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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28

王于英没急着开口,先观察了一番冯山月的脸色。其他班的同学羡慕她考得好,但王于当初和她一个考场,出成绩后也听到过几句同考场学生的风言风语,说冯山月如果不是考英语的时候打架,就能考全市第一了。

现在看来,冯山月自己倒是并不在意这一点。连考试结束后死盯着何志宇的吓人表情都收了回去,变得极为平静,不了解她经历过什么的人,根本看不出端倪。

正想着,冯山月也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我脸上有你的演讲稿?“王于英一噎:“什么演讲不演讲,就随便聊聊。”冯山月懒得揭穿她,余光看到王于英搓了搓手。随后她才问冯山月:“你之前很少打架吧?”冯山月想了想,不算上从前她和她哥还有袁驰之间的小打小闹,她的确没有和真人打过几次架。

见王于英一副笃定的样子,她又有些不服气:“那肯定没有你打过的架多。我在一中都听说过四中有个练排球的校霸。”王于英笑了,望着天空:“总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像在卖惨,尤其听我说话的人是你,但是没办法,有些东西只要是聊这个话题就绕不开。”她说着,把自己右腿的裤腿卷起来,卷到了膝盖的位置。冯山月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发现她膝盖上方有一片手掌大的、比肤色要浅的疤。

“喏,这是我高一的时候,我爸用开水烫的。”听到有人提起王勇斌,冯山月下意识地皱眉,她把目光移回到王于英脸上,两个人对视,王于英同样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她继续说:“从小我爸就爱打人,我妈脾气也不好,两个人吵了架,他就要动手,我妈也还手,但是打不过他,还挨打得更厉害,后面就只抱着我躲。我骂他,他连我一起打。以前还没那么频繁,上高中以后他开始欠钱,脾气更差了,正好那个时候我学会了还手,他打我的次数比打我妈要多了很多。刚上高一的那年,我去上学的时候,经常脸上贴着创可贴、鼻孔里塞着纸止血,有同学来问我,我觉得说是被我爸打的很丢脸,就说是我在外面打架弄伤的。”“为什么不报警?"冯山月打断她,却很快联想到自己的情况,有些时候,能限制人报警的条件太多了。

果然,王于英只是摇着头笑:“我妈她们那一辈有多少法律意识啊?之前总觉得谁家没个吵吵闹闹,打老婆的男人多得是,不都是关起门来解决的。后来我教练看我总是身上带伤,问了我家的情况,才帮我报警。结果警察来了以后,靠,我妈反而把我骂了一顿,她觉得她也还手了,怕这么一调查两个人都要进去,我心想她再不还手就该被打死了,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说不出口。而且,她也担心如果我爸坐牢,我的前途会受影响。”两人之间因为这句话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如今王勇斌还是被押进了看守所里,等待审判,于小红的担心成了现实。冯山月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假如当初她们真的把王勇斌给送了进去,哪怕只是行政拘留几天,也足够给王勇斌一些震慑和惩戒了,那样的话,是否他后来也不会在冲动之下拿着酒瓶拍向她哥哥。

最后,她只是问:“为什么你妈妈不离婚?”王于英用手指在地面的灰尘里画着线条:“她说家里离婚对孩子不好。”冯山月气得笑了一声:“让你爸打你就对你好了?上次你去小饭桌吃饭,看到那个阿姨了吗?她也没老公,一个人带孩子过,不也好好的?”说完却想起来,梁桂香带出来的那个孩子品性有多恶劣。一时间,冯山月也做不到理直气壮了,只是仍觉得王于英妈妈的这套说辞可笑,于是把手抱在膝盖上,转开头不去看王于英。心里恶狠狠地想着,活该那个于小红受气挨打,可是一想到王于英小腿上那块触目惊心的疤,又有些难受,也不知道她妈妈会不会被开水烫出过更大的疤。半响,听到王于英在旁边闷闷地说:“我后来才想明白,其实那只是她扯的幌子,但是我不好和她争。我妈辍学早,结婚早,文凭低,之前也没工作,这两年才开始打零工,离婚了她养不活我,可能连自己都养不活…她之前想过死都没想过离婚。”

直到王勇斌犯事入狱,家里没了收入来源,于小红看着上高三的女儿,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刀片再在手腕上割一刀。她只能走出家门,一天打两份工,累得连回家以后咒骂王勇斌的功夫都没有。

可是,看着妈妈变成现在这样,王于英心底却有一分对谁都不敢说的高兴。家里不再弥漫着难闻的烟味,听不见妈妈和谁吵架的声音,妈妈的手因为做工而越发粗糙,手上却不会再莫名其妙地出现淤青。上夜班前,她会在家里吃点东西垫肚子,做的都是她自己喜欢的菜,王于英就坐在旁边,两个人在灯光下算着还欠了多少钱,要怎么还。

王于英计划上大学以后去争取奖学金,还说球队的教练已经答应她了,等她高考完,就介绍她去体院的排球队做助教赚钱。妈妈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骂教练多管闲事,反而不好意思地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说到时候她会去请教练吃饭生活很艰难,每天睁开眼就是欠下的债、还不上的人情,可是耳边是前所未有的清净,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一切都是因为王勇斌不在这里。

王于英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大逆不道一一她是个希望爸爸从世界上消失的孩子。

这句话王于英对谁都不敢说,更不好意思在冯山月这个受害者家属面前说,可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看着天空,想到王勇斌关进了监狱里,内心深的庆幸怎么都压不住,一个劲儿地往外涌。她甚至恶劣地想着,最好王勇斌这辈子都别出来了。天台上一时间寂静无声,吹来的风里带了点暖意。王于英曲起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呆呆地嗅闻着这阵春风,从里面尝到了草木的香气。

她做了个深呼吸,把春天的气息吸进去,感觉到五脏六腑都随着干净了不少,才继续对冯山月说:“等我上高二以后,我的个子就比我爸高了,也学了点打架的技巧,有次他想打我妈,被我推在地上,后面他发现打不过我,在家里总算收敛了一点。”

冯山月回想那些与王于英有关的传闻,皱眉:“可是你高二不是……”在校外打过一次动静很大的架吗?

王于英抱着膝盖,头埋进胳膊里,说话瓮声瓮气的:“嗯。那次是我爸的债主来要债,我爸躲起来了,他们就要到了我头上。几个男的,放学后在巷子里跟着我,我察觉到了,悄悄发短信给毕思琪……就是你开学时见到的那个,穿1号球衣的,她直接带着我们排球队的人来帮忙了。”冯山月记得那条传闻,隔壁四中的女排队在学校后巷和人互殴,带头的王于英把其中一个直接打趴在了地上。

她有些好奇:“所以你真的把人家打得站不起来了吗?都打的他哪些地方?头还是肚子?”

王于英每次回想起这件事,都会被一股烦躁与伤痛交织的情绪笼罩,现在冯山月一打岔,心里倒是没那么难受了。

她仍埋着头,有些不耐烦地哼了声:“想偷师啊?说了让你别打架。”冯山月背靠着墙,蹭过去了一点,压低声音:“我听说打架要抓着其中一个往死里打,别人才会怕,你是不是就是这么做的?”王于英终于把头抬起来,盯着冯山月。

有些细节她连排球队的人都没说过,但当着冯山月的面,或许是因为她本就低对方一头,逞强也是徒劳,又或许是出于一种赎罪的心理,说出自己的惨遇能换取对方的几分谅解,她竞有了讲述的冲动。“知道我为什么抓着他往死里打吗?"王于英扯着嘴角对冯山月笑了笑,“那群狗东西堵着我,和我对骂。其实当时毕思琪她们都已经赶过来了,我都听见她们的脚步声了,但是那个领头的突然说,我家里还不起钱,为什么我妈和我不去卖。他说,我妈嗓门大,我身体好,卖了来钱快。说完想摸我,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动手把他的胳膊给扭骨折了。”

然后用这辈子最狠的力道,拿膝盖顶他肚子,用她习惯了扣球的手去扇他的脸,恨不得打落他的牙齿。

毕思琪接到短信后第一时间报了警,进巷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等警察来了你们都别想跑″。

那群成年人见王于英下了死手,又顾忌着有警察,嘴上叫嚣得厉害,却根本不敢和这群没成年的学生打得太过火。

排球队的女孩们很多没打过架,但当她们看着队长一边流着泪一边和那个男人厮打时,却都无端涌起一股悲怆的豪情,于是义无反顾地撞开那些成年人,与他们推操,挡住他们支援兄弟的路。

等警方和校方的人赶到时,于小红也来了,本来憋着一肚子气要骂人,拨开人群却看到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连喘气都喘不上,王于英蹲在他旁边,脸和衣服上溅了血,两颊的血迹和污渍又被眼泪冲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排球队的队友们至今不知道那个人对王于英说了什么,她们也没有谁好奇地问过,也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她们曾目睹过王于英大哭。就像她们听说了她家里的事,却谁都不过问,反而在外人面前维护着王于英的尊严。

队长是很好的队长,训练时对她们要求严格,却也以身作则做得最好,与她并肩作战时总让人感到安心,队长习惯了在家里照顾那个被打的妈妈,也在队里习惯了当大姐头,照顾每个人。

她的运动鞋常年都是那一双,喝奶茶的时候总点最便宜的那一款,女孩们与她打闹嬉笑,因为她的暴脾气和她吵架,有时候发誓再也不理她了,却又别拉地和好。

但无论吵得再过火,她们没在背后议论过她的家境,也没嫉妒过她那出类拔萃的运动天赋。

省赛夺冠的那天,幸福和喜悦让女孩们的眼眶湿润,差点看不清王于英抬手擦眼睛的动作。

她们本该在这个时候促狭地开玩笑,说队长你是不是哭了,可她们谁都没开口,只默默地望着王于英的背影,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着,队长,像今天这样,在每次扣球时毫无顾忌地起跳吧,从那个灰暗的家里跳出去,从这座承载你痛苦回忆的小城里跳出去,跳得再高一点,落得越远越好。王于英两只手拍了拍,把手上的灰尘拍掉,发出些动静打破天台上的沉寂。她看向冯山月,发现冯山月脸上那点看热闹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不是怜悯,也不是愤怒,有点像“我懂你”,可王于英想不明白她怎么可能懂自己。

王于英吐了口气,说:“总之,前天我在考场上,看到你打何志宇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我靠,原来当时我在别人眼里是这个表情。”那种要把对方往死里打的表情,只有对方从世界上消失才能平息怒火的表情。

她对冯山月做了个鬼脸:“很狰狞,知道吗,特别不好看。”冯山月没说话,盯着她,酝酿着什么。

王于英自顾自往下说:“我打的那个人进了医院以后,钱主任全程跟在我旁边,一直在骂我,说那个人要是出什么毛病,我家里不光要赔钱,我还得坐牢,我会后悔一辈子。还好后面他没大事,再加上那群狗杂种理亏,钱主任和他们吵了一架一一说真的,钱主任平时骂我们都算收敛了,她当时一开口,所有人都别想插上话。警察也在中间调解,最后我们两边和解了,我也没背上案底。”想到当初在调解室里,钱主任一个人不带脏字地把那几个男人骂得哑口无言的情景,王于英笑起来。

“今年年初我去参加了华体的运动队招生,这个月再考完文化课,就差不多出结果了。前几天我和我妈在家里算上大学的学费,我突然懂了钱主任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我进去了,那么后面的这一切,我就全都得不到了。钱主任说,我这双手是为了打排球而生的,不能断送在打人上面。冯山月,我说认真的,这句话也送给你,你的手是为了读书而生的,不要去打架。”最后那句说得很诚恳,王于英从地上起身,学冯山月的姿势蹲着靠墙,侧头盯着她。

这些话她想了两天,不惜挖出自己最痛苦的经历,只是希望冯山月不要和她一样,落到当时那个怒火发泄完以后狼狈又惴惴不安的境地里。冯山月仍维持着刚才那个表情,眼睛里含着比平时要高的温度,开口时说的话却让王于英意外。

“如果当时你没有把那个人的手打折,把他打趴下,你会后悔吧?”王于英的笑容僵住了,她长久地与冯山月对视,很想嗤笑一声,说怎么可能,我不后悔,内心里一个声音却无比诚实地回答着,我会,我一定会的。只有把他打倒,那句难听的话,那个恶心的眼神,那只丑陋的手,才会彻底从她脑海中散去,而不是化成一滩难闻的浆糊,永远附着在她的灵魂里。像是读懂了她的沉默,冯山月忽然笑了。

关于那幅画的事情,她没对别人提起过。

在这座小城里,讲述自己遭到了和性有关的羞辱,需要的勇气甚至比开黄腔还要大。

可此刻,听完了王于英的经历,得知她回击的那一瞬,压在冯山月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似乎也随之被撼动了几分。

她突然觉得,如果对王于英说了,她一定能懂。就像她能懂王于英为什么会对那个人下狠手。冯山月笃定地说:“如果是我,我也会。”王于英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皱眉:“那个何志宇,他”冯山月点头:“他不光看着我哥死掉,还对我做了让我恶心的事。就像那个男的说你两句,警察没法把他抓起来,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多难受。我还没找到让何志宇被抓起来的证据,但我不想放过他。”王于英知道,她这个时候应该大义凛然地反驳冯山月,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或者劝她把这件事放一放,总之先熬过高考。可她的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冯山月继续说:“小学生都知道,不能把有害的东西吞进肚子里,但是受了伤害以后,这口气为什么要我们咽下去?如果那个人还好好的,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你每次看见他都会痛苦,这种感觉,难道不像吞下了一枚慢性毒药吗?这个世界混混沌沌地运行着,每天都有无数事情在发生,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使命、自己在意的东西,眼里能看见的东西很有限,更何况地球上有那么多秩序与法规尚未覆盖的灰色角落。

最清楚自己感受的人,只有自己。

冯山月和很多人交流过,被不止一次劝阻过,可自始至终,她只是想把那枚毒药吐出去。

王于英张了张嘴,又闭上,可却不甘心地仍想说服冯山月,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她说的话是在嘴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歪理,如果你把自己搭进去,那就不是慢性毒药,是直接原地自/杀了。喂,不要觉得我当时没进去就可以学我,我那是情况特殊,对方的动机太恶劣了,又是一群成年人堵我一个学生,而且钱主任后面和他们争取了,说我出手是正当防卫,也没打到致命处,那群人觉得打官司占不到好处,才答应调解。你这个人怎么分不清好歹,亏我还好心劝你!”

王于英有意吓唬冯山月,表情变得有些凶狠,冯山月却面不改色。“那你再讲讲吧,当时你打的是哪里,哪里不算致命处,但是足够疼?”她一副求知若渴的好学生表情,王于英见了,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起身拍了拍裤子,打算离开这里。

冯山月跟着站起来,盯着她的动作,故意惹她:“你是说,要朝着背后屁股那里踹?”

王于英辩不过她,还要被她打趣,抬手作势要揍人:“我今天才发现,你还挺不要脸的。”

冯山月假装害怕地朝旁边躲,笑了一声。

她本该恶狠狠地威胁王于英,不要把今天的谈话说出去,她的发言有些危险,很容易沦为他人手中的把柄,让人知晓她的意图。可她却最终决定什么都不说,直觉告诉她,王于英会替她保密。正如她也会对今天在天台上听到的一切闭口不提。耳旁,王于英无处撒气,用鞋尖蹭地上的烟灰,踢了一脚角落零零散散的垃圾。

“那群狗东西,躲在这里抽烟也不知道收拾一下,一群没素质的懒鬼。”冯山月低着头,顺着王于英的动作去看角落里的灰尘与碎纸。烟蒂只有零星几个,烟灰却飞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散落着几个零食的包装袋,团在一起的卫生纸,冯山月眼尖,在地缝中间发现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三角形硬纸片,边缘有燃烧过的痕迹。

鬼使神差地,她上前去将它拾了起来。

从手感来说,这很像一张相纸。

正面是带点渐变的天蓝色,可以看出是照片的一面,背面是纯白色,烧焦的边缘能看到一点金色的印刷字迹,却因为残留的部分太少,辨认不出那是什么字。

冯山月家里有相册,知道不少相纸会在背面印满生产公司的水印。通过这一点,更加可以确认,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块烧焦的相纸碎片。她心念一动。

一旁,王于英又开始拍打裤子上残余的灰尘,叫着冯山月的名字:“要上课了,快走。真是白浪费我午休的时间,你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吧?”冯山月把那个纸片收进兜里,随口应了一声,在王于英更加不高兴的嘟囔中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