外游荡,然后趁她的护卫与士兵缠斗之际,偷偷下了黑手。

这个死法,也是祁云照早就给她想好了的,所以才会点大大咧咧又爱较真的江佩兰接管长水营。

……秋凝雪怎么会不明白呢?王信死了,她只会拍手称快,哪里还会怪罪?不过是为了做做样子,才会象征性地关江佩兰几天。

不过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

又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连手足都称不上,哪里值得他这么操心?

祁云照有些心不在焉地换上了一身宽袍大袖,重新去了前殿。

男人好像累极了,正蜷着身体,侧躺着在那张美人榻上睡着了。

祁云照抬手止住宫人行礼的动作,让人将冰鉴搬远些之后,便在旁边落座,拿起了之前翻阅的书卷。

他似乎很浅眠。不一会儿,便皱眉醒了过来,微睁着眼睛环顾四周。

秋凝雪连忙站起来,刚刚开口,便被打断。

“坐。”

祁云照将书又翻过一页,仿佛只是随口问道:“可好些了?”

“已经无碍了,谢陛下。”秋凝雪答了话,却没有依言坐下。他还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便撩了袍子,郑重地跪下。

面上恭恭敬敬,却尽干些欺君罔上的事。祁云照睨了他一眼,将手上的书啪地一声阖上了。

“王信,既无忠贞之节,也无观变沉机,贪生怕死,无才无德,死有何辜?”祁云照将书撂在一旁,接着道:“只是不想惹人非议,才请令妹在宫中待几天,太傅至于与我来这一套吗?”

不单是秋凝雪,连周围的侍从也是第一次听见陛下如此尖锐地评价一个人,顿时噤若寒蝉。

“还是说,在太傅心中,朕就是这么一个寡恩少义的皇帝?”

“臣绝无此意。”秋凝雪伏地叩首,连忙陈情:“陛下厚恩,臣片刻不敢忘……陛下息怒。”

祁云照没有说话,站起来转身欲走,却又迟迟没有迈开脚步。

男人稽首于地,身形隐在朱红色的朝服之下,显得伶仃又萧索。

说到底,他又有什么错?

……是她自己动心起意,对这个人生出了本不该有的心思。明明还处在君臣的关系中,又蛮横地要求他能像个温柔的情人一样,理解自己的心意。

祁云照自省完了,又觉得对方有些可怜,缓和了几分语气:“回去吧。”

僵持间,外面却忽然传来孩子欢快的笑声。

“阿姐!”祁云曦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欢乐。她毫无顾忌地扑向祁云照,带着几分得意地开口:“我有礼物要送给阿姐!”

祁云照的冷脸便有些挂不住,她有些无奈地将人提溜得远了一点,轻斥:“无礼。”

小帝姬瘪瘪嘴,倒是很听话地退后了几步,像模像样地弯腰给姐姐做了个揖:“皇姐安好。”又看向堂下跪着的人,浅浅做了个揖:“这位大人好。”

秋凝雪拱手还礼:“殿下金安。”

小孩子的眼睛一下子便睁大了。

她很惊喜地跑到了秋凝雪面前,赞叹道:“好漂亮的姐姐!”

祁云曦刚刚七岁,身高和秋凝雪跪着的时候刚好差不多。她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实在美丽,乐颠颠地围着秋凝雪转了好多圈,然后才恋恋不舍地走回亲姐姐身边,笑嘻嘻地撒娇:

“这位漂亮姐姐是不是生病了?皇姐怎么还和病人计较呢?您别罚她了,和我吃晚膳吧。您答应过我,今天要陪我用晚膳的。”

祁云照刚刚还真忘记了这回事。她低头捏了捏小妹妹的鼻子,让云岫去传了晚膳,然后说:“我可没有罚他。”

祁云曦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没有问秋凝雪为什么跪着,笑眯眯地跑到他面前,说:“我命令你起来。”

秋凝雪迟疑着站起来,向祁云照和祁云曦分别行了礼。

祁云曦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张开双臂说:“你要谢我的话,就抱抱我吧。”

秋凝雪被这位自来熟的小帝姬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委婉地开口拒绝:“臣怕给殿下过了病气。”

“云曦。”天子终于开口。等人跑回来之后,便揪着她的衣领将人放在了自己旁边的座椅上,温声说:“这位是秋丞相,你从前也见过的。这是国家重臣,不是你殿中那些侍从,不可无礼。”

小帝姬有些委屈地哦了一声,爬到祁云照腿上,“那阿姐抱抱我吧,我最喜欢阿姐了!”

祁云照哑然,扶着她坐稳:“你这个小滑头,不是说给我带了礼物吗?”

祁云曦连连点头,开始从腰间带着的小荷包里翻找自己的礼物。好一会儿之后,将一条歪歪扭扭的手串举到祁云照面前,说:“阿姐,这是我编的五色缕。”

五色缕,又名延年缕,是端午时节的饰物,相传戴在手上,可以避邪镇灾。

说实话,祁云照觉得有点丑,但到底没拂了她的好意,接过来绑在手腕上,叹口气说:“谢谢小妹妹。”

小帝姬闻言更加得意,眨巴眨巴眼睛,抱住她的手一直晃啊晃:“那我也要阿姐的回礼。”

祁云照顿觉这礼物有点儿烫手,将人重新放回旁边的座位上,刚想说她不会编五色缕,便发现秋凝雪站在一旁,有些怔然地看向这边。

她便改了口:“太傅。”

秋凝雪愣了一下才应声:“臣在。”

“你会编五色缕吗?”

秋凝雪点头:“臣略通一些。”

宫人们便拿来了蓝红白黑黄五色的蚕丝。

祁云照招呼人在身边坐下,看着他不停地转动手指,灵活地将各色的丝线缠绕在一起。

倒也不怎么难。

祁云照瞧了两眼,便大致摸清了步骤,但她还是将秋凝雪手里那个讨了过来:“我再看看。”

她托在手掌里看了一会儿,便非常顺手地塞进了衣袖里,然后拿起蚕丝线,飞快地编了两个手串,一个递给翘首以待的祁云曦,一个递给秋凝雪。

秋凝雪疑惑地望过去。

年轻的天子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串又往前递了递。

秋凝雪双手接了过来。

“一起留下来用晚膳吧。”

很平淡的语气,但秋凝雪知道天子没给他留拒绝的余地,便垂眸应:“臣遵旨。”

“走吧,云曦。”天子已经将小帝姬抱了起来。

他将那条手串握在手中,低头看了看,还是不太明白——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发怒,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又消了气,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五色缕。

他想起天子刚刚看过来的眼神,心里隐约冒出一个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这好像是……陛下给的赔礼?

“寒英?”

“臣在。”

“过来。”

“是。”

秋凝雪不是个爱多嘴的人,祁云照遵守着食不言的规矩,但年幼的小帝姬却有些过分的活泼了……就像只咿咿呀呀的百灵鸟。

天子起初还叮嘱她不要太没规矩,后来便也随她去了,只在最后开口阻止:“不要贪食,冰酥酪吃多了不消化。”

祁云照无视了她看过来的眼神,让璇玑殿的侍从将人带回去,才看向秋凝雪:“别担心,我会让江将军回来陪你过端午的。”

“回去好生歇息吧。”

秋凝雪道过谢,犹豫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陛下,小妹佩兰太过年轻,性情也不够稳重,恐怕难当大任。请陛下将她免职,以儆效尤。”

祁云照摆摆手,说:“性情老成的人,比比皆是,但又有多少人能守住一颗赤子之心。待她磨砺几年便是,寒英也不必待她太过严苛。”

秋凝雪还想再劝,被祁云照打住:“寒英若是担心,不如让她娶个亲吧。说不准成婚之后,便会稳重几分呢。朕寻个好人家,亲自为她指婚。”

她说这话时,一直盯着秋凝雪。见他没露出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笑道:“此事便这么说定了。寒英不必忧心,我倒是很欣赏江将军的性格。”

“是,臣告退。”

天子果然金口玉言,让江佩兰回来陪他过了端午。江佩兰甚至连端午前的皇宫夜宴也没有错过。

秋凝雪没有再参加朝堂事务,平常也不再在朝会上出现。但这种场合,必然是少不了他的——他的位次还非常靠前。

天子居于上首,小帝姬和五帝卿分列天子两侧。再下来,便是他这位丞相了。

他不喜欢这种推杯换盏的场合,故而宴会到一半,便寻了托辞离开。

岂料人刚刚走出举办宴会的莲花台,天子身边的郎官便来传旨,请他到清嘉殿。

他依言而行,才发现天子……似乎醉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