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冷露湿桂花(三)
(回忆)
章和十九年,冬末。
杨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频繁提起白雪亭的未来夫婿,即使那是个现在还没影儿的人。
西京距长安并不很远,亦盘踞了不少高门。世家消息灵通,晓得魏渺收了位英烈遗孤当学生。临近白雪亭及笄,不少人借着拜访魏渺的名义偷偷问出那句“不知先生爱徒可有婚配?”
杨谈婚事自有长安杨府做主,宗支子弟,非宗室与郭李顾三家不娶,西京这些世家哪怕媒人踏破门槛也高攀不上,他们问的,自然是白雪亭的姻缘。即使魏渺替白雪亭多次回绝,也拦不住被"白江之女"名头诱惑而来的鱼群,其中,玉荣街成府又是最锲而不舍的一家,请了西京最出名的媒人,三度上磨破嘴皮子,直把成府郎君说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物。在媒人第六次提起那郎君今年秋闱名列前茅之后,白雪亭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三甲以外不算翘楚。”
媒人手绢一挥,“哟哟哟"道:“十六名还算不上好,小娘子莫非还想嫁状元郎吗?”
白雪亭瞟了杨谈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师哥与成郎君同年应考,他刚取中头名。”
杨谈好悬忍住没笑,对上白雪亭眼神,只觉得这小祖宗刻薄出精髓来了,挑着人家最得意的地方说一句“也不怎么样嘛”,简直把成家几位长辈气得嘴歪眼斜。偏杨谈与她都是得罪不起的身份,只能闷声吃哑巴亏,临走前还阴阳怪气撂下一句"照娘子师哥这标准,只怕天底下也没几个人,祝娘子好运了。”白雪亭不解,对杨谈道:“…她其实是在夸你吧。”杨谈抱臂斜靠门框,眉目含笑,“嗯,那我可得收下。”白雪亭踮脚拍拍他肩膀:“春闱在即,借她吉言。”“取中状元郎啊?“杨谈微俯下身盯着她,“凭我这年纪还是有点难度吧。”白雪亭完全没意识到“取中状元郎"的另一层意思,只问她自己好奇的:“听说每年新科进士放榜后的杏园宴上,都会选中年少俊美的几个作′探花郎',乘马摘花,轮得上你吗?”
杨谈长眉微挑,“什么意思?'年少'二字想来本人还当得,那在你眼里莫非俊美′二字我也当得?”
他的确好皮相,英俊风流,即使语气是略微轻佻的调笑,也并不让人觉得浪荡,甚至素来凌厉飞扬的眉目愈发鲜活生动起来。白雪亭偏过脸,轻斥:“就你皮厚。”
“说了又不认。“杨谈屈起食指轻弹她眉心,“我配不上当这个探花郎",难道那个秋闱十六名的成郎就配得上?”
“他?"白雪亭十分婉转地说了句,“榜上有名就是祖宗烧高香了,十六名就能满西京炫耀,真要是当上′探花郎',四海天下不得都挂满他们家的横幅?到时我跟他改姓成!”
杨谈扑哧笑了,对白雪亭一如既往的刻薄十分满意,“成郎春闱尚未定名次,原来先在阿翩婚书上落了榜。”
成郎落了榜,足见阿翩要求忒高,可来应考阿翩夫婿的郎君仍是源源不断。杨谈瞧着这些人捧来红纸八字,越看越觉得堵心,默默去书房里躲清静。他素来沉得下心,这段日子却不知为何,听着外间来来往往的喧闹,愈发烦躁起来。本该是春闱的要紧关头,文字却都成了天书。倘若这样下去,哪儿还当什么“探花郎″啊,他怕是真要成了下一个落榜的"成郎”。章和二十年开春,离杨谈赴长安应考春闱不足半月。他是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花楼夜客。还是带着白雪亭一起。
西京最出名的花魁娘子蝶周就坐在妆台前,美艳凤目微微弯起,似笑非笑看向白雪亭:“娘子说想要的那物件儿,的确在我这里,只是这物件贵重,我可不能轻易给出去。”
杨谈虽懵懵懂懂,不知白雪亭究竞要什么,也不知她和蝶周打什么哑谜,总之他听不得“贵重”二字,当即问:“冒昧问蝶周娘子,在下愿出三倍价钱为我师妹聘得此物,不知娘子是否愿意?”
蝶周浮浪目光上下打量他,忽地掩唇轻笑:“锦衣玉带,郎君想来出身不凡,手笔这样大。”
她捂着心口叹了一声,声如莺啼,实在婉转美妙,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好听:“可惜啊,此物并非价高者得,我需得看买家的因缘。若缘分到了,白送我都愿意,可要缘分不到,纵是黄金万两,我也不肯给的。”当真怪人。
杨谈疑问:“如何算缘分到了?”
蝶周又笑,眼色在他身上流连,“我身落风尘,与我有缘的,自然是恩客了。”
杨谈乍然怔住。
他无言往后退了半步,神色收敛到有些冷冽。蝶周却不放过他,徐徐走近,团扇上馥郁的芍药香几乎要扑到他脸上:“郎君这样的品貌家世,想来做了我的恩客,我是不会吃亏的。如何?郎君若愿意,此物我便赠给令妹,绝不反…
“蝶周娘子说笑。"白雪亭挽上杨谈臂弯,笑吟吟朝蝶周道,“本就是我想要,何故为难我兄长?无缘之物莫强求,今夜叨扰娘子了,小小茶水钱,且当给娘子赔罪,我们就先走了。”
说罢,她从杨谈钱袋子里取出十两,作势要走。蝶周果然叫住她:“哎,小娘子!”
待白雪亭回头,蝶周方笑眯眯道:“既然郎君不愿做恩客,那长夜寂寞,今夜我也没什么消遣,不如小娘子在此地陪我坐一夜?听琴也好,绣花也罢,陪我打发时间就是了,你我都是女儿家,总不会出事了吧?”白雪亭还没说话,杨谈先果断拒绝:“不可!”他忙把白雪亭拉到身后,高大修长的身躯将她整个挡住。烟花风尘,来往三教九流,别说一夜了,哪怕半个时辰,哪怕蝶周拿全家发誓他都放不下心。
“阿妹年纪尚小,蝶周娘子不要同她开玩笑了。“杨谈冷下脸道。白雪亭扯扯他衣袖,轻声道:“你也别凶人家,我不会留下来的,你放心好了。”
蝶周仍是笑,意味深长道:“呀,哥哥看妹妹,看得比眼珠子还紧。难道等妹妹出嫁,有了自己的夫婿,哥哥还一口一个不放心?”她是风月场中高手,浸口口海多年,自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杨谈从那风流目光中读出一丝审视,立刻耳尖发烫,默默偏开头,只不放心地握紧白雪亭的手,不让她离开身侧哪怕半步。
“罢了罢了。今日遇上两个冤家,一个痴,一个呆,也是败给二位了。”蝶周挥挥扇子,瞄了眼白雪亭,勾唇笑道:“小娘子同我来吧,我将那要紧的物件交给你,你可要收好了,若是要送,也要送给该送的人。”章和二十年,春。
赴长安的前一天,杨谈才得见那“要紧物件儿"的真身。一一是一枚刻着双鲤共衔桂枝纹样的玉锁。折桂是好寓意,双鲤……
杨谈微讶看着掌心那枚玉锁,又抬头望向白雪亭:“这就是你向蝶周讨的?”
白雪亭颔首,“文昌日那天我去灵台寺瞧了一眼,不少人都说西京惟一一回出状元是三年前,那人是蝶周的……嗯,恩客。蝶周给他亲手雕了一枚玉锁,交给灵台寺大师开过光,大家都在说,要是能借那枚玉锁的光,说不准真能做看闱第一人?杨行嘉,哪怕做不得状元,你也该做摘花的那个人吧?”杨谈失笑,却又觉得烫手。
好姑娘,她读过那么多书,怎的就想不起那句“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蝶周雕刻双鲤共衔桂枝,是送给情人的,她倒是“去芜存菁”,忽略了两人的关系,净把“折桂″的好意头挑出来。
真是叫人拿她一万个没办法。
魏渺在一边听着,越听越不对劲,他板着脸质问杨谈:“雪亭说什么恩客?她从哪儿学来这些话?这枚玉锁哪儿来的?你带她去哪儿了?”杨谈差点儿被冤枉了,赶紧把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要是有半句虚言,我春闱落榜……
“呸呸呸。"白雪亭立马道,“什么落榜不落榜的,你要敢落榜,回来我就不认你了!”
魏渺若有所思瞟向杨谈,白雪亭怕他不信,又补了句:“哎呀,恩师,杨行嘉这人您还不知道吗?他跟狎妓那就扯不到一起去。”魏渺自是相信杨谈宁肯自宫也不狎妓,他担心的是另一桩。白雪亭看不出来,杨谈却明白了。
他垂首,像是嘱咐,对魏渺道:“恩师授业解惑数年,学生在此拜谢。此去长安,定不辜负恩师多年教诲。还请恩师照拂阿翩,待学生归来,再与恩师畅谈古今,商榷来日。”
魏渺深深望着他,拍拍他肩膀,长叹一声,语声略带怅惘:“去吧,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去看看了。行嘉,你终究属于长安。”上马前,杨谈向白雪亭晃了晃握紧的掌心,玉锁悬挂的青蓝色流苏与他手腕一起摇动,如风中折柳。
他警告似的对她道:“大事,要过了恩师的眼,也要等我回来一起商量,不要轻易做决定。”
白雪亭偏头问他:“什么大事?”
杨谈打马扬长而去,清越声音随风飘回来,在白雪亭耳边辗转停驻:“所有大事一一”
章和二十三年,八月初二。
白雪亭仰躺床榻上,看向杨谈。
她发问,他却不敢答,甚至对上她眼神都觉得烫,下意识就要躲闪。为什么呢?
答案明明昭然若揭。
他在乎她和舒王频繁来往,他气她七夕当晚轻易许了舒王承诺,却又偏偏无可奈何,只得妥协。
其实他早就有这不堪的心思,只是始终不肯承认。他总觉得白雪亭于情爱上十分迟钝,只要他瞒下去,只要她不发现,他就能永远不揭开最后的那一层。可是她发现了。
白雪亭凉凉笑了一声,“杨行嘉,你真让我恶心。”“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白雪亭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语声其实很疲倦。这或许是杨谈此生经历过最温柔的一场审判,红绡帐作公堂,审问他情自何处起,掩藏多年从无证据。天不知地不晓,他明明可以抵死不认罪,但杨谈缄默良久,只是叹惋:“也许很早。”
白雪亭从齿间溢出冷笑:“早到什么时候?三年前?所以你弑杀恩师,火烧蓬庐的时候,其实已经喜欢我了吗?那天我求你不要放箭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你对待恩师和意中人的手段吗?就算没有手软,你没有过哪怕片刻的心软吗?如果这段情思对你,或者白雪亭这个人对你来说真的重要,你又为什么下得去手毁掉我最后一个家?杨行嘉,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可笑吗?”说完,不等杨谈回复,她自顾自将被子一卷,侧过身面对影壁闭上眼,“你走吧。我累了。”
她若真的铺开了大闹一场,杨谈也许会不管不顾,说尽当年真相,那些算不上苦衷的苦衷。可她到底长大了,离开长安身若飘萍的三年教她学会最伤人的处理方式,也够她想明白,即使杨谈有苦衷,即使眼见并非为真,即使背后是庞大的一场棋局,她也绝对不能接受那一箭从杨谈手中射出去。十月初五,蓬庐大火,早就把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烧尽了。未来再回首,不过也是在断壁残垣间,想当年他放下了弓会怎么样。可他放不下,没有另一种可能。
所以他也清楚,那一截红丝带断了就是断了,请举世第一的绣娘,也不能修补回原样。
他对顾拂弦说,随她吧。
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随她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眼前这件大案不是续前缘,是天赐断绝前尘的良机。这一年里要他们把未说的话说完,未诉的情诉尽,然后各赴前程,这就是结局了。时至清秋,白雪亭渐渐忙了起来,琅嬛阁入秋盘库是习俗,国朝各地重新编纂的古籍也大多在这个时间段送入长安,人手欠缺,她便只能在官署潦草住下过了十五,李府下聘,光德坊白府悬红绸挂灯笼,洋洋十里锣鼓喧天。圣人金口玉言,文霜得嫁李晏,对士族末流的白府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白适宗弯了几十年的腰立马挺得笔直,脸色都红润了不少。白雪亭赶回来时,白适宗正摆威风,张嘴就是"我们家二娘了不得”。懒得看他散德行,白雪亭招呼也不打,钻进里屋。文霜正坐在镜前,试了一副头面觉得不满意,摇摇头摘下,又换上一副珍珠的。
她站起来转了一圈,笑嘻嘻问白雪亭:“堂姐,好不好看?”白雪亭撩一眼就看出那是波斯进贡的珍珠,一颗千金,流光莹莹,怎么会不好看?
李同晖素来是最温厚妥帖的,无论这门亲事是不是他所愿,面子上的礼节他一分都不会少。
文霜戴着头冠美了一会儿,忽然失了兴致,恹恹坐到白雪亭身边,十斤重的脑袋"啪"就搁在她肩膀。
“堂姐……“她喃喃道,“我真要嫁人了?”“门口是李同晖送的几十箱聘礼,晴与都被他遣回来跟在你身边,还能有假?”
文霜长叹一声:“好吧,那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不许生气。”“知道我会生气还打商量?"白雪亭把她脑袋拨开,没好气道,“没得商量。文霜没脸没皮黏上来,“哎呀,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你肯定会同意的。对吧?″
她把后面半句"我想让姐夫送嫁"说得极快极含糊,说完还自下而上偷偷打量白雪亭脸色,果然见她眉目沉闷得可怕。文霜心里一抖,正想说“不然算了吧",却见白雪亭淡淡一颔首,“哦,那让他来吧。你让人去衙门找一个叫明珂的,他会转告他的。”“转告?"文霜懵了,“堂姐,你……你不能直接和姐夫说吗?”白雪亭面无表情,随口道:“我见不着他。”文霜立刻噤声。
夫妻做成这样也是有意思,同一屋檐下,她却说见不到他。别人可能以为他们互相恨入了骨,但文霜暗恋成习惯,她最晓得偷偷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表情、什么姿态、什么动作,是以杨谈看向白雪亭的眼神瞒不过她。情意汹涌成了海啸,有人还茫然不知。
九月初,文霜出嫁。
杨谈如约到了光德坊,白雪亭还在里屋陪新娘梳妆。迎亲队伍鼓乐齐鸣,浩浩荡荡地来了,只是领头骑马的那位郎君却不是李晏本人,是他族弟李暄,眼下正在左骁卫中。国朝民俗,娶妻本无需亲迎,只是但凡真心看重妻子,这样一生一次的大事定不会错过。
李暄代兄迎亲,合规合矩,只不合夫妻之情。李晏的态度很明显,该给的面子他一分都不会少,但也仅限于这些面子了。李家人来迎亲,哪怕是年纪小脾性也好的李暄,白适宗也是有十个胆子都不敢为难。装模作样请他作了半首催妆诗,便让周静秋赶忙去把文霜叫出来。里屋一应都准备好了,周静秋和文霏一边一个,牵着文霜出门。文霏眼滚热泪,哽咽提醒文霜当心门槛。
周静秋只是絮絮叨叨,说李家门楣太高,李晏更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你去了之后,多忍让些,勤侍奉舅姑,多跟妯娌学学,不要露怯,叫人家嫌弃咱们小家做派…
白雪亭只默不作声跟在后头,背光走出来,一抬眼就和等在中庭的杨谈正好对上。
继那天之后,他们同一屋檐下日日不相见,这还是第一次隔这么近。今天有喜事,都穿得鲜亮,杨妃榴红,亮蓝浓金,揉得像幅色调浓重的画,巧就巧在,独二人不约而同穿了轻盈的藤紫。杨谈身形修长,姿态挺拔,藤紫锦衣织金纹,盛装之下冷厉威严逐渐消去,风度翩翩,倒更像二十出头的世家贵公子该有的样子。白雪亭只瞟了一眼,就挪回目光到文霜身上,往她腰带上压了块玉禁步。“你公爹长年戍边,婆母又早逝,上头没有压着你的长辈。李太师人好,定能理解你的难处。再有,李同晖很讲道理,你的日子总归不会太难过。“她缓缓道,“文霜,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杨谈面前。
晴与上前,拿锦袋接过杨谈递来的金课子。他与白雪亭是一家,做姐姐的给了礼物,就没有姐夫再添妆的道理,何况是鸣凤指挥使这般大人物。周静秋见状忙道:“大人不必客气,这”“今日没有什么大人,我只是姐夫而已。“杨谈礼节周到,对周静秋执晚辈礼,道:“周夫人,吉时将至,姨妹该上轿了。”文霜松开周静秋和文霏的手,徐徐走到杨谈旁边。她慢慢拜下来,团扇后,小脸紧绷着,眼睛不停地眨,强忍哽咽道:“多谢姐夫。”
文霜透过扇面,依稀瞧见颀长如玉的影子,矜贵一如当年。她跟随他的脚步走向花轿,临上轿前忽然站不稳,正偏向一侧时,一双手稳稳当当托着她手肘,温度也一如当年。
对着余光里那片藤紫色的衣角,文霜最后默默收回眼神。郎君总是不晓得女儿家的情丝能绵延多长,又能岔出多少分枝来。所以杨谈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程送嫁对文霜有多重要。十五六岁碧玉年华,她总算没有辜负少女青春。去李府,是文霜一个人要走的路。白雪亭和杨谈成婚时李晏没来,今日他办喜宴,他们自然也是不去的。
文霜一路忐忑,花轿四面只是薄薄的红绡纱,她不敢揭团扇,怕别人看到新娘子的脸。只是越靠近李府,她又越想探出头看看。看看她未来几十年生活的深宅大院,看看她那位出色的夫君,会不会在门前的喜绸下等着接她回家。花轿停了。
“二娘子,请下轿。”
温和平淡的语气,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文霜忽然想到雪亭出嫁那天,杨大人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她无言接过李晏递来的喜绸,在仆从搀扶下出了花轿。尚未走进李府,便听见庄重的一声"皇后娘娘恩赏一一”文霜忙跟着众人一起跪下。
皇后赐礼,阵仗大得很,四下宾客迅速让道,隋广福领一众捧着礼物的小黄门笑呵呵迎到李晏面前,“李大人,皇后娘娘听闻您要成亲的喜讯,高兴得不行,特地让奴婢赐下这些礼物,还命奴婢转告您,昨梦既逝,不如珍惜今朝。文霜听得迷迷糊糊,不敢抬头,只听李晏淡然回道:“臣叩谢皇后厚爱。”郭皇后轰轰烈烈地赏了礼物,文霜打眼一看,顿时吃惊一-只怕比白雪亭出嫁那会儿不遑多让。
可白雪亭地位超然,素来受皇后看重,皇后赏赐她是应该的。赏她白文霜又是为什么呢?
她顶着满腹疑惑拜了天地高堂。
新嫁娘阿霜不知道,她上花轿之前,来自东北边境的将军贺信刚刚发到李府。
而长安,没有什么能逃脱郭皇后的耳目。
新娘上了轿,热闹都去了夫家,娘家就空落落的,像烟火燃到了头,剩下一地碎屑。
白雪亭与杨谈并肩坐在马车里,气氛沉闷得诡异。秋风吹开车帘,吹得两片紫色衣角揉在一起,银线蝶纹压在织金纹上,缠绵得不合时宜。
白雪亭在一片沉默中开了口,语气薄凉:“你之前说的那些,在溃堤案告破之前,我就当不知道了。”
杨谈没什么不甘心,他只是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地问:“那告破之后呢?”白雪亭转过脸来直视着他,目光没有一丝波澜,“到那时,就不重要了。”到那时天涯两隔,他做他的刑狱官与贵公子,她也该回归天地,做一株自由无依的浮萍。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两个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爱恨,还重要吗?不重要了。
一年之期和离,她从来都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