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4
袁驰看到,冯山月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突然把头转了回去,用一只手将额头上的毛巾往下拉,盖住眼睛。
明明躲开视线的是她,他却松了一口气。
他在这张椅子上坐了快一个小时,也没想到等她醒来后该如何面对那个场景,现在她刚清醒,手足无措也是正常的。这么想着,袁驰放下抱着的胳膊,起身活动僵硬的手脚,打算先去把晾好的温水拿进来。
刚迈开步子,却突然听到冯山月用很平稳的声音说:“你当时也哭了,对吧?”
袁驰身形一滞,转头定定地望着床上。
他没想到这是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倒也很像她的风格,比起直面尴尬,不如先调转矛头对他发难,总之她要做占上风的那个。
袁驰心里好气又好笑,却没立刻回答。
毕竞,在那个时候…他怎么可能毫无触动。无论是因为她正抵着他的后背哭泣,还是因为她哭泣的理由,亦或是想到那位永远不会回来的友人。
当他回过神来时,耳旁只剩下她低泣的声音,五脏六腑抽痛着,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也不知何时需湿一片。
紧接着想起的,是之后的发生的事,那个原本只在他最隐秘的梦境里出现的场景。然而,当她的双臂真的环上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心里竞半点欢愉都没有,只剩发木的苦涩。
这是本不该属于他的拥抱。
那一刻,何志宇的话如诅咒般在他脑海里回响。如果他真的只是为了赎罪与偿还,担起她哥哥的责任照顾她,就该问心无愧地拥住她,模仿郑海阳的语气安慰她。
而不是悬着双手,像窃取了宝物的贼,甚至不敢轻抚她的背。记忆里,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袁驰的脸颊发烫,不知是因为羞,还是因为愧。
他说:“你记错了。”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卧室去倒水,却听到身后冯山月嗤笑的声音:“你骗人,我都感觉到了。”
这一觉像是回满了她的精力条,额上的温度降下去,随之升上来的是她的攻击性。
袁驰拿着水杯和额温枪回到卧室,坐在床沿,沉默地给她测温度。37.7度,比之前好些了,但还有些低烧。他把冯山月盖着眼睛的毛巾撤走,装作没听见她刚才的话:“喝点水。”毛巾之下,冯山月没有闭眼,反而盯着他:“既然都哭过,那就是扯平了。”
袁驰下意识反驳:“凭什么?”
明明闹出的动静完全不一样,明明只有我在意你的哭泣,而你只是拿我的眼泪当把柄。
冯山月撑起来,半靠在床头,接过他手里的水杯喝了两口,然后才答:“什么凭什么,我烧糊涂把你当成了我哥,别往心里去,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哭了的事我也会对别人保密的。”
最后那句说得理直气壮。
袁驰没看她,也不回应,身体向后仰,手撑着床看天花板。冯山月拿杯子轻轻碰他的胳膊:“你不会是嫌我占了你便宜吧?别指望我会道歉。不过……谢了,没想到你还挺会照顾人的。”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挑不出毛病,态度比起从前甚至称得上亲昵。却因为太过坦荡,反而让袁驰心里失衡。
房间里安静下来,在漫长的沉默中,冯山月捧着杯子,将水喝完。袁驰将空了的水杯接过去,看了她一眼,径直离开房间。明明是面无表情,她却不知为何从那眼神中品出几分幽怨的意味。房间里安静下来,门被掩上。
冯山月保持半靠在床上的姿势,把被子往上扯,将脸埋进去。她仔细复盘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没找到什么漏洞,虽然措辞乱七八糟的,和她平时的风格也大相径庭,但总归是糊弄过去了。大脑中仍乱成一片,她甚至有些庆幸这份混乱。睁眼后就被巨大的尴尬迎面砸中,之前经历的种种令她愤怒、悲伤的情绪都随之冲淡了不少,为了拽住摇摇欲坠的脸面,她不得不紧急调动所有的理智。冯山月做了个深呼吸,又猛地将脑袋从被子里抬起。这是他的床,上面有他的味道。
尽管两人的家里总喜欢买同款日用品,她也在上一次意外靠近时闻到了熟悉的柔顺剂香气,但当贴得足够近、仔细嗅闻时,仍能察觉到气味上细微的不同相比之下,她哥哥身上的气息要更温暖、更厚重,但袁驰的气息要冷淡得多,她能闻出一股浅淡的、陌生的薄荷味。冯山月把被子一掀,下床出了房间。
客厅里的顶灯开着,脱离了昏暗的环境,光线令她眯了眯眼睛。沙发上,她的衣服被烘干过,叠好了摆在一旁,袁驰坐在离它们最远的另一端看手机。
听到脚步声后,他瞥了她一眼,又重新把视线落回到手机上。冯山月把衣服抱进房间,心不在焉地换好,忍不住再一次暗中对比。在明亮的灯光下,他那副略显冷淡的眉眼也和她哥哥完全不相似,她想象不出袁驰用他那张脸模仿郑海阳笑嘻嘻犯贱时的表情。连那件黑色卫衣也不是郑海阳会穿的风格,她哥偏好暖色调的衣服。冯山月把外套拉链猛地拉到最顶端,用了点力气。…明明有那么多不相似的地方,为什么她会认错。再走回到客厅的时候,冯山月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尽管脸色因为低烧还有些苍白,额头上还贴着被冷汗打湿的刘海,但隔着些距离看去,已经和往日没多大差别了。
她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用通知的语气飞快地说:“我英语考砸了,这次的分数肯定比你低,也拿不到全市第一了。”一副愿赌服输的样子,说完就去拿自己的书包,在里面找手机。袁驰靠在沙发上,偏头看过来,没提考试的事,冷不丁挑起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话题:“何志宇和你一个考场,对吧?是不是他?”甚至不用把话说完整,也能听出他对下午发生的事有所察觉。冯山月猛地抬头呵斥:“别提这个名字!”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只剩她从急促到平稳的呼吸声。她望着袁驰,读懂他眼中的含义一一告诉我。而那个令她作呕的秘密就在嘴边,她只要说出来,就可以不必独自承担这份痛苦的重量。
半响,冯山月终于开口:“…他居然敢在我面前提我哥。”袁驰蹙眉:“什么?”
书包仍带着潮意,冯山月用指尖抚平里面被雨水打湿而卷起的书本:“我哥死的时候,他就在现场,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还眼睁睁地看着我哥去死。今天下午他告诉我,我哥死前求他打120。”剩余的信息被她省略,但只有这些也足够了,冯山月听着袁驰骤然急促的呼吸声,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变了脸色,心底涌起苍凉的快意。是你三番五次要问,现在我说了,这份难过与愧疚的鞭笞都是你自找的。可紧接着,像是被割开了一条口子的气球,更多的情绪与倾诉欲从里面涌出来。
袁驰是和这对兄妹一起长大的人,三个人之间拥有太多共同的回忆,冯山月知道自己的心情他能懂,她也懂他在回忆郑海阳时会带着怎样的情绪。两个人坐在沙发两端,隔得很远对视,却把彼此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冯山月轻声地问:“我哥才不会求他,对不对?”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也和我一样了解他,请你告诉我那个我想听的答案。…尽管我也不知道,我最想听到的是什么。她看见袁驰的眉头越皱越紧,像她下午做英语听力时的样子,理智被剧烈的情绪波动拉扯着,却不得不去解一道无从下手的题目,在选项中长久地犹豫,得不出答案。
终于,他嘴唇动了动。
冯山月盯着他的嘴。
却只听到一句反问:“他拿走的东西是什么?”“哗啦!”
硬皮笔记本被冯山月猛地扔出去,在空中划过弧线,重重地砸中他的肩膀。冯山月提高音量:“你聋了吗?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袁驰把那个本子拾起来,吐出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身子前倾,注视她:“关心则乱,别管他说了什么,一个字都别信。如果他真的偷了东西,我们报警、找律师打官司,把他送进去。”
过了很久,久到袁驰望着她的双眼因为不眨动而发酸,冯山月定定回望他,忽然笑起来。
在她笑的一瞬间,他竞感到一阵心悸。
“袁驰,我只是发烧,不是烧成傻子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以为我会想不明白?是啊,关心则乱,你也知道是因为关心。你呢?你是多冷血才会像这档一点反应都没有?你真把自己当成我哥了吗,我用你教我怎么做?我哥活着的时候都不敢指挥我,你怎么敢的?我就缺你这一句建议,缺你帮我出主意吗?我要的是这个吗?”
我只是想要一句抛开所有逻辑、顺遂我心意的安慰,一句而已,不行吗?冯山月劈头盖脸地骂,袁驰垂头丧气地听,到最后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再彻底中断。
袁驰抬头,看到冯山月打量着他,忽然摇摇头,把身子回正过去。他第一次希望自己读不懂她的眼神,却将她眼里的失望读得清清楚楚。他不是她哥哥,她哥指哪打哪,她骂谁她哥就会同仇敌汽地跟着骂,可他没有郑海阳的身份,也没有他的立场,只会自顾自地把她往他设想的正轨上面拉一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说出接下来的话,袁驰突然有些不敢看她眼睛。
冯山月抱着胳膊把头转开,突然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余光瞥见袁驰从兜里拿出了什么。
“这件事我不会往外说,但既然你一模英语考砸了,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还敢提她英语考砸了?
顷刻间,怒火烧得她浑身滚烫,冯山月猛地转头,忽然看清袁驰手中的东西。
是她的那把美工刀。
在烘干衣服的时候,袁驰从外套的兜里掏出了它,他知道冯山月不是受伤害后选择自毁的人,如果谁惹了她,她只会不遗余力地报复回去。冯山月从小到大都是用的自动铅笔,也对绘画和手工不感兴趣,在郑海阳出事之前,她从未买过什么美工刀。
这把刀的用处不言而喻。
是啊,关心则乱。
他并非不关心当时在小巷中发生的一切,只是比起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那件案子上的冯山月,他还在关心着被愤怒驱使、快要走到失控边缘的她。他想知道真相,可她总是有所隐瞒。他终究不是她哥哥,没有拴住她的同源血脉,分享不了她的秘密,每天放学后回到的不是同一个家里,从来没有立场闯进她的地盘里,逼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冯山月紧紧地拧着眉,瞪视袁驰。
他迎着她的怒火,固执地盯着那把刀,声音却有些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卑微地、卑劣地用一个快要破碎的赌约哀求她。“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让事情走向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