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聆梧苑,蘅湖前。
梧桐树在夜风中抖落下金黄的树叶,叶片回旋,落上平静的湖面时被跃水的鱼尾打翻,涟漪微微荡漾。
风中传来鲜嫩的肉质被烤熟的香气。
林璇玉神色复杂,戳戳身旁的祝祈琰:“他以前就这样吗?”
祝祈琰嘴角抽动:“……我跟这家伙不熟。”
祝寒:“其实是最近才这样的。”
蘅湖边,梧桐树下,此刻一派热火朝天。烤架上油花乱蹦,蒸笼冒出白汽,油锅滋滋作响,南宫政仁化身全能厨师八爪章鱼,烤架、蒸笼、锅铲同时上手多线操作,飞快而有条不紊,一人顶一群厨子,神情中透着罕见的认真。
他一个人在那做饭做得飞起,其余三人都被他的气场震惊,自觉地坐在桌边,不去插手,空气里香辣鲜香混作一团,勾人食欲。
祝寒去叫祝祈琰一起吃饭时,正值他在与林璇玉切磋,原本三人的晚餐就变成了四人。
南宫政仁动作突然停下:“姐姐,帮我个忙。”
祝祈琰不爽:“你要干嘛?我来帮你。”
南宫政仁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
祝祈琰无缘无故被甩脸子,刚要发作,祝寒先他一步道:“要做什么?”
祝祈琰只好把气焰收下去,在一旁暗自生闷气。
一串烤生蚝递到祝寒面前,热腾腾的香气充斥着嗅觉,南宫政仁道:“姐姐,尝尝看如何?可还需要再烤一会儿?”
祝寒就着他的手,张嘴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片刻:“蒜香入味,肉质鲜嫩,正合适。”
祝祈琰也眼馋了,闻了这么久,食欲早被勾起来,但他当然拉不下面子开口说我也想尝尝,依旧一副“并没有很想吃啊”的模样,在一旁摆臭脸。
相比之下,这铺天盖地的香味对林璇玉的诱惑就要小一些了,一方面,她清心寡欲,克己复礼,对饮食本就没有太高的追求,另一方面,她在走神。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昨晚的藏书阁。
事实上今天一天她都没有机会去上报,清晨在藏书阁地上醒来时她当即反应过来被南宫政仁施法暗算了,直奔戒律堂,一看竟是空空如也,一打听才知道今天全体休沐,所有人都跑去习武场看史诗级的一对一百车轮战了。
林璇玉自小仰慕祝寒,那当然也不能落下,她原以为,要对战上百人,今天一天绝对是打不完的,已经搬好小板凳做好通宵观摩的准备。
谁能想到,才到饭点,这一百人就通通被打趴下。
她内心一团火焰熊熊燃烧,叫上祝祈琰就去比试过招,早将上报戒律堂一事抛到九霄云外。
祝寒来叫祝祈琰吃饭,林璇玉原以为加上她也就他们三人,未料来到聆梧苑,蘅湖边,南宫政仁大刀阔斧处理着东海海鲜,见了她和祝祈琰二人,眉头压低,不悦之色一闪而过。
林璇玉这才终于想起昨晚那事。
她还想到,昨日与南宫政仁私会苟且的那女子也身份不明,尽管南宫政仁更加可憎,但他们犯的禁是同样的,理当查出来责罚。
一定是哪个女弟子。
总不可能是那些宗师、道主吧。
祝寒此刻就在一旁,林璇玉心想,要不要让她知道这事呢,这种小事本不应该在她面前提起,但是南宫政仁着实是太过分,是该有人来好好管管他。
沉思之际,一股奇特的香味靠近鼻尖。
她听到南宫政仁说:“给你的。”
接过烤串,她心思却没在那上面,仍陷在自己的思绪中。
下意识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里蛋白质被烤熟的焦嫩香味从舌尖蔓延遍味蕾,林璇玉不自觉地眼睛都睁大了。
好香。
他给自己吃的什么?
视线往下,向手里的烤串看去。
一只焦黑生物被串在签上,细长的身体,几十条腿被烤得歪歪扭扭。
她听见南宫政仁与祝祈琰的谈话。
“这不是你养了好几年的蜈蚣吗?”祝祈琰道。
“对啊,养得越久,越有灵气,吃着也滋补。”南宫政仁道,“还剩了几只,留着泡酒用。”
烤蜈蚣啪地落在桌上。
“仙尊,我要告状。”林璇玉机械地转过头对祝寒说。
祝寒哪会不知道她要告什么状:“哦?何事?”
林璇玉深吸一口气:“昨夜宵禁已过,藏书阁锁阁之后,南宫政仁在藏书阁与……”
“姑姑。”祝祈琰一声惊呼打断林璇玉的话,“你怎么了?没事吧?”
祝寒抬手扶着头,表情透露出些许好像真有那么回事的难受与疲惫:“许是白天损耗大了些,没什么大碍……璇玉,你继续说。”
林璇玉沉吟片刻,虚眯着眼,狠狠扫了南宫政仁一眼,随即又乖巧道:“抱歉仙尊,没什么事,是我记岔了。”
祝寒心想该道歉的是她才对。
林璇玉无疑是个很好的孩子,但毕竟是炎国皇室,祝寒并不想让她发觉,亦或是深挖出一些端倪。
与南宫政仁的关系涉及到她的弱点和秘密。
涉及与炎国皇室之间平衡的事,祝寒一向很谨慎。
祝祈琰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喃喃道:“……藏书阁?”
这个小插曲到此为止,南宫政仁将菜端上桌,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勾走了。
红烧海参裹着浓稠的酱汁,蒜蓉蒸蝴蝶虾晶莹剔透,虾肉在蒜末下若隐若现。香煎鱿鱼金黄油亮,边缘微微卷起,散发诱人光泽。还有姜葱炒蟹、豉汁炒花甲、海胆蒸水蛋……一连串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呈上桌来。并非是像饭店中一道菜一道菜做好呈上,而是几乎同一时间出炉,浓郁的香味齐刷刷刺激着嗅觉。
南宫政仁将最后一道海鲜粥端上桌:“招待不周。”
祝祈琰:该死,这副东道主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祝祈琰进行心理活动这几秒,祝寒已经吃完一串烤串,只觉灵魂都升华了,一身疲惫都减轻不少,也是毫不吝啬夸赞:“阿政,厨艺真棒。”
南宫政仁笑道:“姐姐食材挑得好。”
祝祈琰和林璇玉也抵挡不了香味四溢的诱惑,拿起筷子开吃。
一口下去,美味蔓延,不论是口感还是味道都是上佳。
只是口味稍重,第一口舒爽无比,多吃几口舌尖就感觉到了火热的辣意。
祝祈琰正要起身去打水喝,一坛酒却在这时“哐”一声放到桌上,震得碗筷都跳了跳。
“喝这个。”南宫政仁与他对视,两道凌厉眼神交汇,仿佛能听见“噼啪”火星声。
两只酒杯满上,一饮而尽。
林璇玉眉头一皱:“逐月岛禁止饮……”
话音卡在喉咙里,林璇玉一转头,竟发现祝寒不知何时早已无声无息喝上了。那两人喝一坛,她一人喝一坛,三人喝酒竟犹如喝水。
林璇玉的目光在那坛酒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酒。”她终于把话说完整,却已经没了劝阻的意思。
好吧,也不是不行。
祝祈琰:“你要喝吗?”
林璇玉:“来一小口,就一小口。”
南宫政仁本想提醒一句。
离火宫的酒,就算一小口,对于酒量差的人来说嘛……
话到嘴边,他却收了回去,将酒满上。
林璇玉从南宫政仁手中接过酒杯。
南宫政仁看着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眉梢扬了扬。
心中默念,三、二……
祝寒还沉浸在海鲜大餐的美味中,身侧突然一声巨响,她将一只虾塞进嘴里,惊讶回头。
“璇玉?”
巨响是林璇玉的脑门砸在桌面上发出的。
林璇玉栽在桌上,酒杯翻倒在一边,向来淡漠的脸此刻红得像盘中那些煮熟的虾,已经完全没了意识。
“都还没吃几口,怎么就醉了。”祝寒惋惜道。
祝祈琰端着酒杯的手滞了一下,有些意外:“这人,平日什么事都要跟我争高下,终于有她争不了的了。”
没办法,祝寒只得轻手轻脚地把烂醉的林璇玉搬到院角的藤椅上,细心给林璇玉盖上薄毯,把她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回到桌前,四人变成了三人。
明月高悬,清风微凉。
酒过三巡,桌上的海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又一轮斗酒过后,祝祈琰撑着下巴,眼神开始飘忽,思绪也开始打转。
红晕从脖颈渐渐漫上脸庞,他眼中带着迷糊,鬼使神差地对祝寒说:“姑姑,早上为何对我那么凶……”
南宫政仁默默心想,就你那琴弹的,学了这么多年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死人听了都得坐起来骂两句再把棺材板合上。
祝寒放下手中酒杯:“祈琰,在其位谋其事,在琴乐课上,我就要履行身为人师的职责。若因私废公,枉顾课堂规矩,岂不是个不称职的老师?”
祝祈琰:“那姑姑,南宫政仁说他手酸,明显就是搪塞,你怎么还放任他不管?”
祝寒笑了笑,拍着他后背,力道不轻不重:“他是真手酸。”
祝祈琰:“什么嘛……”
南宫政仁早已从原先的位置挪动到了祝寒身边,身子与祝寒挨得很近。
祝寒下意识看了眼祝祈琰,只见他已晕晕乎乎,哼哼唧唧地不知在抱怨什么,全然没注意到有何异样。
南宫政仁也是发觉了这点,大胆地凑近,略带些旖旎酒气的呼吸喷吐在耳畔。
祝祈琰突然唰一下站起来。
祝寒的手同一时间抵在南宫政仁肩上,正要将他推开。
“我今天上午,只是没发挥好而已!”他说着,转身回屋,丝毫没有滞留。
不到一分钟,出来时他手里抱着一把七弦琴。
见状,祝寒眉头一抽。
坏了。
琴桌展开,将七弦琴至于其上,祝祈琰在桌前坐下,
“姑姑,上午的不算,好不好?”他迷蒙的眼神注视着祝寒,手放在了琴弦上,“我重新弹。”
祝寒一听,白天独战百名宗师都面不改色,此刻是真的慌了,连忙违心说道:“上午其实也还……行!真的。不用重新弹,姑姑知道你很用心地学了的。”
祝祈琰摇摇头:“你又像小时候那样哄我……”
说话间,指尖拨动琴弦,琴音响起。
他极有自信,抱着一雪前耻的决心,手下生风。刹那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乐声魔音灌耳般炸开。
祝寒痛苦地闭上眼。
南宫政仁不会像祝寒那样给他留面子,直接抬手捂住耳朵。
谁喜欢苍蝇在耳边飞?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祝寒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心道原来今天最难熬的环节不在白天的习武场而在这里。
在酒劲的加成下,祝祈琰却觉得自己的琴声动听无比,一下来了兴致。
他又将手放上琴弦,耳边却先传来南宫政仁鼓掌的声音。
南宫政仁起身,一手端着一壶酒,将其中一壶递给祝祈琰:“干杯,敬你的琴声。”
祝祈琰:“你这琴都不敢摸的人没资格敬我。”
南宫政仁:“喝完这一壶我就来弹。”
这一招很管用,祝祈琰接过酒壶,瓷壶对撞出清脆声响,满满的酒液洒出少许。
喉咙咕噜咕噜地吞咽,南宫政仁余光看着祝祈琰眼睛的开合越来越小,心中松了口气,悄然放慢速度。
祝祈琰将空酒壶扔在地上的一刻,南宫政仁壶中还剩一大半。
“南宫,你行不……”
哐。
话未说完,他先一头砸在琴上。
头枕着一条手臂,乌黑的高马尾散落肩头,丝丝缕缕蜿蜒地垂落在琴上,嘴里还模糊不清发出甜蜜的梦呓呢喃。
祝寒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
南宫政仁将祝祈琰扛回屋扔到床上,再漠然扫了一眼藤椅上睡死的林璇玉。
一个苍蝇,一个蜈蚣口粮。
碍事。
他并未坐回祝寒身边,而是在琴桌前坐下。
祝寒原已经有些困倦而微阖的眼皮缓缓抬起,倦意被一丝兴趣取代。
她知道南宫政仁上午确实是在搪塞,只不过,原以为他是真的不想弹,时间也快逼近下课,顺势随了他的意罢了。
她单手撑头看着南宫政仁:“上午我真被你骗过了?”
南宫政仁惭愧道:“姐姐让我弹琴,岂有不弹的道理。只是太久没摸过乐器,生疏了,怕同窗们听了笑话我,只敢在姐姐面前献丑了。”
他坐在那里,黑衣垂地,仿佛本身就是夜色渗出的一部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片梧桐叶在两人眼前落下。
他低下头。
夜风奏响树叶的律动,指尖刚触碰上琴弦,如冰冻的寒潭发出一声碎响。慢捻之间,琴音如冰雪消融的泉水,先是微弱、缓慢,渐渐明朗起来,时而湍急,撞上礁石,时而舒缓,汩汩流淌。复又轻轻落下,云雨静静滴落水面,脱落的冰雕坠入寒潭深涧。
琴声缱绻,蕴藏其中的情感克制又汹涌。
这样的琴声,弹奏出它的人却是姿势都不算十分标准,指尖起落间更不谈不上什么精妙。偏是这般随性的拨弄,七弦竟自生了灵韵般,随着那隐没其中的情感,奏出一汪清泉。
有这天分,怎可能真是怕在人前露怯。
祝寒低着头,浓浓的睫毛垂下,眼神飘忽向一边,双手抱着酒壶小口啜饮着。
她也怀疑过他是否别有用心,亦或是太善于精心编排演绎,但似乎并非如此。
真是奇怪。祝寒望着酒面上晃动的月光想,这份情意,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厚重深沉。
这并不是好事。
情感的累积,在一段关系中只是沉没成本。
她更习惯用双方都更喜欢的方式来维系一段关系。
牵手、抚摸、拥抱、情到浓时分辨不出是否发自真心的甜言蜜语……
在以往的经验中,效果也很显著。
她只是需要一个炉鼎,一只听话的宠物,她可以为他营造出爱的表象,这就是最大程度了。
祝寒闭上眼,琴音如同悬桥,她似乎能隔着虚渊触碰到南宫政仁的魂魄。溪雪下暗藏的嶙峋礁石被冰泉冲刷侵蚀,漆黑滑腻。
可是阿政,琴声中的不安是从何而来?
她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吧?
还是说……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