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僧(1 / 1)

第20章无相僧

南宫政仁依旧埋着头,听到祝寒这话也并未有什么反应。屋外昏暗的夜色下,被雨水润湿的洼地中,灵敏的蛇探头出洞,四下张望乱窜,复又安静下来,三角般的蛇头高高仰起,柔韧的蛇身紧贴着洼地上的凸起确过。

顶上那人却并未有如他意料般的反应,他听到一声有些失望的叹息。祝寒手指伸入他头顶的发间,揪住他柔顺的碎发。南宫政仁似是觉察到氛围的不对,双肩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不喜欢这样吗?

颤魏巍抬起头,他努力露出她最喜欢的眼神,含着一汪似有似无的水,无辜、可怜地望着她。

“姐姐,我没有事瞒着你。”

祝寒抓着他头发的手略微用力,迫使他仰起头看着她。她在想,现在打开抽屉,在他面前拿出那张绘制着食心符的图纸,他会露出何种表情?会是她从未见过的反应吗?

不,还不是时候。

她想了想,还有利用价值的物品不能这么早报废。思忖间,她听到身下南宫政仁弱弱开口:“其实,真有一件事……很早之前就想对姐姐说。”

祝寒看向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水波轻颤,她语气无意识又柔软下来,手也松开:“什么事?”

南宫政仁微微前倾,软绵绵地伏在她腿上,讨好般蹭了蹭她。像抱着只猫一般,她垂下眼,习惯性地抬手放在他头上,慢慢地抚摸顺毛。少年埋着头,攥紧她裙摆,把额头抵住她小腹,声音闷在洁白的软缎里,像是做了很久心理准备般说:“我爱你,很多年了。”听到前半句,祝寒目光如寻常那般平静柔和,听到后半句,也是感到些许好笑:“阿政,我们五月的最后一天相识,到今日刚好半年。”南宫政仁沉默了许久,慢吞吞说:“那也很久了。”他又补充道:“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

祝寒眼睫微抬,顿了半响,摸着他的头,轻笑:“半年被你说得跟好几年似的。”

他低声说了句:“十年。”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换算标准?

十年吗?

祝寒默默记下这个时间。

“好,十年。"她语气柔和,证着梦呓的孩子似的说道。南宫政仁就这么在她腿上趴了许久,直到祝寒说:“阿政,你该回去了,要经常在祈琰面前露面,不要让他觉得你每晚在到处乱跑。”南宫政仁:“我知道了。”

南宫政仁出来后,关上房门,往前走了一段路,随手拎起搭在来时长廊上的黑色外衣。

将外衣背面的布料抓在手心里,感受着微乎其微的法力痕迹。他揉着衣服,缓缓抬头,眼中的暗流难辨情绪。云道主,你的听声符,用得可没你师父好啊。真是麻烦。

月落日升,明亮的曦光在天边柔柔铺开,十二艘浮空艇整齐地停泊在逐月岛上空,船帆渐渐被日光照亮。

南宫政仁走上船板,船上还有四名年轻修士,他都不认识。与其他浮空艇上的情形稍有不同,靠在船头那位带队宗师没有让他们聚在一起说些无意义的场面话。

南宫政仁看得出来,她和自己一样,心里很烦。这人皮肤白到有些不正常,一头长发又黑得发亮,如雪般不染尘埃的祭祀服腰间系着一根红绳挂饰,厚重额发阴影下的双眼也是一黑一白。逐月岛大部分宗师南宫政仁都没什么印象了,对前世开挂开得逆天的他来说就是一巴掌扇死和两巴掌扇死的区别。

只是眼前这个人,南宫政仁却记得十分清楚。她叫江潇。

是天下第一灵媒。

江潇身量纤薄,面容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此刻正无精打采地靠在船边打哈欠。

“福孝山,无相僧。"她声音被风吹得稀薄,“你们这次的目标。”虽说以“僧”字缀后,但无相僧并不是僧人,也不是人。无人知道这是一类什么物种,似乎并非六道众生。其本体形貌诡谲难测,僧人装束,一袭褴褛袈裟,全身缀满情绪不同图案不同的面具,行走时如携一座移动戏台。

无相僧善于伪装融入人群,诱导教唆,众生情绪便如香火反哺自身。纵使千面千相,每月初一伪装都会短暂褪去,变回本体,这是最脆弱的时刻,捕杀的好时机。

至于这东西是如何诞生……有人说它们是当年苦度寺屠城后诞生的冤魂,有人说它们诞生于未知的混沌,总归没人能说出一个确切答案。“江道主,”一名修士问道,“还有什么信息吗?福孝山那么大……江潇:“没有。”

“江道主,那只无相僧是什么境界,总该告诉我们吧。”江潇:“不知道。”

“江道主,什么都不说我们怎么……

那修士话未说完,江潇就打着哈欠走开,甩了句:“再问扣分。”四位修士…”

几人无语凝噎间,祝寒也上船来了。

清雅的藕荷色长裙被风拂动,揉皱裙摆,发间那支花簪斜斜别着,长发半绾半垂,几缕从一边颈侧垂落于胸前,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发梢。这一身格外温婉,船上那几个年轻修士眼睛都快挪不开了。她粗略一眼,把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些修士见她如见救星,双眼放光,将刚刚江潇没回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祝寒听完,在一众期冀的目光中说柔声道:“这些嘛,听你们江道主的。四位修士眼角抽动:“好、好的……”

说完,祝寒走到船头,江潇见了她,淡如白纸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说我不想跟死剑痴一组,你昨天不是不同意吗,今天怎么又跟他换了。”祝寒单手撑在船头上,目光不着痕迹往人堆里看去:“昨天不止你一个人来找我啊,不满的人多说明我安排也许真的欠妥吧。”江潇似乎并不关系祝寒口中的旁人是谁,默默转过头去:“还以为你肯偏心我一次呢,师姐。”

师姐?

那四名修士听到江潇叫祝寒的称呼,大吃一惊。仙尊是炎国人,江道主是瀛洲国人,一个剑修一个灵媒,怎么能扯上这层关系?

南宫政仁倒是知道。

这层关系,得追溯到两百多年以前,整个修真界被三宗压迫得苦不堪言、暗无天日的时期了。

江潇实际年龄与祝寒差不多,已有三百来岁。虽出身于不同国家不同宗门,但两人当年师承同一人。也就是三宗之首苦度寺的方丈,阁夜大师。那时候,大小宗门都会将直系弟子送去苦度寺,美其名曰拜师修禅,其实只是送去当质子。这就是苦度寺当年的震慑力,整个修真界都屈服于其统治,哪怕是一国皇室,也得乖乖把皇子送去。

离火宫掌门不愿送长子,送去的便是当年十八岁的祝寒。两人就是那时认识的。

再加个当时还是皇子的炎武帝林玦,便是当年那批质子中唯三活下来的人。那时候,质子的处境也是天差地别。懂得生存之道的,就算日子不比从前,倒也算个安安稳稳。嫉恶如仇、放不下身段的,自然就被枪打出头鸟,以像效尤。

江潇是前者,林玦是后者。

祝寒不属于这两者,算是个例。

能让阁夜摒弃一众直系弟子,不在意身世背景将她当做接班人培养,甚至一度将部分权力下放给她,总觉得有朝一日能将她调教成完美的代言人,直到列前还这么认为。

只是这段过往已很少有人知晓。

可能是觉得曾经做过苦度寺的内定继承人对仙尊来讲不是件光彩的事,史书上都默契地不予记载。

毕竞虽不是自愿,她也是确实为苦度寺做过实事的。巳时准点,十二艘浮空艇船桨开始摆动,缓缓上升启程。三洲五国中,以中洲陆地面积最大,占据了整个昆天域陆地的一大半。中洲三国炎国、南疆国、辉月国中,又以炎国疆土最广阔,逐月岛就位于炎国疆士范围之内。

福孝山位于炎国与南疆国交界之处,乘坐浮空艇前往约莫需要两个时辰。祝寒本可以自己游神御气过去,要快上许多,但她刚好有事想找江潇聊聊,便来了船上。还未和江潇说两句话,那四名年轻修士就面带崇拜小心翼翼地朝她靠了过来。

前两日祝寒以一敌百的余热在上还未过去,这两天逐月岛几乎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祝寒,人气太高也会带来苦恼。

四人中那两名年轻剑修支支吾吾问她能不能讨教点剑道上的问题,祝寒自然不能对求知若渴的年轻人回以拒绝。

于是一时半会儿,她也没和江潇说得上话。江潇也没进船舱,一个人默默在船头吹风。年轻修士们都觉得,江道主就像个幽灵,皮肤白,衣服白,不爱说话,灵媒又是小众派系,她仿佛没有实体般存在感微弱。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她与众人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而且一定是一道铜墙铁壁般的屏障。

比方说她经常听不到别人叫她,哪怕凑在她耳边大喊她的名字,她也足足需要好几秒才转过头,问一句“你刚刚是在叫我吗”。就算是在她旁边聊昆天域最劲爆的八卦,她也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也不见她与岛上其他宗师有什么交流一一除了和她认识很久的月奚。所以对江道主的印象就成了一个淡淡的活死人,绝大多数情况是死的,遇到月奚偶尔会活一下。

一名年轻修士拿出早上在膳房买的包子啃了一口,另一人瞧见了,问道:“怎么买了四个包子,你吃得完吗?”

那人咂咂嘴:“害,膳房最近杀了不少猪和牛,快到过年了,急着把这些肉处理完,包子以前一株钱卖两个,现在翻了倍,一株卖四个。”“还有这好事?”

“是啊,一看你就不怎么在膳房吃,这几天所有菜都在降价。”那人话音顿了一下,不知为何,他感觉靠在船头,很是隔着一段距离的江道主似乎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

一定是错觉。

有人死在她旁边都不一定注意得到的江道主怎么可能对他们柴米油盐的对话内容感兴趣嘛。

祝寒这边终于结束,她微微用眼神示意江潇,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船舱。刚落座于桌前,祝寒就拿出一张今早刚刊登出来的告示,神情凝重,唇齿轻启。

“不太好……

江潇总是平展的眉头竟拢了拢:“不会是……祝寒将这则《矿庄日况》摊开摆在江潇面前,一条直线坡度向下,绿色格外扎眼。

“如你所料,今年史低。”

矿石,在昆天域是流通量较大的一类货物,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平民还是富人,用到的地方都不少。

譬如结亲聘礼,有需置办玉石首饰的传统;修仙之人锻造法器,也有需用晶石熔嵌的地方。于是乎许多人都会囤置各类矿物玉石,通过溢价而获利。更有甚者,直接入股矿庄,那所涉及的资产就并非数颗晶矿,而是要以矿山来衡量了。

“崩盘?不、不至于.……“江潇皱眉思索,“这时候不能出手,一出就满盘皆输了。”

“回暖恐怕至少还要等上几年。近年虽然结亲的人少了,但修士们的武器需求正在日渐增加,前景还是有的。"祝寒分析道。江潇顿了顿,“啧"了一声:“我的钱都被套死了,早知道前几年就把手上的卖了跟你投木厂。”

祝寒:“所以说……炒股有风险呀。”

江潇:“师姐你又在说些奇奇怪怪我听不懂的话了。”但毫无疑问,江潇是个炒股的好手,所谓的“套死"只是现金流,她过去率先投的几个厂都盈利不少,只是这人就像是有什么金钱囤积症,就算赚再多的钱,她也不会觉得多,甚至还会越来越焦虑,哪怕一点亏损,都会产生“今天亏一百,明天是不是就要上街讨饭了"的想法。江潇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祝寒觉得她已经在头脑风暴无数破产后的凄苦场面了。

当南宫政仁嘴里啃着西瓜进来时,绿油油的西瓜皮闪过江潇的视线,她忍无可忍转过身去。

南宫政仁笑了笑。

江道主讨厌绿色,他是知道的。

不然上一世,他问“你们想先跟我去灭哪个国家"时,江道主也不会说“瀛洲国吧,早看绿色旗子不顺眼了。”

江潇选择出去透气。

船舱里,祝寒吃着南宫政仁拿进来的瓜,突然说道:“你好像不喜欢江潇。”

南宫政仁眨了眨眼。

祝寒一直觉得他的眼睛长得很好看。上睫浓密,下睫分明,和猫一样仿佛自带全包眼线,眼珠大而黑,含着泪时最好看,她也很爱俯身亲吻他的眼睛。她听南宫政仁嘟囔说道:“和你走得近的人我都不喜欢。”南宫政仁双手突然结了个印,一层小结界将自己和祝寒笼罩在其中。祝寒转头,目光不带杂质地望着他。

南宫政仁心想,江潇是灵媒,她如果想,这船上没什么声音是她听不到的。“姐姐,离江潇远点。”

他看到祝寒眼里好像有某种情绪一闪而过。惊讶…?”好像不太对。

还没等他在心里好好琢磨那道眼神的意味,祝寒突然伸手轻轻抵在他唇前,眼神飘过他肩头,示意他往身后看去。江潇正掀开帘子进来:“师姐,矿庄日况再拿给我研究一下”她尾音顿了顿,祝寒的手还在南宫政仁嘴前没放下来。晃神只出现了一瞬,下一刻她就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上前从祝寒手里接过矿庄日况,转身出去了。

祝寒看着南宫政仁眼睛,柔声说道:“阿政,不要多想。”南宫政仁还想说什么,却觉得心情一下有些沉重,就像难以迈步一般,说不出任何话。

“…”

他点点头,心想,他这一世一定可以好好解决这一切的。也没必要在她面前无故提起,惹她心乱。

她永远也不用知道这一切。

日头高悬,浮空艇已经航行了许久,云层下方的城镇建筑逐渐稀疏,土地也肉眼可见地越发贫瘠荒凉。

明明是艳阳天,可船上修士却莫名感受到不知何处来的凉意。“已经接近炎国边界,快到福孝山了。”

“这地方阴森森的,有些邪门啊。”

“没记错的话,附近是′那个地方吧……

听他提到这个不好轻易提起的地方,众修士脸色都有些许微妙的变化,他们也是听说过某些传说和怪谈,年轻人难免有些迷信。江潇站在船头,一路以来没怎么在众修士面前说话的她缓缓开口:“怕鬼?”

众修士心虚地摇头。

江潇声音清脆:“都是无辜冤死的百姓,生前不曾害人,死后何故被当做厉鬼惧怕?”

众修士闻言,略带惭愧地低下头。

话虽如此,但那毕竞是一城的冤魂,整整八十万人啊。两百多年前,江陵城乾风派谋划反抗苦度寺,遭苦度寺屠城,一座城池一夜间化为万人冢,怨气滔天,血洗都洗不净。从那以后,更是有数不清异闻诡谈从江陵城遗址产生。福孝山所处的位置,距江陵城仅数十里。

祝寒走出船舱,目光越过群山,遥遥看向某个方向。良久,缓缓垂下眼睫。日光在眼下投下睫毛的阴影,盖过眼下恍若哀叹般的泪痣。福孝山山头将近,江潇将众修士叫到自己跟前,一个响指,五根有灵气的红绳便像蛇一般缠在他们手腕上。

“通灵绳,一天的效力,到时间就会失效消失。“江潇说,“在这一天之内,你们可通过通灵绳彼此联络,我也可以随时感知到你们的位置和状态。”效用大概和南宫政仁颈间的通灵玉差不多,只不过通灵玉并非一次性消耗品,但也更有限制,没有通讯功能。

“出发吧。找到无相僧,杀死它。"江潇说道。浮空艇降下高度,在山头停泊,五道身影化作流光去往不同方向。祝寒朝下方看去,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江潇收回视线,转身背靠船头,淡淡说道:“新宠物?师姐,这次准备玩多久?”

祝寒静了半响,余光扫过江潇:“若我说不单这么简单呢。”江潇:“那还真是稀奇,好在哪?”

“各方面都很好……“祝寒笑了笑,言语中没有避讳的意思。他的好用不只是体现在单一方面的。

福孝山很大,五人分散寻找目标。

只是,要在一座偌大的山中寻找一个极小的目标,没有高超的精神力,也没有能检测气息的法器辅助,对于这些年轻修士来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那四人分散在各处,没头苍蝇一样在山中穿行。时不时能通过通灵绳听到他们的交流。

“我在西面山脚这边,一点痕迹都没发现。你们那里有发现吗?”“我在山顶的水湖方圆找遍了,没有。”

南宫政仁根本懒得找,但由于手腕上通灵绳的位置感应,他不可能做出呆在原地不动这种划水得太明显的行为。

脚踩在混着岩石的泥地上,他正在朝山顶的方向慢慢攀登。渐渐,眼前开阔起来,他抬眸望去,竹叶掩映之处,山腰之间,一座废弃了不止多久的佛塔出现在视线中。

佛塔残破,缺砖少瓦,破烂布条挂在沿角,随风轻轻摇晃,整体是一种上了年岁的灰蒙颜色。

佛塔并不大一一至少从外部看上去是这样。南宫政仁走进去以后,其内部也十分逼仄,空间局促。只是…

这座佛塔的一楼,几乎没有地面。

地面被打通,就像是镂空中庭,一架巨大的升降梯静静悬停在其中。南宫政仁低头看向下方,只看到一片安静的漆黑,深不见底。福孝山这地方确实有些邪门,这种情况并不稀奇。但他对探查这些“神秘”事物并没有什么兴致,正要转身离去,耳廓却动了动。有什么蝶翼一样的东西扑扇着扫过耳朵,他侧过头,只看见空气中,微小尘埃在阳光透过碎瓦投下的轨迹中静静下落。南宫政仁看向那座升降梯,眼睛微微眯起。他不是傻子,重生以来,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不是没有察觉。情况已经偏离于前世,一定有什么看不见的恶心东西在暗处作祟。这些东西,不能让姐姐注意到啊。

门口洒进来的日光趋于白色,将他的影子打得很长,逆着光的脸上闪过无奈的愁容。

踏上升降梯,法器弹出银丝拉动扳手,巨大的升降梯发出咕隆咕隆的沉重声音,尘埃抖落,开始缓缓运行。

一路下降。

四周黑暗不断掠过,如同置身深渊,风声中夹杂着一点模糊的呼唤和呢喃。大概下落了十多层,升降梯突然自己卡住,齿轮运行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同着一些其他声音也彻底安静下来。

静得有些可怕。

眼前一片漆黑,南宫政仁点燃一根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勉强看清自己正面对着一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长廊。

没有任何犹豫,他迈开脚步前进。火折子四下照了照,长廊两侧的墙壁都是土石材质,已经有了些腐化痕迹,想来也有个百年的历史了。脚下突然踩到一根脆脆的东西,火光晃过去的一瞬,一张惨白的头骨猝不及防闯入视线。南宫政仁这才发现,这里的尸体不止这一具。在这条长廊上散落着约莫七八具腐化程度极高的尸骨。

他隐隐看到,长廊尽头,似乎有一扇门。

南宫政仁停下脚步,银丝从衣袖中弹出,甩在前方数十米处的一块地砖上。几乎同一时间,机关声响起,三根箭矢对准面门射来。灵活如蛇的银丝在空中击中箭矢,三根箭全都断裂成两截摔落在地。还有几处机关痕迹,都不是很难看出,南宫政仁一一解决后,抬脚踩着散落的尸骨继续前进。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尽头,积满灰尘的锈蚀铁门上雕饰着奇怪的图案,看久了有种不舒服的感觉。顶部正中,一颗眼睛嵌在太阳图案之中,太阳发散着弯曲的条纹状光辉,而在这下方,则有密密麻麻的眼睛,眼珠注视着太阳。南宫政仁抬起手推门,感受到一股阻力,一根银针从门缝中弹出,南宫政仁反应极快,偏头躲开,银针堪堪擦着耳朵掠过。“啪。”

血滴从耳朵滴落在地。

与此同时,那股阻拦推门的力道仿佛凭空消失一般,门像是被一股大风吹开般,轻飘飘地往两侧打开。

南宫政仁觉得,这地方就像是专程在等着他来一样。走进这间密室的同时,门自动在身后关上,将门内门外彻底隔绝。空气的温度湿度都与门外不太一样,刚刚在外面是有些闷热潮湿的,进来后却感受到于燥和凉爽。

他一根根点燃密室门口的烛台,这间密室的全貌也浮现在眼前。他也明白为何这里的气温会偏低了。

是为了贮存,为了保留眼前三面庞大壁画的完整性。三面墙上都绘满了壁画,色彩艳丽到迷乱,不讲究色彩的协调,仿佛泼一桶油墨上去就开始乱涂一般,极富冲击力。笔触间虽显凌乱,但竞是栩栩如生,完全看得出表达的场面。

很难相信是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的东西,这般壁画,论艺术性,放在皇家的神庙都不为过。

除了壁画,密室正中还放着一尊青铜佛像。很平平无奇的一尊佛像。甚至可以说,与三面艺术品般的壁画放在一起,显得有些违和。

南宫政仁开始端详这三面壁画。

第一面,也是色彩相比来说最清新的一面。画的是一座城,视角似乎是从高高的城楼上俯瞰,白日的城邦商铺林立,人群川流不息,热闹非凡。

只是看画中建筑,画的应该并非是今时今日的城市。尽管整体稍显杂乱,但看得出应该是想表达温和、平静的情绪。目光移至第二幅画。

这幅就稍微有些……

整体色调是沉重的,画面很简单,但难掩诡异。烛台翻倒,血从烛台中流出。一个人倒在血泊中,乌发青衣,使劲前伸的手中抓着一只血红的球,球中涌出漫天厉鬼,涵盖了整个画面。昏暗、压抑。

它们都注视着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子,仿佛要将他分食殆尽。南宫政仁不太明白这幅画想表达什么。背后似乎有个很费脑子的故事,他懒得深究。

相比之下,第三幅就很好懂了。

一幅地狱百鬼图。

猩红的画面中,云层扭曲,天地间都是可怖的恶鬼,碳灰般的墨彩透露着癫狂,流下来的墨水凝固,如同垂落的血泪,一张张狰狞面孔天罗地网般笼罩了画面下方那座烧起来的渺小城池。

火焰静静舔舐着城池,城墙上,一人手中执剑,衣袂翻飞,背对着画面,面对着漫天恶鬼,以及一-凌驾于云层与百鬼之上,一颗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炼狱的漆黑太阳。

与门口的图案有些相像,一道道弯曲条纹从漆黑的太阳中发散而出,普照大地。

南宫政仁目光在第三面壁画上停留的时间比前两面都要久。画得挺好。

看得出来画的是苦度寺屠城。

这么想着,他收回目光,却猛然打了个激灵,凉意从脊背一窜而起。密室中央的佛像,变了。

南宫政仁眼皮抽搐了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平平无奇的青铜佛像变成了一尊黝黑的六臂佛像,衣饰奇异,笑容慈悲,弯弯的眼睛雕得栩栩如生。南宫政仁没有正对它,但那双眼珠却好像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走为上,南宫政仁朝门口跑去,双臂使力,门却纹丝不动。“该死。”

他甩出一堆符纸,能用的都用上了,依旧无法打开一丝缝隙。阴冷的气息如同细长的手臂般缓缓从身后缠绕上来,南宫政仁索性放弃开门,双指之间,一张灰白的符篆在转身的瞬间挥向那尊六臂佛像。这种情况,只要解决这东西就行了。

上一世从鬼玄道人那里,他曾获得不少符篆禁术,当时伤徐元泰的食心符是其一,这张噬心符是其二。

下一刻,他瞳孔一缩。

没用。

佛像笑眯眯的右眼中冲出数条黑色的东西,如同连接眼下的血管爆出来了一般。每一条上都是一只眼睛,凑到他面前,带着好奇的意味注视着南宫政仁。南宫政仁对着那些眼睛,不自觉地流下冷汗,眉头压低,手腕一翻,法器中无数银丝顷刻间划出,将这些东西切割成哗啦啦坠地的碎块。他仿佛听见佛像发出一声面对着稚童般,无奈又纵容的叹息。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佛像的压迫感正在减弱,周遭那股蛆虫啮咬般的阴冷感也在慢慢消退。

南宫政仁恍然明白过来,这只是某种东西的投影,借着佛像降临到他面前。现在时间差不多到了。

一眨眼,刚刚的诡异已经全然消失,青铜佛像做工粗制简陋,佛像面部因为岁月侵蚀而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抹雕刻得没什么灵魂的僵硬微笑。南宫政仁绷紧的肩膀依旧没放松下来。

本以为……重生过后,这些东西就不会再找上来了啊。反派系统不是已经被解决了吗。

可是现在看来,由系统带到这个世界的诡异事物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还提前出现了。

“姐姐……我该怎么办…”他捂着头,瞳孔不住地颤抖。当时脑子迷糊没搞明白,现在回想,上一世姐姐出关后都是在强撑而已,业火异变彻底爆发,无法逆转。她就算胜了,就算救下了这个修真界,但她自己也彻底坏掉了。

系统还是达成了它的目的。

并且这一世,一切依然在发生。

南宫政仁失神地推开密室大门,一脚刚跨出去,便僵住不动。他缓缓抬头,走廊之中,一名身披袈裟,全身挂满面具,面容模糊的僧人静静站在他面前。

无相僧。

出神之际,那只无相僧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逼近他。“师姐,“江潇突然问祝寒,“为什么想到挑这地方?”十二处历练场地,十一处都是有异形出现的地方,唯有这一处不是。无相僧是一直存在于昆天域的一种妖物。

祝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江潇,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江潇:“怎会不知道,往西四十里,便是江陵城。所以我才奇怪,你居然会来,你不是一直有心结…”

祝寒摇头:“江陵城自是不必提,但你可知此时此刻我们身处的福孝山,是当年陆泉身死之处。”

江潇脸色微变。

提起陆泉这个名字,久远的记忆便纷至沓来。江陵城城主、乾风派掌门陆禹之子陆泉,是当年江陵城决意反抗苦度寺的一根导火线。

陆泉其人,人如其名,如同一捧泉水,清澈纯净。当年送去苦度寺的质子中,他形貌出挑,一身君子风度,没人能不注意到他。别人受罚挨饿,他给人偷偷留饭菜。别人不慎惹恼苦度寺高层,他出言解围。只可惜,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

事情起因是某日苦度寺直系弟子养的一只乌龟突然口吐白沫而死,一查得知是误食了寺中的老鼠药,放老鼠药的人正是陆泉。直系弟子前去找陆泉兴师问罪,众人眼中一向不带攻击性的陆泉却顶了两句。这下好,直系弟子恼怒出手,按说这时候陆泉只要立刻认错,也就没有后来的事,可他那天不知心情不好还是别的原因,竞破天荒还了手。下场就是被押进苦度寺地下的监牢,再没人见过他。“他被关到地下后,其实逃出去了。“祝寒看着江潇双眼,“打晕了守卫,从监牢地下的暗道逃出去的,只是暗道机关重重,等他出去时已没了半条命。一路拖着伤体往江陵城去,只可惜,没能撑到江陵城,倒在这里。”再然后的事就不必说,江陵城和乾风派对苦度寺的积怨爆发,尽管养精蓄锐多年,不料力量依旧相差悬殊。

整座城池便沦为炼狱。

江潇喉咙有些发涩:“师姐你是如何得知.……”祝寒淡淡说道:“暗道是我告诉他的。他死在福孝山这件事,则是从他父亲口中得知。”

江潇:“你来此地不只是想缅怀故人吧。”祝寒:“要缅怀也是缅怀那一城的人,只是整整八十万人,我如何缅怀得过来。再说,事情过去太久,我都快要记不清了……但当年好像还有一些迷津没有解开,就想着这次能不能来碰碰运气。”江潇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脸色变了变:“有情况。”祝寒闻言,目光缓缓看向下方某个方向。

鸟群被从茂林中惊飞,扑扇翅膀四散而逃,佛塔传来爆裂的声响,墙体裂开,碎瓦木渣四溅纷飞,一道身影被重重轰飞出来。祝寒怔了一下,南宫政仁再怎么说也是半步洞天境,这只无相僧也就洞天境中阶的境界,不可能实力相差大到没有还手之力。江潇表情有些怪异,似是在说你以前玩的都是什么青雪峰少主、炎国皇帝、世家天骄,这次怎么找了个这么虚的。江潇无可奈何问道:“要帮他吗?”

祝寒:“帮。”

紧接着她又跟了一句:“帮无相僧,助它逃出去,注意看它逃去哪个方向。”

江潇注意到其他四名年轻修士也在疾速赶来的路上,倘若五人合力,无相僧必定难逃。

她沉吟片刻,双眼睁大:“你是来钓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