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三十八章
秦王政二年(公元前247年),九月末,咸阳少府。田子的腿已经软了快一个月,并且他觉得至少还得再软上三个月。这并非他小小年纪不学好,而是他最近所经历的过于超出固有认知,进而导致生理性应激。
回想过去的一个多月,田子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甚至能称得上荒诞的美梦。
可无论他偷偷掐了自己多少下,疼痛依旧固执传来,告知他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梦境。
秦王降阶相迎,这种另外六国国君都不一定,不,是一定都无法享受到的殊礼,被他这么一个祖宗八代贫农,两个月前还在精打细算家中每一粒粟米,担忧冬季严寒的穷小子给享受到了。
尽管秦王,王上说他掌握的东西很重要,秘密的接见了他,只有甘午大夫一个人是见证者,可他受到的礼遇是真的。
然后他就被送到了少府,这个掌管着秦国山海池泽收入,聚集着大量工匠为秦王一人服务的地方。
少府主官魏缭亲自接见了他,并以他为核心,高效地组织起了一个造纸班子。
其实田子有些不明白,长安君为何把发明纸药的关键功劳推到他头上。他那时不过是帮着长辈们搬搬扛扛,偶尔说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气氛活跃气氛,在长安君教授时花十二分心思死记硬背,学了个七七八八而已。这并没有什么难的,换一个比他聪明细心的一定能够学得更快更好。但田子想长安君那么聪明,行事肯定有他不能理解的道理,再加上享受好处的是他,因此也就半推半收的接下了这个名头。只不过田子仍未从土里刨食的旧有习性中挣脱出来,自幼听着父亲使多少力气,地里就出多少粮食的他极度不安。
那种宛如偷窃了旁人劳动所得的不配得感令他玩了命的工作,即使在十分卷的少府中也显得尤为突出。
“咕嘟嘟一一"竹帘没入纸浆中,成千上万次的固定操作使得田子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手腕一翻一推,纸浆就均匀地挂在了竹帘上,然后再将竹帘抬起,把湿纸页堆叠放置。
田子抹了一把额上流淌的汗水,看得堆得高高的,已有他半人高的湿纸页,露出了带着些憨气的质朴笑容,宛如一个老农在看着自己丰收的田地。然后继续弯腰工作。他喜欢这样机械的、重复的、无需动脑的工作。不用绞尽脑汁组织语言传授抄纸技巧,也不用应付周围一大群人形形色色的目光。因为只有他自己,所以他可以尽情地放空脑中思绪,什么都不想。而且这份活不仅比种地轻松,得到的工钱还比种地高。他的母亲已经去打听了,按咸阳的规矩,他如今只需花不到三个月的工钱做聘礼就能娶到一个顶顶好的媳妇儿。
而且他的行市远比他想象中要火爆,自从少府以他为核心组建了一个造纸班子,提亲的人就差点把他家的门槛踩破,甚至有不少少府吏员也隐晦地表达了意向。
排斥外来者这一通行准则仿佛在他身上失效了。田子如今正是知色而慕少爱的血气方刚年纪,在机械性发重复劳动下不由想起了那些媒人口中所提到的姑娘。
官吏家的姑娘肯定不行,父亲说过多大的肚皮吃多少饭,门不当户不对迟早会惹出事端,再说这纸药的本事终究不是他的。余下的人中,隔着三个院的陈叔家姑娘就很好,陈叔是个织工,织得一手好绢,他家的姑娘指定心灵手巧,而且刚搬来时候也是那个姑娘主动送来了碗符给家里应急。
虽然当时天黑,他没看清楚脸,但身量挺纤细的……“嘿!"田子的少年遐思被人喝断,心慌之下手里的竹帘都差点跌入纸浆池里,手忙脚乱把竹帘给捞起来后带着怒意看向捣蛋之人,却未能立时发出呵斥。原因无它,捣蛋之人的年纪看起来太小了。虽然个头和他差不多高,但须未生,喉结未隆,额上还冒着几颗红红的大痘,瞧着顶多十二三岁。因为最近经历了太多的非常之事,田子也生出些心眼来。他不知道少府中年纪最小的工匠多大,但在他的造纸工坊中,属他年岁最小。而且为了保密,负责制作纸药的都是特地寻来的聋哑人,只依照田子教授的步骤制造,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抄纸间再往后就是纸药制作区,一个比他还小的少年居然能畅通无阻地闯到这,要是背后没人撑腰,鬼都不会信。
田子到底是初来乍到,猜不到少年身份的他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准备动用言语将少年劝退,未料想少年是个自来熟的,对他露出了大大的好奇笑容:"你就是魏国来的那个纸匠吗?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还往纸浆里加了什么东西啊?怎么我抄出来的纸就稀碎不成型,揭也不好揭呢?”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放入面前的纸浆池中,似要探究这能造成好纸张的纸浆与他自制的纸浆有何不同。
田子大惊,连忙攥住了少年的手腕,经过常年劳作的手仿若一把铁钳,把少年即将触及纸浆的手给钳了出来。
触类旁通一词适用于所有行当,正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田子相信有些浸淫技艺的老工匠恐怕一触这纸浆就能猜到里头大概加了什么东西。虽然这少年年岁还小,但描述亦能为旁人缩小范围。这个少年可不是已经签了死契的囚人,再小心也不为过。少年哪里抵得过田子一双铁手,轻而易举被揪了出来,连浆面都没碰到。但少年明显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欢脱个性,眼见田子心存顾虑,在他连声嚷疼之下松开了手,又不死心地去摸衣袖,那上面有着从田子手掌上蹭来的纸浆残留物。
他自以为做得隐蔽,实则在田子眼中是毫无掩饰。田子气得心肺几要爆炸,登时恶向胆边生,朝着已经聚拢而来的工人们使了个眼色,就有人默契地退出,准备去关上大门。不管是谁,未经许可往这闯,被打死了都是活该。田子铆足了劲想要给这个少年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但少年对形势的感知十分敏锐,立刻撒腿往门边跑“快把门给我关上!"田子厉声大喊。
即使田子已经说得很快,但少年溜得更快,趁着门未闭合之际,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很快连背影都见不着了。
田子更生气了,招呼人去拿棍棒,定要将这个不懂规矩的小竖子给捉回来上报少府。
结果棍棒还没拿齐呢,门就被人推开,刚刚逃走的少年被直接扔了进来,上蹿下跳地搓着左边耳朵,看那红红的模样显然是被揪得狠了,但这回却没有发出半句声音。
田子朝门口望去,看见来人后也不由得松了手中棍棒,殷勤上前问道:“尹丞,您怎么有空亲自来了?”
他刻意没提少年擅闯纸坊一事。
因为这位尹丞是少府丞,按官职高低划分属少府二把手,而且是实权二把手。
如今的少府主官虽是长安君的师傅魏缭,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魏缭这个少府职位是王上为了向外界彰显亲近重用之意。待时机一到,肯定会对魏缭别有任用。
听说此次蒙骜将军攻赵大胜魏少府就出了不少力,王上有意以国尉之职许之。
所以如今少府的一应事物皆是由这位尹丞掌管不说,亦是将来接替少府一职的必然之选。
不过职位仅是这位尹丞的影响力构成的极小部分,这位尹丞影响力的主要来源是他乃秦墨当代钜子。
如今少府中有近半数的人为墨者与墨者后代,而剩下的皆受着墨者不同程度的影响。
即便是田子这个崭新的外来户,也不能免俗。他抄纸浆的池子,就是这位尹丞亲自领着人修的。可这位不苟言笑,平时看上去极有威严的墨家钜子此时却对田子扯了一个非常别扭的笑容出来:“弟子顽劣,惊扰田匠了。还望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同他计较。”
田子恍然大悟,难怪这少年一路畅通无阻,行事还颇为天真烂漫。原来是尹丞的弟子,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事故这个道理田子还是懂的,想了想之后说道:“既是尹丞您的弟子,那么这次就算了。但绝不能再有下次,否则让宫卫禀报到王上邦,…”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尹丞像是松了一口气,满口应承。然后又揪着刚刚才缓过劲的少年耳朵大声呵斥:“让你改制曲辕犁,让其更适应蜀地地形你不干,传个消息也能惹出事端,今日定要好好罚你,还不快向田匠请罪?”
田子是长子,这种红白脸的把戏不说是见多了,就是亲自参演也有许多次,连忙上前扯架:“尹丞,算了算了,他还是孩子。”尹丞这才松手,犹自气愤愤地道:“他还孩子呢,也就比田匠你小两岁,却无田匠你一半稳重。
“看什么看?说你几句还不服气了。章邯,给我站好了!好好对田匠说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章邯被师傅一句吼吓得瞬间立正,老老实实答道:“我今日是奉师傅之命,来邀请田匠您参与后日的迎新年宴饮。”田子有些蒙,什么迎新年宴饮?
尹丞笑呵呵地解释道:“这是咱们少府的老规矩了,独管一摊的大匠在新年时聚一聚,也定一定明年的调子。
“其实一直想给田匠你接风洗尘的,只是王上催得急,一直没时间,还望田匠你不要嫌弃我们失了礼数。”
田子听着尹丞的客气话,唯唯应声而已。
顶头上司邀请,说什么也得去啊。
但同一时间的少府正堂,魏缭就没那么好说话了,面对吕不韦家丞递过来的请柬是接都不接,直截了当拒绝道:“请相邦恕我公事繁杂,不能赴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