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1 / 1)

“……姜雪卿。”

烬归雪克制闭眼,拼尽全力忽视由心头开始爬满全身的燥痒。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似是不满烬归雪迟迟没有动作,被唤到名字的女子不悦地哼哼两声,口中自顾自地喃喃低语:“要治病……治病……”

如同月下仙人终被十丈软红所缚,姜雪卿温雅秀丽的眉蹙成一团,不安分的柔夷钻入他严丝合缝的领口,在滚烫肌肤上印下点点冰凉。

像是被一场春雪偶然眷顾,将无处宣泄的暗火催得愈发喧嚣蓬勃。

烬归雪死死扼住将人狠狠压住的念头,睁开双眼,抬起蕴满蓝金光华的掌心。

与上次如出一辙,点点星芒随着他的催动飘摇飞出,没入姜雪卿体内。

混乱识海受到光华抚慰,缓慢恢复平静,不再翻江倒海。

姜雪卿也终于稍稍得缓,靠着烬归雪失去意识,紧紧箍着他脖颈的手臂脱力,伴随主人的沉睡软软垂落。

俄顷,黑暗中响起一声极压抑的叹息,轻如一片落雪。

姜雪卿睡得格外安稳。

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已有数年不曾拥有如此安稳的睡眠了。

梦中,有浅淡的蓝金色光潮蔓延而至,将灯芯缺失的剔透灯盏盈满,散发出平和安宁的气息。

姜雪卿就在这短暂的光芒笼罩下,缓缓找回自我,恢复了意识。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她眼皮尚且沉重,即被沁凉清冽的冷香盈满感官。

接着是触觉。

有和煦轻缓的风抚过颊侧,她感到全身皆被温暖柔软所包裹,像是被明媚阳光笼罩,暖烘烘的,熨帖到让她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睡下去。

直到耳畔震动,听见琅琅嗓音低沉轻缓,伴着沉稳心跳声由对方胸腔传导入脑海深处,回荡不息。

“醒了?”

姜雪卿顿时困意全消。

……好熟悉的场景。

她迅速意识到自己是靠在谁的怀中,登时尴尬得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怀中人呼吸逐渐由平缓变得急促,烬归雪等了片刻,见她仍旧没有动静,忽然轻笑一声。

他也不催促,反倒好整以暇地抬起指尖,状似无意地拨弄着对方几缕被风扰乱的碎发。

山风送来草木清香与林间清脆悠扬的鸟鸣,提示姜雪卿他们仍身处山中,于是打定了注意装死到底。

只是烬归雪忽远忽近的指尖像是捏着一片羽毛,扰得她纤浓羽睫颤个不停,连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都开始逐渐熏红,左眼下两枚泪痣也愈加秾艳,像是被朝霞染了色。

姜雪卿终于忍不住了。

她有些幽怨地睁开双眼:“圣君……”

烬归雪动作微顿,冰湖般湛蓝璀璨的眸中溢满笑意:“睡够了?”

姜雪卿:“……”

她移开视线,开始挣扎:“是雪卿失礼了,多谢圣君——”

烬归雪随意将她揽住的手臂骤然收紧,嗓音无端有些低哑:“……别动。”

姜雪卿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按入怀中,神情出现短暂的空白。

滚烫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令人心颤的侵略感与压迫感,让她虽摸不清对方想法,却也遵循本能的直觉,不敢再轻易动弹。

……罢了。

反正归一天的据点已被捣毁,蛊虫也被尽数焚尽,想必蕖州危机算是过去了。

更何况,多与烬归雪贴近些,她的旧疾也能恢复更快些。

姜雪卿听着耳畔规律的心跳声,又开始眼皮发沉。

……是因为接连数日都没睡好么?

她腹诽着,总觉神思倦怠得很,手脚也绵软无力,像是从前发病时的症状,可偏偏仙脉各处又极为舒适,没有半分痛感。

蓦地,她视线一动,瞳孔微缩。

烬归雪抱着她所处的位置,应是蕖州城远郊的一处山顶。

今日风情日和,清晨时分,正巧见到第一缕晨曦铺陈大地,将滞留城池的黑夜驱散。

高低错落的屋檐街巷尽数展现于二人眼前,如同一幅纤毫毕现的画卷。

姜雪卿睁大双眼:“这是……”

蕖州城的布局,竟与邪阵幻境中所见的红玉宫殿群一模一样!

她直觉这不对劲,下意识抓住烬归雪衣袖,恍然道:“圣君,不对——”

从始至终,她一直在忽略一些细节。

祟邪,瘟疫,蛊虫,邪阵……

姜雪卿是由邪阵入手,后发现揽月宗为了下蛊散播瘟疫,随即追着归一天的脚步一路查下去的,却理所应当地忽略了最初的诱因。

瘟疫是在“祟邪”现身杀人后方出现的,可“祟邪”又是由何而来?

为何自她与烬归雪来到蕖州,便再未听闻有新的“祟邪”出现??

烬归雪安抚性地抚摸着她的背脊,闻言扬眉,嗓音懒散:“何处不对?”

姜雪卿摇头:“一时说不清……”

她下意识垂眸,瞥见自己被烬归雪松松擒住摩挲的手腕。

青紫色的血管在皮肤映衬下十分显眼,似乎流动着几不可见的灵光。

“……生脉草。”

烬归雪动作一顿:“嗯?”

姜雪卿猛然抬头,眸光炯炯:“圣君,劳您送我回去——回我的房间!”

烬归雪眉梢轻抬,广袖一振,二人身处之地顷刻变换。

绣着玉兰花的素纱屏风映入眼帘的一瞬,姜雪卿当即挣脱他的怀抱,快步来到博古架旁,取下两枚锦盒——其中一盒是她自己保存的生脉草,另一盒则是先前由裴慎赠予。

书案堆积的典籍与随笔小画被她随手推至一旁,又将两枚锦盒并排安放,一齐打开。

寒气外溢,将通身银白的纤细草药衬得愈发冰清玉洁。

姜雪卿从两枚锦盒中各拿起一根放在一处比对,终于意识到了何处不对。

——裴慎给出的生脉草,脉络上凝结的冰晶似乎不太一样。

姜雪卿捏着两株草来到窗前,接着雕花窗格透入的日光仔细观察,果然见到来自裴慎的那一株上,冰晶折射而出的光华更为绚丽多彩。

而她自己保存的一株,脉络冰晶只是兀自散发着深浅不一的银色光华。

被无情丢在榻上的烬归雪支颐看了一会,终于闲闲起身,抱臂倚上绣屏棱柱。

见她忽然不动了,他唇角轻牵,忽道:“发现什么了?”

“……毒,”姜雪卿捏着生脉草,回眸苦笑,“能让我修为尽散、仙窍全失的剧毒。”

若非她实在忙碌,尚未顾上处理生脉草,怕是要在炮制过程中便吸入毒烟。

她说着,转身将生脉草放回匣内,抓起春见便要出门。

烬归雪广袖一振,霜华拦路:“去哪?”

姜雪卿:“……去找裴慎。”

烬归雪眸光一动,忽道:“不需要了。”

“什——”

姜雪卿被他说得一怔,正待细问,却见窗棂间透入的晨曦天光骤然变色,由暖白色转为浓郁的血红!

她当即推门而出,心下一沉。

湛蓝微白的天穹如遭血染,而初醒时所见的曈曈朝阳,不知何时已被高悬红月取代。

猩红月华将整座城池的建筑都镀上一层如血颜色,姜雪卿极目远眺,只见城主府最高耸的楼阁已然结晶化,正在逐步转化为材质光滑剔透的红玉。

将整颗圆月收入眼帘的一瞬,姜雪卿神思一眩。

……好美。

她浑然忘却了自己是谁、来做什么的,只是如痴如醉地望着明亮耀眼的血月,恨不得飞身而上,融入其中。

“哐当!”

春见脱手坠地,不住地焦急嗡鸣。

可姜雪卿却恍如未闻,仰头彳亍,甚至胡乱地伸出双手,似乎想要在空气中抓取什么。

直到被霜气所阻,限制了行动。

但即便动弹不得,她还是痴迷地仰着头,浅眸毫无保留地倒映出猩红满月,红唇翕动。

“好……美……”

好美的月亮。

如此美丽,如此耀眼,让人忍不住想要跪伏在地,虔诚参拜。

姜雪卿双膝一弯,本欲软倒的身体却被横空伸出的一只手臂拦下,一把抱起。

“姜雪卿?醒醒。”

眼前被温热柔软的大手覆上,男子如雕如琢的嗓音近在咫尺,伴着清冽冰寒的灵流侵入眉心,姜雪卿一个激灵,骤然清醒!

“呃!”

她喉头一甜,唇间溢出绯色。

“别看月亮,”烬归雪平稳沉定的声音再度传来,“会被影响。”

姜雪卿急促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只得无力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抓着烬归雪的袖角拽了拽,后者当即会意,带着她飞身而起,掠向整座城池的正中央。

二人再度于昨夜的露台上落脚,可昨夜安宁祥和的广场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大批民众,俱似姜雪卿方才一般,神态痴迷地盯着月亮,喃喃自语。

“好美……”

“月……”

“好……美……”

与姜雪卿不同,他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对红月光辉毫无抵抗力。

一双双曾经淳朴友善的眼睛盈满月华,有的已然开始晶化,连同眼白一起被血红晶体覆盖。

广场最中央,一身青衣的裴慎伏跪在地,衣袍凌乱、呼吸破碎,露在外面的皮肤俱是拳打脚踢的青紫,一副才刚遭受过折磨的模样。

而在他周围,则立着四名身着鹅黄长袍的人。

姜雪卿眯眼,认出几人与先前的揽月宗弟子衣着相似,大约便是顾影二人交谈中提及的师门长辈了。

四人同样面向红月,姿态虔诚,口中念念有词,却并非无意义的迷蒙呓语。

“吉日辰良,穆将愉祀;沐芳盥兰,拜月陈辞——”

随着他们的念诵声,周遭民众齐刷刷伏跪倒地,向着红月做出姿态诡异的膜拜动作。

模糊不清的呓语变得清晰,他们也开始念诵那首诡异的祝歌。

“荐血为膏,燔脂作芳——”

四人高抬左手,血红的月光凭空化刃,拦腕将他们的手臂割破。

而下方的民众们,也开始跟着齐刷刷跟着直起身体,高举左腕。

猩红光刃霎时充斥整座城池,大街小巷、棚舍高台,所有的露天处皆有利芒闪动,割破一只高举的左臂。

十万居民倾巢而出,无谓身份、无谓性别。

他们的鲜血喷薄而出,却并未洒落在地,而是被无边月色裹挟,化作令人目眩的血液洪流,尽数涌向高悬空中的圆月。

“不行!”

姜雪卿挣脱烬归雪的手,勉力起身:“不能让他们继续唱了!”

长剑出鞘,破空而至!

揽月宗的四人猝不及防,尚且没能看清来人面貌,便已被凌厉无匹的剑光逼散队形,不得不各自退避。

红月之下,如云似雾的紫衣也被罩上一层朦胧难辨的粉,剑气纵横,将她层层叠叠的衣裙扬出碎浪,更衬得女子身姿挺拔,如同一柄光华缭绕的出鞘利剑。

“咳咳……姜道友……?”

裴慎捂着胸口,面色惨白,连声音都断断续续,几乎不成调子:“你……还是来了……”

姜雪卿挽剑而立,却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裴州牧,”她横剑身前,嗓音清冷,“此间事毕,我需要你的解释。”

裴慎一怔,神情有些恍然。

正待开口,却见剑光流转,姜雪卿已飞身而起,一剑斩落!

她如今只开三窍,但剑修向来不拘境界,只要心无畏惧,七窍十窍亦敢一战。

揽月宗四人中,此人气息最弱,姜雪卿粗略估计,他大抵刚刚突破五窍,气息仍旧虚浮,正是最好的目标。

后者显然不擅打斗,削铁如泥的锋利剑光逼面而来,他却毫无应对之策,只是手忙脚乱地筑起灵力屏障,又毫无阻力地被姜雪卿一剑斩碎!

他吓得尖叫,下意识奔向不远处的三位同僚,却被几人毫不犹豫挥退,齐声怒叱:“废物,祝神词怎可中断!”

“别管他,接着念!”

三人再次高举双手,竟丝毫不顾鲜血被抽离的痛苦,神态癫狂地继续高声诵唱:“神之嘉兮——”

红月吸收了十万民众的鲜血,已然变成了一只通体赤红光滑的结晶球体。

光华四溢,姜雪卿看见胚胎一般的黑影于其中蠕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变大,几乎快要破壳而出。

她红唇紧抿,气海仙核运转到了极致,眼角眉梢也为剑气所染,俱是教人不敢逼视的厉色。

眼见不及,姜雪卿挥手一掷,春见顷刻曳着光尾飞旋而出,绵密无尽的剑光仿若一场春雨,将尚未说出最后半句的三人笼罩!

大量精血快速流失,使三人的生命力快速衰退,连半边身体都已化作血红结晶,甚至无法阻挡她的攻击,终于失去反抗之力,各自软倒在地。

可姜雪卿也消耗甚大,收回春见便以剑拄地,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红月仍在持续不断地抽取着十万居民的鲜血,她转向奄奄一息的三人,嗓音冰寒凌厉:“将仪式停下!”

“哈……为何……要……停……”其中一人尚且留有些许意识,竭力道,“既蒙……神恩……便……该……叩谢……”

他向她伸出手:“老……四……”

“不好!”

姜雪卿猛然转身,却见最先被她击败那人不知何时已撑着自己半结晶化的身体起身,在整张脸都被结晶覆盖前挣扎出声。

“——憺然……降……祥!”

轰——

巨大的敲击声响彻天际,整座蕖州城终于完全被红玉结晶吞噬,与她曾见的邪阵空间彻底融为一体。

真实与虚幻的融合带来时空上的异变,姜雪卿骤然一阵强烈的耳鸣。

轰!轰!轰!!!

又是接连几声震荡,她捂着剧痛的头仰望,却见血红月球之中的黑影不知怎的,竟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本因吸收十万民众精血而庞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缩水,结晶球也好似一块融化的冰,血红色的“液体”淋淋漓漓倾漏而下,仿似九天星垂。

“咳咳……姜道友……”

虚弱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姜雪卿回眸,眼见那些淋漓不尽的血液藉由四面八方而来的朱红丝弦,尽数涌入瘫倒在地的裴慎体内。

结晶血月似乎在挣扎,想要摆脱他的吸取,却只能徒劳地崩碎,化作万千光屑。

裴慎几近青白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光采,单薄委顿的身躯也变得轻盈,只轻轻足尖一点,便顷刻浮空而起。

原本杂乱破碎的气息也于呼吸间愈发强盛,一窍、二窍、三窍……竟是一路破境,直奔入圣去了!

“……姜道友,”裴慎张开双臂,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上笑意温和真诚,“多谢你。”

姜雪卿握紧春见,背脊笔直:“……为什么?”

是她疏忽了。

医术高超的裴慎,如何察觉不到瘟疫的成因有异,又怎会发现不了揽月宗散播的蛊虫?

作为百姓口中鞠躬尽瘁的一州州牧,蕖州城被人种下邪阵,又怎能瞒过他的双眼??

她登时想到那些百姓家门口挂着的辟邪桃符,原来关窍并不在桃符,而是桃木片上缠绕的红丝线。

——那才是裴慎偷天换日的暗手!

裴慎沉默片刻,半晌方道:“春见剑主,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

“你天生剑骨,资质优越,十八岁首次参加琅华宴便夺得魁首,还得云笈步天斋主亲自批文作注,前途无量,何其幸运——

“但你可知,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在尘炉之中苦苦挣扎?可知那种被污泥包裹拖拽、拼命想要往上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的无力?”

姜雪卿:“……”

她厌于回答这种问题,长剑当空,直指对方鼻尖。

“那你可知,这城中十万居民对你有多信任爱戴?两年前你路遇祟潮,尚可舍身挽救一素昧平生的孤村,为何而今却要对十万衷心拥护你的百姓下如此狠手!”

裴慎面上笑意瞬敛。

他堪称阴沉地盯着姜雪卿,忽道:“是啊……你知道我有多恨么?”

“我恨当初多管闲事的自己,恨那颗百无一用的善心!若非两年前的恻隐之举,我又何至于陷入此般境地,变成一个废人!!!”

他疯狂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又顿了顿,再度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他们——”

裴慎动了动手指,几乎将他全身裹绕成茧的红线中,便有十余根轻轻一颤。

“若非如此,我怎能得到一群甘愿为我去死的狗?”

高矮参差的人影由屋檐阴影下行出,为首者正是曾向姜雪卿控诉的少年。

他们并未遭受血月影响,却被裴慎的红线种入眉心,神情木然,没有半点生气。

姜雪卿瞳孔一缩:“这是……傀儡咒?”

裴慎咧唇,嗓音中尽是惋惜:“春见剑主,若服用了我的生脉草,你本可以活着离开的。”

修为尽散,心窍尽失。

就像当初的他一样,狼狈、可怜,像只能拾人牙慧的野狗,仰仗路人的施舍而活。

若是那样,裴慎说不定真的一高兴,便将她放了。

姜雪卿:“……无可救药。”

“对了,你带着的那个少年呢?”裴慎微笑,“看你们关系不错,想必也是愿意与你同生共死的吧?”

姜雪卿:“……”

她挽剑而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急,非但甩开了烬归雪的手,还将他独自撇下了。

眸光下意识寻向先前跃下的高台,却见男子正姿态闲适地倚着完全被红玉结晶覆盖的围栏,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拈着酒杯,正自斟自饮。

见二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好整以暇地直起腰,酒杯遥遥一抬:“来点?”

冰湖般深邃蔚蓝的双眸光华凛冽,全然未曾被血月侵染半分。

有冷冽刺骨的深白霜息以他为圆心铺展而开,仿若一层无形无声的海浪,所有红线都在寂静中悄然崩毁,融入霜浪。

裴慎滔天的气势顷刻萎靡,整个人脱力坠地,如同一只折翼的鸟,被烬归雪的灵压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反观姜雪卿,却只是感觉一阵微凉的春风拂过全身,甚至没伤到一根发丝。

“凭……什么……”

裴慎声音嘶哑,凄厉大吼:“凭什么——”

凭什么有的人能一生顺遂、甚至得到圣人眷顾,而他便要受尽折磨?!

他不甘,不甘啊!!!

露台之上,提着酒壶的白衣圣人凭空消失。

姜雪卿收剑入鞘,望向现身自己身侧的烬归雪。

烬归雪乜他一眼,轻飘飘道:“杀了?”

姜雪卿摇头:“……恐怕轮不到我决定了。”

她视线微抬,望向空无一物的天穹。

蓦地,一道金芒凭空显现,由南至北,横亘万里。

如同一只闭合的眼睛缓慢开启,漆黑夜幕被那道光华撕扯而开,透出内里湛蓝纯净的本色。

而那只“眼睛”的正中心,一道宫装人影手执长刀,当空而立。

她衣香鬓影,臂挽金纱,曳地宫装被天风扬起,仿若一双缀满牡丹的羽翼。

笼罩整座城池的屏障彻底崩解,那人收刀入鞘,随手一抬,云端密密麻麻的仙侍与异兽便鱼贯而入,开始着手蕖州城的善后工作。

姜雪卿抱剑一揖:“……典月仙君。”

来人翩然落地:“恒华圣君,春见剑主。”

她视线略过伏地难起的裴慎,转而向着烬归雪盈盈一拜:“多谢恒华圣君出手,挽救蕖州。”

白衣圣人眉梢微抬,似乎对她的态度很是不满:“并非本座所为。”

御典月一愣,下意识望向一旁安静不语的姜雪卿。

她虽来迟,却也能感受到结界中曾经蕴含多么磅礴可怖的力量。

若非圣人,怎能抗衡?

但她再笨,也知道恒华圣君的话不可违逆,于是又向着姜雪卿一揖,缓声道:“多谢你,春见剑主。”

姜雪卿甚少与外人交往,遑论是前未婚夫的母亲,多少有些无措,忙道:“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御典月锋利眉眼被笑意软化,连同原本威严沉稳的气质都缓和不少,歉然开口:“犬子无状,给春见剑主添麻烦了。吾已知你如今是恒华仙都门下,若着实无意与犬子之事,吾可做主,将婚约废除。”

姜雪卿一愣,她与御典月素未谋面,也没想到对方竟如此随和,立即道:“若真能废除婚约,雪卿便深谢典月仙君了。”

御典月拍拍她的肩,也跟着换了称呼:“本就是犬子任性为之,雪卿不必挂碍。”

她说着,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烬归雪,复道:“三日后便是本君三百岁寿辰,御明仙都已设宴席广邀众玄门,不知雪卿与恒华圣君可愿与吾一同回返,热闹一下?”

姜雪卿不擅与人交际,本欲拒绝,但一转念,又想到余下几枚太初仙核的下落。

如今蕖州之乱已解,她也算通过烬归雪的考验了吧?

思及此,她抬头望向烬归雪,便见后者轻笑一声:“去,自是该去。”

不过谈笑之间,他袖袍一展,三人面前空间便顷刻扭曲波动,显现出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

御典月见状,立即招手唤来随从交代好后续事宜,接着扬臂一引:“请。”

姜雪卿便被烬归雪随手一带,踏入叠宇之术的交界。

除却五圣仙都拱卫于中央的近神天阙,这还是姜雪卿初次踏入真正的五圣仙都。

他们就立于御明仙都的大门外,身后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万重天阶,面前则是教人目不暇接的玉楼仙阙、碧瓦金檐。

有云雾仙风拂面而来,将姜雪卿如烟似雾的裙摆扬起,衬得她愈发消瘦挺拔。

精致莹润的五官线条温雅,却锋芒暗敛,有如鞘中名剑。

“……阿昭?”

甫一站定,姜雪卿便闻一道有些颤抖的男声飘入耳畔。

循声望去,却见一身着华贵紫衣的男子正眼圈通红,疾步而来。

御典月上前半步,将他拦下:“玄霖仙君,别来无恙啊。”

对方被迫止步,只好礼节性地颔首,缓声道:“典月仙君,许久不见。”

他对着明镜说话,目光却不知怎的落在姜雪卿身上,在她的脸与手中长剑间逡巡了几个来回,方依依不舍地移开。

姜雪卿:“?”

好奇怪的眼神,让她有些不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好在御典月及时出手,将对方带至接引随从处,又好生安抚,这才将人送走安顿。

姜雪卿也同烬归雪一起被领至休憩处,又是一处精致僻静的小院。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烬归雪方道:“选个你喜欢的房间,我有些事,离开片刻。”

姜雪卿茫然点头,看着对方伸手于自己眉心一点,身影随即崩解为一丛新雪。

正立在院中出神,院门又被叩响。

她有些头痛地捏了捏额角,拉开院门,意外扬眉。

“嗨,师姐,”玄心薇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我是来请你的……”

姜雪卿想都没想:“不必了,无论是谁遣你前来,我都不想见。”

见她语毕便要关门,玄心薇忙道:“是关于你母亲遗物的线索!”

姜雪卿动作一顿:“……你听到了?”

她从未与人提起过关于母亲遗骨与遗物之事,除却重生那日为了博取烬归雪信任曾自揭伤疤。

看来当日玄心薇是与凌无心一同前来的,听到的也比她想象的更多。

玄心薇咬了咬下唇:“……是,所以师姐也该知道,我是真的有你母亲的线索。”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展开手掌。

姜雪卿瞳孔骤缩。

那是一支式样简单的木簪,簪头雕着一朵盛放的玉兰花,簪身修长,刻着一个剑气纵横的“昭”字。

……她绝不会看错,这是母亲姜姒昭最心爱的木簪,曾日日佩戴,从不离身;后来也跟随母亲尸身下葬,与她的尸骨一同消踪匿迹。

姜雪卿指尖微颤,想要触摸那枚“昭”字,玄心薇却掌心一拢,收回了手。

“师姐,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她盯着玄心薇圆润俏丽的双眼片刻,终于道:“……带路。

后者欢呼一声,见她要将春见收起,立即阻止:“师姐!”

姜雪卿:“?”

玄心薇绞手指:“还是带着吧……那柄剑。”

姜雪卿没再说什么,只是一路跟着她向着御明仙都的外围行去,最终来到一片乳白色水岸边缘。

玄心薇似乎很是不安,一直在四处张望,姜雪卿有些奇怪:“不是说要见我?人呢——”

话音未落,忽觉一股巨力袭至背后,竟是一道骤来的飓风,将她与玄心薇一同卷入水中!

冰冷液体顷刻涌入口鼻,姜雪卿猝不及防被呛了两口水,却觉身体变得格外沉重,再也提不起半分灵力。

更奇异的是,这水体从外面看来是乳白色,真坠入其中后却又分外剔透,甚至能看清岸边先后掠过一紫一白两道人影。

姜雪卿边下坠,边模模糊糊地想:这该不会是传闻中万物难渡的弱水吧?

弱水从外界无法窥见水下境况,会有人发现她吗……

噗通——

有沉闷响动被水体传导,带动了她所余不多的感知。

姜雪卿迟钝地转动眼珠,望见大片大片的雪白铺陈水中,仿若一朵盛开到极致的佛前优昙。

有滚烫温度包裹而来,托住她沉重的身体。

水面投下的天光被挡,姜雪卿被那力道带得侧身,对上一双深邃蓝眸。

她红唇微启,想要呼唤对方名字,却只是徒劳地吐出一串气泡。

眼前愈发昏暗,窒息感汹涌而上,这湖仿佛无底洞,姜雪卿越坠越深,竟于前世死亡时的场景重叠。

她眸底涌上慌乱,下意识伸出双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被那股炽热死死箍住身体,动弹不得。

不……

她再次开口,又吐出一大串泡泡,却被对方抓紧机会,堵住双唇!

新鲜滚烫的空气侵入口中,姜雪卿抱紧对方脖颈,遵循本能拼命攫取生机,便觉有同样灼热的温度覆上脑后,不容抗拒地将她压住。

唇舌纠缠,她像一只快要旱死的鱼,被迫主动接受这一小片她赖以生存的水泊,任其予取予求。

可逐渐恢复的意识却清晰地告诉她,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渡气了。

而是……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