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七十五章
风轻柔地吹动书桌上的书,近些看,上面没有笔墨写的字,只有一些用细针刻出来的痕迹,一页起,一页落,无声之间,夜幕就来了。晚膳是一同吃的,伺候的婢女如往常一般布好菜,辞盈安静地将筷子递到谢怀瑾手中,即便看上去已经很是熟练,但有一些地方依旧会很不方便。辞盈无声扶好青年手边的茶水,将其摆放到一边,即便知晓青年看不见,他也没有肆无忌惮地打量,只用一口饭看谢怀瑾一眼。青年无奈道:“辞盈。”
辞盈听明白了,他知道她一直在看他。
她抬起手在谢怀瑾面前挥了挥,好奇道:“会有感觉吗?”“嗯,会有光影的差别。"说着,谢怀瑾准确抓住辞盈挥动的手。辞盈心v怔了一下。
她用了些力气,青年就温柔地松开了,辞盈用着饭,眼泪就落下来。她哭得很小声,于是谢怀瑾没有听见。
光影交错的感觉逝去,青年整个人都安静下来,这就是这两年他的常态。婢女们听从吩咐都只沉默地伺候,烛一烛二偶有交谈也多是因为公务。其他的,谢怀瑾见的人只有大夫。
辞盈突然想起朱光,压了压声音里面的哽咽,轻着嗓子道:“朱光呢,不在府中吗?”
青年摇头:“不知。”
烛一在旁边说:“朱光姑娘前些日子回府了,带回来一个大夫,只是那大夫身上也有很重的伤,还需要些时日才能下床。”在漠北时辞盈听过一嘴,但具体的也不知道。她又看向谢怀瑾,饭吃到嘴里酸酸的。
她不知道谢怀瑾的病还能不能好。
眼睛,耳朵,腿,这些只是在明面上,内里如何,她也不清楚。晚膳后,烛一又端来两碗药。
辞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谢怀瑾饮用。
两年下来,比从前好了一些,可还是会呕吐,辞盈上前为谢怀瑾拍背,她问:“一直这样吗?”
“嗯。"青年声音有些嘶哑。
辞盈拿过茶想递给谢怀瑾让他能漱口,但谢怀瑾推了推:“无事,我先喝下去吧。”
两碗药谢怀瑾喝了半个时辰,他习惯了,却担心辞盈会不耐烦。只是快一些了,就忍不住呕吐,比从前好一些,大部分时候是干吐,但喝的急了就会吐出一些药汁,浓郁苦涩的草药味蔓延在辞盈鼻腔间,她轻轻握住谢怀瑾另一只手,什么都没说。
用膳时不觉,两碗药消去了青年大半精力,他撑着眼皮想留在辞盈身边,却被辞盈发现了,辞盈推着他去睡觉,又像是知道他所想一样:“去睡吧,我明天还在。”
等谢怀瑾熟睡后,辞盈一个人出了屋子。
同谢怀瑾相处过程中无数次忍下的哽咽,在此时同化作天空中的悬月,辞盈沐浴在月光中,滚滚的泪如雨。
她推开房门背对着坐下来,她的确不在意那些世人定义的残缺。但她舍不得。
舍不得谢怀瑾就这样过完一生。
燕季收到信已经是三日后,仔细读了三遍信,燕季去拜访了一位老军医。从前随着义父一起出征的,后来义父死在一场战役中,这位姓李的军医就退了下来,二十年时光荏苒,燕季每年都会去拜访老军医,万幸,李老军医一直身体康健,没有那些战场上退下来的人的毛病,如今是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子。当初谢怀瑾的刑罚一部分是他做的,另外一部分是宇文拂的人做的,但说到底都是漠北的士兵,折磨人的法子无非就那几种,信中辞盈问有没有法子治好谢怀瑾腿上的伤,燕季记得,这方面李军医很擅长。“李伯。“燕季见门从里面拉开,对着老人道。老人很精神,依旧保留着军医的习惯,看见人先上下左右打量一圈看有没有伤,见燕季一切都好,老人示意燕季先进来:“怎么来了?”燕季将谢怀瑾的情况说了一遍。
老人摸了摸胡子:“长安太远了,你口中这人如若能来漠北的话,老夫能为他看看。”
燕季眼睛亮了一下,眼前的人从不托大,如此回答大致就是有希望,他忙将谢怀瑾的身体状况讲了一遍:“大概只能您过去。”一个烟架子敲了下来,老头说着:“过不去,太远了。”燕季不说话了,他也不能勉强。
李军医左看看又看看,敲了一烟头还不满意,又敲了一下燕季的手:“在长安,是谁,让你亲自跑一趟。”
燕季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谢怀瑾,按照辞盈和谢怀瑾的描述,两个人已经合离了,但..……就这封信,燕季诚实道:"小姐的夫婿。”李军医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想起来宇文府两年前的认亲宴。他眉宇间多了分复杂:“燕大小姐的女儿?”提到燕莲,燕季也有些沉默:“嗯,姑姑的女儿。”李军医敲了燕季一眼:“你倒是会攀亲。”燕季不爽快了,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要是不能去,就开些方子和膏药,我让人送去长安,小姐都说话了,我什么都办不到也不好,你就当是为了我。”
“你多大的面子。"李军医有事一烟头,然后放嘴里抽了抽:“去准备马车吧,人老了,就不坐船过去了,你李伯我还没有去过长安这般金贵的地方咧,也不知道和漠北哪里不同。”
燕季脸上的丧气顿时消失,笑着说:“麻烦李伯,我这就去回小姐,唉,小姐一定给李伯准备最好的马车,全部铺着软垫的,走山路都不颠簸。”说完,燕季喝完茶,就写信告诉辞盈这个好消息。长安这边,辞盈一边等着燕季的回信,一边传信给泠霜让泠霜去寻漠北那边擅长治腿上的大夫,然后让泠月先去看望小碗,等她忙完了再同泠月一同去一次。
泠月高兴地应是,在街上买了许多给小碗和孩子的东西带过去,满满的一马车,辞盈看着,也添了些东西。
主仆相称,但这些年下来,她们更像是家人。辞盈还曾听见泠月哭着对小碗说:“日后他若是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和姐姐为你做主,如若我们做不了主的,就去寻小姐。”那时小碗忙捂住泠月嘴:“别胡说了姐姐,他对我挺好的。”泠月带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出发,辞盈目送着泠月离开,回去时看见糖葫芦就买了两串,回到府,午睡完的谢怀瑾已经醒了,辞盈一边同青年讲述泠月和小碗的事情,一边说:“张嘴。”
青年张开嘴。
是冰糖葫芦。
咬破外面的糖衣,里面是酸涩的果肉,辞盈被酸的眉头都皱起来,看向面色温和的谢怀瑾,轻声问:“不算吗?”
“很甜。”
辞盈以为是一串甜一串酸,想了想咬上了谢怀瑾的冰糖葫芦,咬了一口下来,虽然红色的糖衣很甜,但里面的果肉比她的这一串还酸。从前辞盈会觉得谢怀瑾在骗人,但这一刻她第一想法是。谢怀瑾,你还有味觉吗?
她捧起他的脸,喝药太久了,青年的骨肉里面都浸着些药草的香味,淡淡的苦涩随着辞盈的话语涌出来,她轻声说:“谢怀瑾,你还能尝到味道吗?“可以。"谢怀瑾温声说。
他轻声道:“我知道果子很酸,但是辞盈买的,就很甜。”听着好像是情话,但辞盈却只想落泪,她抱住青年,将头放在青年瘦削的肩上,她双手将人环住,轻声说:“谢怀瑾,我害怕。”她也在逐渐地变得坦诚。
青年安静了半响,说他也怕。
辞盈原本很怕,心里面堆满说不出的慌乱,但被这一句逗笑了,她的眼泪落入他苍白的脖颈,她小声道:“那我们一起怕。”青年又说“好”。
谁又说一起畏惧死亡不是浪漫的事情呢?
谢怀瑾睁着眼,他的眼前明明只有一片光影交杂的黑暗,却又好似前所未有的光明。他的手将辞盈抱得并不紧,只虚虚地握着,在这一刻,眷恋写满他的灵魂。
朱光带回来的那个大夫一直到三日后辞盈才知道是一位女大夫,也就是当年徐太医口中的师妹,名叫徐云。
当年徐云医术精湛,却多为平民百姓治病,常一月接一富贵人家的单子赚些银钱能帮穷苦百姓买药,在当地有极好的名声。后来那一次徐云原不想诊治,但对面将她绑去又用病患要挟她,她无奈却也尽力医治了但奈何那本就是一场权利斗争,有人请徐云来却不想当时被徐云医治的人活下来,而徐云又太不听话,最后就演变成了徐云医术不精徐“医死”人。权贵们嘴上以此定徐云罪,却又不舍得她一身医术,便寻了一个死囚顶替她身份,再暗中将人囚起来为他们所用,这些年徐云一直在暗牢中,一次不服从便会换来鞭打,朱光查到蛛丝马迹去救人时徐云差点被折磨死了。辞盈看着卷宗,见到了坐着轮椅来的徐云。她面容清丽,看着年纪并不算大,这些年受了很多苦身上很多伤气质却依旧带着医者的柔和,见到辞盈也先是问好,然后温声询问起病患的情况。烛一比辞盈更了解一些,开口说了起来。
徐云听见“徐太医"三个字,笑着道:“原是师兄,我还以为我要被关在里面一辈子了。”
徐云听了情况,吩咐烛一去寻徐太医取一套银针。然后问辞盈:“能将我推进去吗,等会可能要施针,我此时省些力气。”辞盈自然答应,推上徐云的轮椅,轮椅滚至房门前,徐云突然对辞盈说:“别紧张。”
辞盈的确在紧张,她一直不知道谢怀瑾现在身体到底怎么样了,耳朵眼睛都出了问题,每日喝的是药还是毒,可比起这些,谢怀瑾活下来又更重要。徐云似看出了辞盈的想法,她说:“按照适才说的病况,为了吊住病患的命,师兄应该用了很猛烈的药,不是好事,也是好事。”辞盈问:“能痊愈吗?”
徐云停了一下,轻声道:“我不知道你口中的痊愈具体是指代什么,如若要全部恢复如初,大抵很难,有些病和药的损伤的不可逆的.…”辞盈解释自己口中的痊愈:“活下来。”
徐云笑得温和:“那如果活下来就是痊愈的话,会的。”徐云不知如何称呼辞盈,于是只用“你们"来代指辞盈和谢怀瑾:“你们救了我,我也会救下他。”
对着病患和病患的家人,特别是位高权重的,医者们为了自己的声誉和脑袋,总喜欢将情况往严重了说。
说严重些,医好了或者医死了,都有话说。徐云还未见到谢怀瑾,却断言:“我自小为人看病,随着师父走遍了四方,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奇迹的,师兄能将病患的生命吊住两年之久,就说明没有病入膏肓,那我就能将病患救下来。”
“你叫什么?"徐云突然说。
辞盈:“辞盈。”
徐云捂住辞盈颤抖的手:“辞盈,我会让他痊愈。”这一句话成为后面很长一段时间辞盈的定心剂。后来她也逐渐明白徐云后来那日为什么要在长廊前同她说那样一番话,辞盈不确定,真的不确定,如若不是那日她看见了徐云眼中的自信,简短的交谈让她对徐云的人物底色有了卷宗之外的了解,从而让她相信徐云真的拥有高超的医术和让谢怀瑾痊愈的自信,她可能不会任由徐云对谢怀瑾做后面很多事情。徐云进去后诊脉只用了十分钟,然后就让烛一将徐太医开过的方子全部拿出来。
徐云看药方的时间比给谢怀瑾诊脉的时间要长许久,一直到日暮时,谢怀瑾转醒后,徐云才开始施针。
被火烤烫的针扎入青年的各个穴位,辞盈看见血从谢怀瑾眉心淌出。徐云一连扎了一百多针,自己本也大病初愈,浑身透着疲倦,手中的针逐渐慢下来,却一针比一针稳。
谢怀瑾早已晕了过去。
生生痛晕的,徐云一针又一针,第十五针的时候,谢怀瑾就痛苦地晕了过去,整个画面不像在治病,而像在行刑。
辞盈不忍再看,却又认真看了每一针。
她不知道这只是开始。
后面每一日,她都旁观了谢怀瑾的痛苦,青年恍惚的眼睛几乎已经要辨不清生死,只会在一切结束后颤抖地抱住辞盈,嘴唇嗫嚅得说不出名字,唇色惨白,那一双眼无神却不住地颤抖。
辞盈几次忍不住开口,但却又说不出一句“算了”。其余清醒时刻,青年绝口不提治病时的痛苦,只轻柔地抱住辞盈。眼泪氤氲间,辞盈就得到了一个苦涩的吻。青年并不亲吻她的嘴,只很轻地点一下她的脸蛋。偶尔会用手捏一捏,然后说:“辞盈,你是不是瘦了?”辞盈哭着说“没有",青年就再捏一捏,然后轻声说:“我是不是瘦的很厉害了。”
是的。
但辞盈说:“没有。”
她抚摸着青年的脸,轻声道:“会好起来的。”谢怀瑾抵着辞盈的额头:“嗯,会的。”
辞盈又问:“疼吗?”
青年说:“不疼。”
但他每次都会疼晕过去。
血吐的满身都是,辞盈一时间以为回到了漠北的时候,徐云只对她说了一次“会好的",后面的每一次,谢怀瑾痛晕过去,徐云力竭瘫倒在轮椅上,辞盈吩咐婢女将徐云抱回去,自己则是坐在谢怀瑾床前等青年醒过来。她手中的帕子擦拭着青年脖颈上染着的血,帕子上面有了鲜红的痕迹。青年这时睁开眼,辞盈手中的帕子突然擦不下去,俯下身抱住了青年。知道谢怀瑾看不见后,辞盈便总是亲密一些。这段时间的亲密,已经快步他们从前好多年加在一起还要多,辞盈抱着人,轻声念着谢怀瑾的名字。
一遍遍,在谢怀瑾能听见声音的那只耳朵边上喊着,一遍遍告诉谢怀瑾她在。
青年初醒总会有些疼痛的余震,眼神茫然许久才能在辞盈呼唤声中醒过来,又需要很久以后才有力气抬起手抱住辞盈。辞盈的眼泪总是止不住,她不知道看见谢怀瑾这么疼她要怎么忍住眼泪。于是眼泪打在青年的唇角上,半晌后青年笑着说:“是咸的。”辞盈抬手抹去眼泪,一只手捏住青年的耳朵,哭着说:“是猪的。”谢怀瑾有些无奈,同辞盈商量着:“换一个?”辞盈也很好打商量:“是野猪的。”
谢怀瑾无奈,轻轻用鼻尖拱了拱辞盈,辞盈被逗得笑了起来。但欢乐总是短暂,大部分时间,辞盈都看着谢怀瑾疼的死去活来的模样,谢怀瑾没有说不让她看,徐云也没有让辞盈出去,甚至偶尔还会让辞盈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一日,徐云给谢怀瑾针灸完,还有些力气,突然看向辞盈,说要给辞盈诊脉。
辞盈没有拒绝,伸出手腕放在徐云面前。
徐云只诊脉了一会,就收回手,轻声说:“早些睡觉。”今天青年醒的很早,徐云还没走就醒了,恰好就听见这一句,等辞盈将房间内一切收拾完才发现谢怀瑾醒了,她坐到床边:“今日比前几日醒的都要快一止匕〃
谢怀瑾轻咳嗽了一声,辞盈端了一杯水,用勺子一点一点送去谢怀瑾的唇中。
“会不会很累?"青年能说话后第一句是这么问辞盈。辞盈下意识摇头,却又想起来谢怀瑾看不见。她牵住谢怀瑾的手,说“没有"。
很多事情婢女都做了,她只有每日徐云针灸的时候帮帮忙,如何都算不上累。
谢怀瑾问:“晚上是在处理公务吗?”
辞盈没想到谢怀瑾会猜到,她们其实尽量都没有提起漠北那边的事情,因为提到漠北,就不得不提到很多东西,关于那边的回忆也实在不美好。就像其实谢怀瑾和她都很清楚,总有一日她们需要做一个决定。辞盈不太可能一直留在长安,如若要留在长安,就需要放弃漠北的一部分,虽然还是能掌控漠北的势力,但不可能如现在一般安稳。现在的情况是,辞盈大致确定了燕季的忠诚,也提拔了一些新秀在军中同燕季牵制抗衡,漠北那边的世家她和殷策往来密切,即使没有联姻也同殷策达成了合作。
如今她在长安,按照她离开之前的交代,漠北那边的事务大多是燕季和泠霜在处理,一些没那么急的送来了长安。
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辞盈脱了鞋子,睡在青年身边,虚虚地环绕着他。谢怀瑾说:“没关系,等我病好了就去找你。”人大抵都会变化,从前谢怀瑾总是在意辞盈将那些人看得比他重,在意了很多年,现在反而不在意了,他只需要知道辞盈在意他就够了。将自己送上天平的一端,去和其他辞盈在意的东西作比较,是很蠢的事情。他当然希望在辞盈心中他最重要,但如果不是,也没有关系。辞盈轻声道:“没有那么快。”
谢怀瑾摸着辞盈的脸,辞盈将脸往他手中送,那一刻谢怀瑾很希望自己能看得见,但眼前依旧只有昏暗的一片光影,他的手指代替眼睛,将辞盈的五官全都临摹一遍后,牵住辞盈的手。
两个人相拥着,姿势并不算亲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又那么亲密。
在他们已经过去一半的人生里,静谧之中,无声默契。人的欲望并不是无限的,起码这一刻,无论是谢怀瑾,还是辞盈,都很知足。从苦痛之中走过,于是一丁点前途渺茫的甜,他们都觉得甜蜜异常。至于明天。
没有人知道明天。
但谢怀瑾和辞盈一定会拥有很多个明天。
比起总在回忆和过去中相见,明天更为可贵,明天吧,辞盈睁开眼,亲吻住青年的唇,两个人的唇浅浅地贴着,后面不知道谁先笑了起来,辞盈的眼泪闷在眼睛中,青年的咳嗽声不止断。
但很奇怪,这样的生活,他们觉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