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卧怨殃(四)(1 / 1)

第35章红绡卧怨殃(四)

她公爹那张板正到一丝不苟的脸现在印堂发黑,八成是被她这不孝儿媳气的。见她仍然脊背挺直立在堂中,又怒喝一声:“身为宗房媳妇,昨日丢尽我杨府的脸还嫌不够?今日满堂族老在此等你,你又去哪儿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杨家的诸多长辈?还有没有我这个公爹?”白雪亭当即顶了回去,“侍中大人,您当真认我这个儿媳?”杨纵被她这么一说,不禁顿了顿。公爹这厢嘴皮子功夫不佳,那边排排坐的族老却个个吹胡子瞪眼,一个接一个上赶着斥责她:“婚宴不肯跪祖宗,开祠堂祭祖也不见她,天下哪有这样不识好歹的新妇!”“可惜!可惜啊!行嘉乃宗支独子,要什么样的士族贵女没有?怎娶了她这个泼妇!”

“照我看,她昨日今日行径加起来,请家法都不为过!”一时间,整个正堂充斥着对她的不满之声,温和派要求她罚抄家训五十遍,激进派恨不得当场把她就地正法。

杨纵双手往下一压,吵闹之声顿消,他冷然望向白雪亭:“今次我念你初犯,只罚你跪祠堂一日,抄家训十遍。”白雪亭活了十七年真没见过这么讲道理的人,活脱脱一群套着人皮的木偶,自有他们的一套法则。

她嗤笑一声,道:“这桩姻缘本由帝后赐下,若非不能抗旨,诸位当我愿意来?眼下诸位大言不惭是在讨伐我?还是讨伐颁这道婚旨的皇后?”杨纵瞳孔蓦地一缩,语声愈发森冷:“区区家事而已,你当搬出皇后来,做长辈的就不能教训你了吗?我今日非要你知道什么叫长幼尊卑!”“侍中大人!"堂外一道熟悉的尖利嗓音。白雪亭回头,果然见隋广福小山似的身影疾步挪进来。

杨纵脸色立时就凝住了,他几乎咬着牙问:“中贵人来此,是有何事?”还能有何事?

郭询跟杨家之间眼下最大的联系,不就是他眼前这位不孝儿媳吗?隋广福嘿嘿一笑,拍了拍手,他身后的小黄门立刻将金漆盘端过头顶。“皇后怜惜雪亭姑娘高堂已去,特在此婚嫁喜事之时,赐来一些礼物,权当殿下的一点心意。”

他拂尘"唰”往臂弯一搭,直起腰姿态颇有些嚣张,脸上倒还挂着谄媚的笑:"嘶……对了,侍中大人方才说什么'教训来着?”杨纵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五指紧紧攥着扶手,从齿缝间溢出“没什么”三个字。

隋广福叹了一声,“哎,没什么就好。婢子还以为雪亭姑娘刚嫁进来一天就闯出什么祸事来。说来呢,侍中大人您乃台省首辅,又是杨府一族之主,实在也无需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要是雪亭姑娘真犯了什么错,皇后殿下自会教训她,您啊日理万机,就不必操这个心了!”他说完便走了,留下杨府族老气青了脸,狠狠对那肥胖的背影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不过郭询身边养的一条狗,仗着郭家势大,如今也敢在我杨府耀武扬威!”

白雪亭听着他像指桑骂槐,但她也懒得管,转身就走。郭询八成是想借她名义恶心一把杨家,不过她也吃了好处,郭皇后在上为她撑腰,杨府以后要杀她的锐气,多少也得掂量掂量。杨谈听到风声匆匆回府,闹剧已经散了。

他忖了片刻,本欲往“望春台”去,想想却硬生生调转脚步。行至景园,杨纵正端坐庭内看文书。

杨谈走过去先唤了声"阿爹”,随后又直接道:“阿爹若对这桩婚事不满,不必发泄到白雪亭身上。”

“那我该骂谁?“杨纵拍案怒道,“骂你吗?骂你不敢与郭询争一争?任她把白雪亭赐下来打我们杨府的脸?”

“阿爹难道与皇后争了?“杨谈冷声顶回去。杨纵更是怒不可遏:“你这逆子!”

杨谈半分不退:“我若真是逆子,三年前就不会在蓬庐放那场火!”杨纵骤然愣住,半响他方冷笑道:“好,好啊!我便知道,你从来不是真心为杨家!你果然还念着魏濯尘那个逆贼!”“他是不是逆贼,阿爹最清楚。“杨谈目光逐渐变冷,“如果阿爹还想借鸣凤司查察溃堤案打压郭家,最好少插手我的事。望春台内一切人事,皆与你无关一一尤其是白雪亭。”

景园北侧花房里,顾拂弦正为一株昙花浇水。她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道:“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预防。今日这一出,看来是你预防得不到位。”

杨谈垂眸,今日白阿翩定是受了大委屈。

是他做得不够,明知她嫁来孤苦无依,还留她一人在府中。他微低了头道:“方才……是阿娘派人传信去延嘉殿的?”顾拂弦装作没听见,语声轻如鸿毛:“慎言。我与郭询早已不来往。”杨谈心领神会,又道:“总之……多谢阿娘出手相助。”顾拂弦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平声道:“记住了,我没有帮你。”她多番强调,杨谈自是要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他其实不太清楚顾拂弦与郭询的前尘,只模糊知道她二人加上一个江露华从前是很好的朋友,后来郭顾相继出嫁,关系便逐渐淡了下去。

走到如今,江露华已逝,郭杨势不两立,确实也没必要谈什么旧友之情。“回去打算怎么安慰你媳妇?"顾拂弦剪下一枝枯叶,悠悠道,“我瞧着她是个不好哄的。”

白雪亭多难哄杨谈见识过,没人比他更清楚。“从前是不好哄。眼下……"他语声三分失落,“怕是连哄一哄的机会都不给我了。”

顾拂弦却轻笑一声,只道:“为了黄河溃堤案冲锋陷阵你都不怕,现下对个小姑娘,倒是焦头烂额起来。”

杨谈的确是拿白雪亭一万个没办法,他素来意气飞扬的神色间多了一丝挫败,“溃堤案再如何,至少有迹可循。对她…这笔积年旧债我是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楚。”

“理不清楚便不理。"顾拂弦放下剪子,盯着他道,“你只需记得,她从前是你的师妹,现在是你的妻子,无论前尘发生了什么,你保护她,从身份上来讲,理所应当。”

顾拂弦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膀,杨谈一时没忍住,很轻地嘶了一声。“怎么了?受伤了?"顾拂弦蹙眉问道,“谁干的?”杨谈敷衍道:“查案时被犯人刺伤的,已经无大碍了。”顾拂弦没起疑心,只挥挥手道:“没大碍就好,你这位置现在敏感得很,办案时也要当心。行了,回去吧,陪陪雪亭去。”望春台卧房内的鸳鸯红绡帐还未撤下,龙凤花烛仍在燃着。铜镜前却只一道孤零零的影子,通身珍珠白,平添九分冷清。白雪亭在镜中看见了他,寒声道:“我还当你死了,正准备给你烧纸钱呢。”

杨谈见了她,左肩的伤口忽然隐隐作痛。昨晚白雪亭上药上得糙,一瓢酒猛地泼上去,金创药“啪"一瓶倒在上头。他囫囵靠在床尾睡了一觉起来,伤口稍稍有些溃烂感染。亏得杨谈底子够好,如此折腾也没伤元气,去医馆一副药下去就回了精神。

他四下环顾,疑惑道:"昨日跟着你来的侍女呢?”“打发出去了。"白雪亭淡淡道。

杨谈与她相识多年,只这五字便足够听懂她弦外之音。杨府不是好去处,有她一个流落在此已经足够,没必要让无辜侍女也牵扯进来。

他略顿了顿,道:“我院子里没有侍从,你…”“你想问谁照顾我?"白雪亭打断他,抬眼冷笑了一下,“去西厢瞧瞧,你阿爹送了不少人进来,个个鲜亮出挑,只是……恐怕照顾的不是我。”杨谈听明白她意思,暗自在心里把杨纵个死老头子从头到脚骂了一通,对着白雪亭讲话时还是将满腔郁气压下来,道:“一会儿将她们再送回阿娘那儿就是…

“何必送回去?"白雪亭嘴角笑意裹着十二分的寒气,“公爹一番好意将人送来,小杨大人要是固辞不受,你们杨家绝了后,又要怪到我头上。怎么?生怕你爹不对我动用家法?”

杨谈习惯她说话刻薄,他过来就是为了让她刻薄他,好撒撒火的,于是照单全收,只道:“白阿翩,我们俩再怎么夫妻不合,再怎么过不下去,我也没那个心思,什么后不后的,绝就绝了。往后杨纵要是再打到你脸上,你当年怎么对郭十二的就怎么对他,他又不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当然,他尽量不让杨纵再有烦她的机会。白雪亭却像全没听见后面那些话似的,只对前三个字跳脚,霍然起身道:“你再这样叫我试试看?”

杨谈本想着,这段婚姻最重要在于一个"忍"字。洞房花烛夜,他忍不住溢出口的那声“阿翩"已经过界。幸亏白雪亭当时困倦已极,才没和他计较。

彼时他擦净她身上的血,看见她恬淡温然的睡颜。和小时候多像啊。

阿翩,她就该是花蝴蝶一样,调皮灵气的白阿翩。此刻,白雪亭张牙舞爪的姿态之下,却是一双波斯猫似的眼睛,灵动湿润,一如当年。

他看着她,莫名不想忍。

他近前一步,低头直视着她,低声道:

“不该叫你阿翩?那叫你什么?”

白雪亭掌心贴上他伤处,狠狠往下按,圆而上挑的眼睛里尽是凶戾:“死不足惜的狗贼,你哪儿来的脸?”

她这下用了十足力气,杨谈立时疼得面色发白。他也不知哪来的好胜心,也许是内心心深处不想再这样糊里糊涂地彼此相恨下去,又刻意换了个称呼:

“还是我应该叫你……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