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第七十三章
弟弟很好,经常来的弟弟就有些烦。而只顾着自己玩,基本不提供建议,且总是把长子逗哭的弟弟,嬴政则十分地想把人丢出去。但丢弟弟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别说丢了,只要嬴政露出一副无法忍耐的模样,他的好弟弟就能立刻演起来。“弟久不在国,十分思念兄长。如今归国想与兄长亲近亲近,重温少时情谊,兄长难道就厌烦了吗?既如此,弟归府等待兄长传召便是。”这年月还没有茶里茶气这个形容词,秦国民风又是出了名的刚健质朴,嬴政根本受不了弟弟此种作态,只得用手指捏着鼻梁消化烦躁情绪,把人给赶到后殿去陪儿子玩。
然后继续低下头与如小山一般高,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的公文作斗争。如今有弟弟帮他,嬴政相信自己与亲政的距离已经不远,提前适应节奏是有必要的。
但当全身心投入工作中,情绪渐趋平稳后,嬴政的嘴角缓慢但坚定地上扬了些许。
弟弟咋咋呼呼地赖在章台宫不走,是担心他啊。他结束质子生涯刚刚归国时弟弟也是这般横冲直撞地闯进了他的生活,帮助他迅速地蜕变为大秦的长公子虽然如今的他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这种象征意义远大于实质的陪伴,但弟弟有这个心还是很好的。
果然,弟弟还是能要的。
只是扶苏怎么又哭了!而且还哭得那么大声,他在前殿都听得到!他的长子并不是个爱大声哭的性子啊。
赢政瞥了眼桌案上竹简的数量,略叹了口气后愤然起身朝后殿走去。他倒要看看,弟弟又整出了什么花样。倘或仗着年纪与身份欺负儿子,他这个当父亲的就要重拳出击了。
但步入后殿见到的场景该怎么说呢,符合想象,但也有些超出想象。弟弟面前放着的东西他很轻易地认了出来,那是儿子最爱的鸟车。鸟车(注①)是以飞鸟为参照物制成的车形玩具,为木或铜制成。鸟胸前一般系有铃铛,两爪下各安一个木轮,强力拽曳时尾部翘起,放缓力道则尾端摩地,以此来模仿鸟飞行与行走时的不同姿态,算是时下儿童最喜爱的玩具之一。汉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便是此类。
扶苏作为大秦的长公子,玩耍使用的鸟车自然是非同一般,乃是由少府大匠精心制造。
为了兼顾轻便性与坚固性,整个鸟车采用了木胎包铜工艺,在车角、鸟首、翅膀等关键部位上都用金饰包裹。
车首被雕刻成凤凰状,车后系有彩色丝绸飘带,拖动起来就像凤凰飞舞,十分好看。
而且凤凰背部还特意被掏空,能够将特制的各色泥俑插入。这鸟车刚被制成送来时,嬴政自己都没忍住玩了一阵。甚至于内心有些嫉妒儿子,他小时候的条件可比儿子差太多了。尤其是把做成兵卒模样的泥俑,他是真喜欢啊。
弟弟性子比他更活泛,喜欢也是理所应当。但弟弟的表现却并非是与儿子争抢这具精美异常的鸟车使用权。嬴成蟜用手指拨了一下凤凰胸前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又用眼神逼退了急得不行的众多乳母及寺人,这才看向正在不远处哇哇大哭的扶苏,声音平静:“这是你的鸟车,想要就自己来拿。”他最近几乎住在了章台宫,又不愿意掺和政事,便被派了个照顾扶苏的活,终于窥见了一点扶苏性格拧巴割裂的原因。其中固然有天生的温和,但生长环境带来的影响也不容忽视。相较于大秦最近这百年的君王,扶苏过得太顺了。一应所需在他表明需求前就会成群结队地送到面前供他挑选,面临的只有好与更好,而非有与没有。
即便遇上必须传递需求信号的时刻,小手一指,小嘴一瘪便能瞬间解决问题,“哭闹”这个大杀器极少被使用。
因而别看扶苏此时还不满周岁,却已经养成了“坐享其成"的习惯。偏偏扶苏的出身决定他将来会处在天下最难的位置。不能不争,也不能太争。
从原历史线上扶苏的经历与下场来看,他一辈子都没找到两者间的平衡点。因此嬴成蟜特意放着扶苏的面拿走了他最喜爱的玩具,并对小家伙的哭闹置若罔闻,就是想让好大侄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顺着你的。平常等靠要无伤大雅,但在关键时刻必须得支棱起来去争。因为坚信弟弟不会对儿子怀有恶意,所以怀揣着看戏心态的赢政见到了他难以想象的一幕。
他的儿子居然主动停止了哭泣,扭着小屁股快速朝着鸟车爬去。小心翼翼拽着绳子将鸟车拖到身边后犹不解气,又爬了几步用头顶着弟弟的大腿,浑身上下都在使劲,仿佛是想把弟弟顶一个跟头。所以说他的儿子并非是不满足要求就会一直哭,而是在此之前没有遇到由着他哭的。
获得全新认知,将来能够更好地教育儿子固然是好,但嬴政又不免有些心疼儿子。
他记得自己幼时为了一块饴糖大哭,可直到他哭累了,哭不出声了,阿母还是没有答应给他买饴糖。
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两三次后,他就不会哭了,而代价是放弃渴望。自己吃过的苦,嬴政本能地不愿意让儿子再吃一次。可他又看到了弟弟在儿子努力的推操下“轰然躺倒”,报了仇的儿子兴奋地拍掌直乐。
弟弟想要再去拿鸟车也被儿子两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开,甚至手脚并用把鸟车抱在怀中,一副护食的小模样。
这些都是他从未在儿子身上见到过的。
嬴政敏锐意识到儿子的个性并不温吞懦弱,而是自己过往对儿子的教育出现了问题。
什么都不缺,自然不会争,不会护。
赢政的目光顺着儿子移到了弟弟身上,略定了定。尽管弟弟尚未有子,也坚称很难教导扶苏,但他的弟弟向来是过分谦虚,只有被狠揍才会说些实话。
也许又到了打弟弟的时候了。
嬴成蟜察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杀气",收了嬉闹的笑容,认真道:“兄长,你怎么来了,公文这就看完了?”
又把抱着鸟车不撒手的扶苏给抱起来,大手带动着小手不住摇晃。“嗨呀,咱们扶苏看看,是阿父来了呢。”试图用萌娃笑容唤醒他哥。
毫无意外地失败了。
嬴政乜了一眼堆笑的弟弟,没做搭理,而是俯身抱起了正在咿呀咿呀的儿子,顺手拨动了鸟车上的小铃铛:“没看完,只是听到扶苏哭得厉害。”“嘿嘿。″嬴成蟜尬笑着挠了挠头,没做辩解。嬴政这下完全肯定弟弟是故意的了。贴了贴儿子哭得有些红扑扑的小脸蛋,准备用拳头和弟弟谈一下儿子的教育问题。天不遂人愿,嬴政只觉得自己只是刮了几下儿子的小脸蛋,事情就唯当一下堵到门口了。
“佐弋军与宫卫爆发全面大混战。”
“长安君的家佐张苍称有要事求见。”
两个消息中嬴政看重前者,因为在兄弟两的计划中,卫尉竭统带的宫卫就是杀鸡儆猴里那只鸡。
只有鸡死得越惨,雍城那些比宫卫们还要老爷的老爷兵们才知道怕字怎么写,不会随随便便就跟着嫪毐走。
至于张苍,家宰来找主君很正常的,所谓要事多半为夸大其词。而嬴成蟜正好相反,他看重的是后者。
佐弋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前日行军已经尽显堪称碾压的组织度。所以哪怕这次是“比试较量”,对抗中只能用棍,禁止使用弓弩刀剑,嬴成蟜也不认为宫卫有赢的可能性。
于佐弋军而言,只有大胜和小胜的区别。
而张苍来得就很蹊跷了,那小胖子才被他派了去骊山的外差。照他那懒散的性子,少说能在骊山玩个十天半月。
结果人来了咸阳宫不说,还声称有要事求见。而懒散人的要事一般得按十万火急事的标准处理。嬴政在听完弟弟的分析后,选择听从弟弟的建议。而张苍也却如赢成蟜分析的那样,带来了无比重要的消息。“王上,长信侯嫪毐勾结戎狄,意图谋反啊!”这一嗓子把兄弟两人都给整蒙了。
兄弟两一直在压缩嫪毐生存空间,逼着嫪毐出手,占领道德制高点不假。但是嫪毐居然这么快就按捺不住谋反了?
还勾结戎狄,闹呢!
张苍知晓谋反乃是重罪,不能轻易指认,必须得有真凭实据,因此不等两人出声问询便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下臣今日奉主君之令前往骊山勘探王上所赐温泉,于道旁拾得一昏死少年。
“下臣心有不忍,灌温汤救之。因其人受了风寒,短暂苏醒时臣只来得及向他自陈身份,他便高热不止,陷入昏迷。“然昏迷中仍不住呓语长信侯欲要谋反作乱,下臣与多人皆闻之。“长信侯国家重臣,又是谋反这样的罪名,下臣宁信其有。因那少年此时仍在昏迷中,堂而皇之抬入宫中恐走漏消息,所以下臣独自前来禀报。“所言句句为实,望王上详加查察,慎重行事!”嬴政没应声,只是看了站在下首的弟弟一眼。赢成蟜心领神会,当即说道:“王上,臣也不好总是待在章台宫,这便回转了。”
“去吧,别忘了向韩母妃告辞。”
“是,臣知晓。”
嬴成蟜离开的时候,顺手捎上了有些不明所以的张苍。谋反呢,王上您就这态度?
但嬴成蟜心中门清,对于有人首告嫪毐谋反一事他哥早已是求之不得。但张苍的身份太低,手段也太糙,用的信息源居然是路边捡来人昏迷中的呓语,听起来过于牵强,需要他去帮忙"修饰落实"。哪怕只有两分真,也得砸成十分真。最好是放点似是而非的消息出去,逼得嫪毐尽快跳墙。
散消息的尺度就很难把握,责任也绝不是张苍能担起的。也是那被张苍救回来的少年命不该绝,在赢成蟜归府的第三日悠悠转醒,而嬴成蟜也因此得知了完整的事情经过。
少年名衷,乃是长信侯府的一名仆役。因长得斯文清秀,被少君游相中,点名要他陪着去骊山行猎。
衷人微言轻,无力反抗,只得跟随。
但一同出发后听游醉后所言偶然得知,带着人去骊山打猎游玩是假,找到借口出京不归,然后绕道前往嫪毐在太原郡的封国,联系周边部落首领举事是真秦国律法苛严,再加上衷的祖上就是因为参加昭襄王之时的公子壮谋反被罚没为奴,着实不想连性命都丧失,故而曲意逢迎游,获取更多的人身自由后果断逃跑。
衷运气很好,不仅躲过了游的搜捕,还在被冻死之前遇到了心软的张苍。衷从前在少府等待分配时就听说过长安君府是极好的去处,后头又亲眼目睹主君因长安君迁怒同伴,导致同伴稀里糊涂的惨死。自己还阴差阳错被长安君地人救了,因此认定长安君能过扳倒他眼中山一般高的旧主,这才在高热昏迷之际仍时时念叨。嬴成蟜平静地听完了衷的讲述,看着衷瘦骨嶙峋的身体与因激动抬起手臂,衣袖滑落后露出的大片青紫瘀痕,就知道衷口中的简单的曲意逢迎,获取信任八字定是掺了海。
他牵住衷的手腕塞入被子中,又替他掖好被角,笑了笑后温和说道:“没事了,你首告非但无罪,反而有功,接下来只需好好休息,旁的事有本公子担着。”
嬴成蟜步出房门的时候,听到了床板眶唯作响,但他没有回头看。少年人性多倔强要强,还是多留些颜面吧。等到套车出府,嬴成蟜才惊觉街面上氛围不大对劲,热闹得有些过头了,便问向驾车的马舟。
马舟是个好热闹的,早知其中内情,憋着笑说道:“主君,是宫卫不敌佐弋军,全部被俘。听说卫尉竭负隅顽抗,被两个什长联手给擒住了。“如今宫卫正被内史府的属吏带着前往医曹治伤呢,李内史特意为他们请了许多大夫,速度很快的。”
嬴成蟜一听顿时大乐,都不追问究竞是哪两个什长如此勇猛,把竭给擒住了,只在心中感叹李斯不愧是他哥最喜欢的臣子。宫卫虽败,但自己人还是享有基础待遇,大可以回营修整,等到风头过了再出来。
但李斯偏偏选择了流量最高的打法,让宫卫穿城而过去医曹治伤,并且还广邀民间医者。这些人没有官身,嘴巴一向不牢。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宫卫里子面子都被拆干净了,大换血势在必行。自己的成功固然值得欣喜,但同行的倒霉才是更大的乐子。嬴成蟜这个嘎嘎乐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进入章台宫前。气氛太凝重了,连得宠的赵高都在殿外侯着。一副出大事了,我很想向人倾诉,然后再死一死,但既不敢说,更不敢死的便秘表情。见到嬴成蟜到来,赵高如同见到救星般迎了上来,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他给送到了殿门前……
“兄长……”
说赢成蟜不想问那是假的,可他哥这周身的阴郁,必须得讲究方式方法啊。嬴政主动开口了,声音中毫无感情:“王太后来信,说她久居雍城,还没有见过扶苏这个长孙,很是遗憾。要我此次回雍城告祭宗庙时把扶苏也带上,好见上一面。”
嬴成蟜的眉毛瞬间拧了起来。
他哥为什么敢表露出亲政的意向?就是因为有了扶苏这个长子。按秦律,民间成婚即分家立户别过。他哥是在有儿子后才谋求亲政,其实已经算克制了。
扶苏年纪还小,此去雍城二百多里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于国于家都是大不幸。
而且若是再叠加嫪毐意图谋反的消息,那就更是糟糕透顶。毕竞他哥现在只有扶苏这么一个儿子,而他只是成婚而已。近支王室满打满算只有三人,万一全栽在雍城,公族一定会为了雏即位一事打出狗脑子来。
难怪他哥如此伤感,原来是确定自己被生母给抛弃了。而且不仅是自己,就连扶苏也被列入了清除名单中。嬴成蟜并没有想更多,因为赢政的问题已经如鬼魅般欺近。“成蟜吾弟,你说我该如何回复王太后呢?”嬴成蟜捕捉到了王太后这个词,但他并未对此做文章,只是递给嬴政一个开朗轻松的笑容:“弟如何想的并不重要,关键是兄长想怎么做。”“嗯?”
“总之不管兄长想做什么,如何做,弟都必能护兄长您与侄儿无虞。”“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嬴政大步从御阶上走了下来,用手重重地拍打着嬴成蟜的肩膀。
情绪释放完毕后方才语气决绝地说道:“既然王太后想见孙子了,那寡人就带着扶苏同去,也见一见王太后究竞给扶苏准备了什么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