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1 / 1)

第70章第七十章

在清君侧这个词被发明之前,不忍言之事即为谋反的代名词。嫪毐被短短五字激得双手撑案,屁股离开了支踵,整个人呈现出一副将要站起的模样。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到这一步了呢?他只是想用些手段重新把嬴政那只小老虎给关进笼子里啊!

高平在投到嫪毐门下前就是个落魄士人,视嫪毐为自己大富大贵的唯一指望,没有中大夫令齐藏着掖着,自抬身价的心思。既出此惊人之语,也不用嫪毐催促追问,继续把话给说了下去:“下臣曾对主君讲述过兵法,言用兵所争者为形势,天下争胜,所争的也是形势。“昔年赵王贪图上党郡的土地民口,接受了上党郡守的献土,引得(秦)昭襄王震怒,令武安君白起将数十万之众,与赵军战于长平,赵军不敌大败,死者匹十余万,元气大伤。

“是以世人皆认为赵王贪婪不智,若能拒土不纳,凭赵国之强,自保有余,无长平兵败之祸。

“唯下臣不以为然。长平战前,我大秦已有数代明君积累,战必胜,攻必克,天下未有三合之敌,可谓并吞海内,席卷八荒的大势已成,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所以引而不发罢了。

“有我大秦占势,山东六国则只能争形。彼时赵王若不纳上党,则我大秦便可将上党尽收囊中,遣郡守县令,行军功爵之制,养耕战之民,不出数年,便可又得数万精卒。

“且上党郡为天下脊,扼太行陉道,我大秦得此郡,则可凭借太行陉道直扑赵国膏腴腹地,于赵国君臣而言,岂有将地利拱手让人的道理呢?“所以赵王明知收下上党郡会惹怒昭襄王,却还是收下了,这正是因为势不如人,只能奋力一搏争形的道理啊。

“主君今日状况与赵王昔年相较也并无不同。嬴氏自(周)平王分封为狠大夫始,迄今已享国数百年,贤君能臣辈出,犹如霄汉繁星,是故天下皆认秦国当为嬴氏所有,此所谓势在嬴氏。

“如今王上…嬴政小儿年岁一日大过一日,势则一日重过一日,朝野之心必将移于他身,王太后也会还政于他,如此终有一日主君不可制也。“因而主君若想取胜,只可争形。然而如今之形,亦大不利主君。“佐弋军落入成蟜小儿之手,属于主君您的故旧全数被剔除。而宫卫费拉不堪,难当大用。

“此次宫卫与佐弋军双双奔赴雍城,宫内防卫空虚,嬴政小儿又以华阳太后思念兄弟为由,没有循例调戍卫军入宫护持,而是由昌平君从骊山调来行宫兵卒暂时守御宫廷。

“下臣自不量力,斗胆猜测,这正是嬴政小儿对主君您起了疑心的征兆啊!此时若不速下决断,恐死无葬身之地矣!”高平说到这已是声嘶力竭,唯唯以头砸地,偌大的室内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不断回荡。

而嫪毐在经历过最初的激动后反而冷静下来,整个人缓慢地回缩成标准坐姿,脸露沉思之色。

熟悉嫪毐性格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心心中已经有了选择倾向,但出于种种考量而犹豫不决的表征。

齐终于睁开眼,先是看了看高平已经鲜血淋漓的额头,紧接着又觑了一眼嫪毐,最终决定由自己来做那个砸下最后一锤子的人。他高居庙堂,接触到的信息是高平骑着快马追三天也追不上的,机缘巧合下得知了一些宫闱秘闻。

咸阳宫那个老寺人没有理由骗他,消息应有八九分准,假使长信侯此次功成,他就是定策从龙的首功,封妻荫子不在话下,分茅裂土也不无可能,岂不强过如今在中大夫令这个职位上苦熬百倍。

与高平一样,齐在出列前也严肃地整理了衣冠,将所有人目光都引到自己身上后才施施然说道:“回禀君侯,下吏以为高平所言甚是!”嫪毐已经被高平刺激过,情绪阈值大大提高,是以此时竞稳住了,任由齐对着他行完了全套大礼,好好满足了一回虚荣心,这才不疾不徐问道:“不知中大夫又何出此言啊?”

齐既然敢跳出来做这砸最后一锤子的人,当然是有所准备的,闻言不慌不忙道:“下臣听说,王上似有意让佐弋军常驻雍都。”“什么!”

方才高平劝他谋反,嫪毐都只抬了一半的屁股。但此时听到齐说佐弋军有可能常驻雍城,整个人瞬间弹起,双手撑案,与两膝共同形成支撑,额上的青能都似有了生命,一跳一跳的。

那可是雍城啊,在那他放纵了内心最丑恶的欲望,也获得了最酣畅淋漓的满足。同时,也埋藏着他最深的恐惧。

虽说在他数年经营下雍城已经成为了他的形状,佐弋军区区四千人扔进来连个水花都冒不出来。

可但凡能自由自在过日子,谁又愿意头上多个束缚呢。再说焉知佐弋军不是赢政小儿派出来的诱饵?他如果不想办法把佐弋军赶走,势又在嬴政小儿一方,此子必定会调集资源日拱一卒,迟早把"他的雍城”搬空。

而若是他动用手段,容易暴露人手不说,还会给赢政小儿动手的借口。属实是一根筋变两头堵了。

“嬴政小儿,嬴政小儿他怎么敢,怎么敢动我的雍城一”因为太过愤怒与恐惧,嫪毐一不小心连心里话都说出来了。高平与齐都注意到了嫪毐话中我的雍城四字,悄悄对视一眼,在目光交汇时微不可查的冲对方点头示意,心中都已然有数。还说你不想反?不想反的人是绝不可能说出我的雍城四字的!失心疯也不可能,因为失心疯根本不知道雍城在哪。高平与齐在此刻达成了诡异的平衡,都在等着嫪毐把疯给撒完,再行劝进之举。

偏游是个不晓事的愣头青,他觉得堂中气氛怪异得很,弄得他十分不舒服,只想说些话发泄情绪。

而且游是恨极了嬴成蟜,不仅把他的婚事给搅黄了,他的妻子旋踵之间就从高门贵女变为了罪臣之后,搅乱了阿父的计划,令他不像之前那么受阿父器重信用也就罢了。

更可气的是他短时间内还不能再娶!否则就要背上嫌贫爱富的骂名。那内史肆是从最底层的兵卒做起,一刀一枪杀出的前程,其夫人也是在未发迹时娶的糟糠之妻。

当初阿父为他求娶时,他看重门第出身,妻族助力,便选了年纪最小的嫡女。

如今每每托着沉重的身子回府,见到妻子那张不说丑若无盐,但绝对是寡然无味的脸,听着妻子央求他拿出钱财赡养一大群不成器的舅子们,就觉得生洁灰暗无光,人生再无一丝盼头。

再加上若不是嬴成蟜仗着秦王亲弟的身份横插一杠子,那去佐弋军镀金刷资历的机会明明应该是他的!

齐的话正中他贫瘠的知识区,因此不假思索振臂叫道:“是极是极,阿父,不可再迟疑了,嬴氏两小儿倚仗祖荫,恣意妄为,浑不知规矩为何物。“那嬴成蟜年不过二十,不过是出质的微末功劳,就得富县美邑。不知三军之事,而掌三军之任。

“为人轻佻狂妄,混不把阿父您放在眼中。若此人继续得势,则天下必定没有我们父子的活路!

“况且那嬴政小儿自登王位以来,不过垂拱,全赖阿父与众多良弼辅佐才令秦国百姓安居乐业,岁收丰稔。

“其人既无尺寸之功,又无使众人赞美尊敬的品德与名声。“做一个县令我尚且觉得他不够资格,更何况是如此强大一个国家的君主了。

“儿子曾听先生讲课时说起过,吴子(吴起)仕于楚时曾对楚王说山川川在得不在险。儿子如今斗胆加一句,君王之位,社稷之重,亦当如是,在德行而不在于血脉。”

游一开口嫪毐就洞察了这个儿子煽风点火的意图,听前半截话时更是想一巴掌扇过去。

脑子里全是浆糊的蠢货,居然想和制造规则的人说规则?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但话中对嬴成蟜的忌惮担忧又同他一模一样,这才耐下性子继续听。然后他开始无比庆幸自己听完了全程。

山川在德不在险,君王之位,社稷之重也当在于德行而不在于血脉。说得好啊!说得好啊!!!

这是什么?这是他造反的理论依据,是他拉拢人的绝佳说辞!嫪毐很想大笑三声,随即狠狠奖励一下这个给他带来了理论基础的儿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嫪毐看到了游眼中一如既往的愚蠢清澈。得,蒙的。

反而是高平听到后两颊瞬间变得酡红一片,如饮佳酿。他撺掇嫪毐谋反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个人前程。可若是想家族世世代代都富贵,就要看将来效力的主君如何了。

游表现如此亮眼,让他顿觉人生有了盼头。于是不顾额上已是鲜红一片,又重重磕了下去:“还请主君早做决断!”齐没他那么夸张,但腰又弯下去一些:“还请君侯从速决断!”游直接拔出了剑,一脚踢翻桌案,振臂大呼:“阿父,大丈夫宁鸣死不默生,刀斧已加颈,何意做此妇人之态!”

嫪毐终于按剑起身。

他的个头只是中等,但身处俯拜满地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高大,嘴巴一张一合,吐出冰冷的词句:“既如此,吾意决矣!”火

嬴成蟜特意在咸阳城西门看着嫪毐车驾离开,前往雍城复命,这才匆匆打马朝着佐弋军的驻地行去。

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嫪毐这个幕后主使走了,他才好上手段炮制宫卫。

嫪毐你个老小子想像原历史线上动用军队搞政变?等着本公子把你羽翼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