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1 / 1)

第96章第九十五章

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41年),八月,长安县境内一处湖泊旁。嬴成蟜穿着一身与普通农人无异,只是没有补丁的简单麻衣,不住搓着已经被他搓得光可鉴人的紫竹鱼杆尾端,十分郁闷地说道:“这水里真的有鱼吗?怎么钓了这大半天,一个口都没有。”

与嬴成蟜打扮相似,但因为动作不慌不忙,显得更为沉静,更加有贵人气质的甘罗一面向周围百姓投来的好奇打量目光点头致意,一面慢悠悠地说道:“主君,稍安勿躁。您说的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嬴成蟜无语地朝天翻了个白眼,甚至想给自己一个小嘴巴子。怎么自己把豆腐提前从历史长河中提溜出来的时候,非要多这一句嘴呢。现在好,都拿这个打趣他。

未曾想甘罗不仅杀人,还要诛心。

“我瞧着湖上的渔民还是挺多的,要是没鱼他们肯定是不会来打渔的。主君您再等会,说不定就上鱼了。而且主君您养在府里的那几条鱼也该换水了,实在不行咱们今天就从湖里打桶水带回去,不算白出来一趟。”嬴成蟜扬手直接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他嘴欠,他活该。而甘罗还在笑嘻嘻地补刀,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就是清里的百姓今年要伤心咯。”

“嗯?"嬴成蟜讶异扭头看向甘罗。

清里附近有一个小湖泊,因为离府邸更近,嬴成蟜过去一年都是在那钓鱼,与里中百姓混得烂熟。如今听到甘罗提及他们,心中难免关切。哪知甘罗见他望来,笑眯眯说道:“去年过年时我代主君您拜望清里中的长者,赈济孤寡,听里中的百姓说起,因主君您在那钓了一年的鱼,他们年底去打渔时湖中的鱼儿都要比旁处大上一圈嘞。”嬴成蟜咬住了后槽牙。忍住,一定要忍住,不能崩了表情让阿罗再看笑话。“心理作用,这一定是心心理作用!”

他才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钓鱼技术太菜,用打窝的饵料把清里湖中的鱼给喂肥了呢。

甘罗耸耸肩,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因为他的主君唯独在钓鱼这件事上输不起,逼急眼了真能把他一脚踹湖里去洗个澡。

主从之间说笑一番后重回寂静,专心致志盯着湖面上的草浮漂。钓鱼佬嘛,终究是要靠钓上来的鱼来说话的。就在两人竭尽全力地参与这场既没有硝烟,也没有声音,却压上了钓鱼佬尊严的比赛时,稚嫩的,断断续续的童声却突然插入其中。“叔父!叔父!”

嬴成蟜顿时散了劲,绽放出笑容循声望去,然后在本能驱使下来了个战术后仰。

但反应过来后依旧张开了怀抱:“嚅,这是打哪来了个小泥猴子啊?”嬴成蟜有些费劲地接住了唯余两排小乳牙还是白色的扶苏牌炮弹,然后不断为扶苏拍去身上的浮土:“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弄得这满身满头的土。”嬴成蟜这话虽是冲着扶苏说的,但刚满三岁的扶苏现在还处在用短句的语言发育期,哪能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啊,只是享受着嬴成蟜的服务嘻嘻地笑着。而跟着扶苏一道行来的魏桐如今已然长成了温然有礼的清秀少年,闻言先是对嬴成蟜和甘罗行了一礼:“姑父,师父。”然后说道:“姑父您今日为扶苏公子布置了识谷物菜蔬的课业,公子习学完毕后听农人说起鱼儿喜食曲蠖(蚯蚓),便在农人的指点下挖了一罐,想要这给姑父您。”

嬴成蟜听了还没来得及“老怀大慰”呢,便听身侧传来"噗嗤”一声。扭脸看去,却见甘罗一脸正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甚至还在给魏桐上压力:“扶苏公子年仅四岁便知孝老敬亲,桐,你已经十一了。”魏桐这一年多来看惯了姑父与师父互损,所以如今已然能做到对两方“大违身份"的行径视若不见,八风不动地说道:“自然不会缺了师父的。”往身后一招手,就有两个仆役抱着两个陶罐上前。魏桐讲解道:“小的那罐是扶苏公子挖给姑父的,大的那罐是弟子献给老师的。”“这还差不多。"甘罗满意地点点头,顺便给了赢成蟜一个炫耀的眼神。看到没,徒弟大点就是好,送来的蚯蚓都要多些。嬴成蟜撇嘴,当做没看见。真是越活越转去了,扶苏多大,桐多大,也好意思放在一起比。

也就是怕你这个师傅吃醋,不然桐那么听话懂事,肯定会给他这个姑父也挖上一罐的。

真是不稀得说你。

嬴成蟜把扶苏身上能拍掉的尘土拍了个七七八八,但对耳朵后、脖颈上、指缝里的泥实在是无能为力,按住了怀中不住扭动的小人儿,认真说道:“你今日学的课业叔父等会儿再检查,你先回去把这一身泥给洗了。记住了,不准玩水放刁为难仆役,否则叔父就把你屁股打开花。”扶苏见状抱住了嬴成蟜举起来做威胁的手,一脸狗腿的笑容,奶呼呼地撒娇:“不打不打,扶苏不要屁股开花。”

“那扶苏要听话,不准玩水。玩水久了会生病,生病了就要喝药汤了。”一听到要喝药,扶苏的小脸顿时皱成了包子样,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那扶苏听话,不玩水。”

“这就对了。"嬴成蟜将双手放入扶苏的腋下,使了点劲将小人儿高高举起,飞快转了两个圈,引得扶苏发出欢快的笑声。“咯咯咯,叔父好玩,叔父好玩。”

作为秦王最为喜爱看重的长子,真没有几个人敢这么和他玩。嬴成蟜本来还想亲奶呼呼地侄子一口,但看到侄子黑了吧唧的小脸,实在有些下不去嘴,便把人往安静站在一旁的魏桐身边推:“好好跟着你桐阿兄回去,叔父再过一会儿就回来。”

扶苏还沉浸在被举高高的快乐中,闻言有些舍不得,拉着嬴成蟜的腰带道:“叔父真的很快就回来吗?不会像阿父一样吧。总说很快就回来,很快就回来,然后就不见了。”

“真的很快就回来,叔父几时骗过咱们扶苏啊。不信咱们拉钩。”扶苏左手摁右手,总算驯服了小拇指,朝嬴成蟜伸了过来。嬴成蟜笑着将自己尾指递了出去。

叔侄两声音重叠到一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获得了拉钩承诺的扶苏明显安心了许多,没有再大力拽着赢成蟜腰带了,但孩童注意力分散,爱玩的天性却改不了,一眨眼的功夫就盯上了赢成蟜的鱼竿,软糯糯地说道:“那等叔父回来就有鱼吃了吗?叔父做的鱼,好吃!”“噗嗤一一"又是熟悉的声音传来。

嬴成蟜直接瞪向了甘罗。阿罗你少装,我都看到你肩膀在抖了!但甘罗也不是白笑的,主动出面为赢成蟜解围:“扶苏公子,能否钓上鱼是要看天意的。但下臣保证,公子今晚一定有鱼吃。”年幼的扶苏还不明白钓不到鱼可以去买的奥秘,所以他眨巴了几下那双酷似生父的漂亮大眼睛,挥舞着小拳头狠狠砸向空气:“天意,坏!”“嗯?"嬴成蟜惊讶地看向怀里的小侄子。这逻辑是怎么得出来了?

而甘罗已经赶在他面前发问了:“扶苏公子为何这么说?”扶苏不断用拳头“痛击"着空气:“天意总是不给叔父鱼!”这下别说是一直蛐蛐嬴成蟜钓鱼水平的甘罗了,就连始终充当着无关路人的魏桐,肩膀也不住抽动起来。

嬴成蟜无奈,嬴成蟜扶额,嬴成蟜叹气。

他的鱼神梦啊!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着仍气鼓鼓的侄子说道:“天意难测,孺子不可妄言。快呸呸呸,呸掉。”

扶苏虽不解其意,但作为一个乖巧孩子的他还是依言呸了三声,然后就被道心心破碎,已经有了些微死感的赢成蟜给推了出去。“阿桐,麻烦你了。”

魏桐上前牵住扶苏的手,一板一眼地躬身行礼:“此为桐分内之事,不敢称劳。”

等着两小只渐行渐远,嬴成蟜才一巴掌拍到了正襟危坐的甘罗身上:“方才阿桐还在呢,我不要面子的吗?还有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可千万别把阿桐给我教坏了。”

甘罗毫不在意,打开陶罐开始挑选顺眼的鱼饵,口中说道:“不会的,阿桐远比我忠厚。”

话里的骄傲与赞赏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对于甘罗这样的聪明人来说,世上已经很难找到比他还聪明的,他也不奢求能像尉先生一般好运,所以能有一个忠厚、能够把自己理念继承下去的弟子就已经很好。

魏桐完美符合他的要求。

赢成蟜听得牙酸,不服气地反驳:“你我初见时,你也如阿桐此时一般无二,开口礼,闭口仪,抬头忠,低头义,像个小老头似的。”甘罗提起鱼竿,把选好的蚯蚓挂在了鱼钩上:“主君也曾对我说过,世间万物皆处在变化发展中,那时的主君也不似今日这般放松。”“你不如直接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了。”“那还是用主君那句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吧。”“嗯?”

“这样好听些。”

嬴成蟜笑,在中译中这方面,甘罗的确是有点子天赋在身上的。“不过…”甘罗望向徒弟离开的方向,欲言又止。这引来了嬴成蟜的不满::阿罗,你我总角之交,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吗?”

甘罗沉吟片刻,终究选择了据实相告:“不过由您来教导长公子,是不是…见嬴成蟜无动于衷,甘口口脆把话挑明了说:“自周兴以来,天下莫不以嫡长子为贵。王上继位已久,却迟迟不肯册立王后。虽说芈夫人如今行王后权责,可万一”

按甘罗的想法,自家主君就不该掺和到教育公子,以及将来有可能的立储之争中去。

成功了不可能更进一步,失败了则会一辈子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即便扶苏公子将来被王上立为太子,可太子犯事,转而惩治太子老师教导不力之事秦国又不是没有过。

嬴成蟜选择了沉默,因为他没法解释。

是说吕不韦垮台后昌平君接任相邦,楚系外戚实力大涨,他哥为了平衡朝局,免得昌平君更飘,所以才不把芈夫人扶正,册扶苏为太子?还是说他哥自被樊於期炮制有关身世流言后,心中就被埋下了不自信种子,生怕有人仿效,所以借他这个绝对挑不出毛病的庄襄王之子为扶苏当压舱石前者会暴露出他哥与最大支持势力楚系外戚之间的嫌隙,极易引发朝局大地震,而后者赢成蟜是准备带进坟墓里的。嬴成蟜用沉默让甘罗碰了个软钉子,知晓赢成蟜脾性的他也就不再劝阻,转而说道:“那能不让阿桐跟着扶苏公子吗?”尽管从身份上来说,他的徒弟如今已然落魄,陪伴秦王的长公子学习玩耍是个十足美差。然而作为师傅,他不希望弟子涉险。信陵君给子孙留下的财富很多,背靠着主君这棵大树,谦谨自守做个富家翁轻轻松松。

将来主君有了孩子,关系更近,安全系数也更高。这下是真大大超出嬴成蟜意料了,定定地看了甘罗一阵,道:“阿罗你认真的?”

“认真的。"甘罗斩钉截铁。

“行,我可以把他们分开。但是阿罗,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主意,当师傅的可以教导护航,却不能直接为他们做决定。”甘罗笑,眼中多了些好奇:“没想到主君还会育人之道。”“我不会。这都是我师傅教我的,如今不过依葫芦画瓢罢了。”甘罗这才释然:“我会多向尉先生请教的。”没正式拜过师傅的人想要当好一个师傅的确得下些功夫。相伴多年,彼此间关系早已超越主君与僚属,更近乎亲人,所以有些事说了仅仅只是说了,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两人又开始专注钓鱼,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互损。直到张苍到来。

嬴成蟜见到张苍的时候是很诧异的。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主,整个长安君府可是一个涉及到五百多人的大系统,刨除内务部分也还有三百来号人,他带着甘罗出来躲清闲,张苍就得老实待在府里处理一应事务才对。

看着张苍跑得满头汗,胸膛剧烈起伏,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嬴成蟜先从怀中摸了手绢递过去:“别着急,把汗擦擦,慢慢说,万事有我呢。”张苍接过手绢就是一顿猛擦,整个人看起来无措到了极点。甘罗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忍不住问道:“府中出事了?”张苍猛猛摇头。

甘罗脸色变沉了一些:“那就是你又惹祸了?”惹多大祸啊,都跑主君这来了。

张苍还是猛猛摇头。

这下甘罗也拿不准了,开始与嬴成蟜大眼瞪小眼,心中浮现出相同的疑问:“还能有什么事让子任急成这模样啊。”张苍很快揭晓了答案:“主君,下臣想要请几日假。”“请假?为什么?“嬴成蟜下意识问到,又很快联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追问道,“可是令尊身体有何不适之处?”“不不不,家父身体硬朗着呢,多谢主君动问。下臣实是想请假去咸阳。”“咸阳?!"嬴成蟜更加惊讶,不注意之下都踢倒了一旁的鱼竿。打一年多前他被哥哥以“匈奴俘虏勾结樊於期作乱在先,寡人不忍伤手足之情”这个外人看起来相当别扭,仅代表着极致偏爱的理由免去“谋反"罪名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封邑长安县。

半是养病,半是等风波过去。

而在他的带领,整个长安君系的人也安静如鸡,平常都刻意绕着咸阳这个政治中心走。

结果张苍突然和他说要去咸阳???

张苍十分难为情,但还是坚定说道:“对,下臣要去一趟咸阳。”甘罗抢在嬴成蟜之前发问了:“为什么?我需要具体的理由,子任你应当知晓主君和我等现在处境。”

张苍咬着牙道:“因为我师兄。”

甘罗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说话了。

而嬴成蟜愈发好奇:“师兄?李斯?他找你干什么?”论揣摩他哥的心意,李斯绝对是朝中争一保三的存在,如今都高居御史大夫之位了。

不过其人自尊心极强,忌讳别人说他过去贫困时的事,所以也不太愿意见到贫困时期结识的人,免得让他想起过去的窘事。张苍这种还叠加了师弟与长安君派系双重buff的人就更甚。在嬴成蟜记忆中,师兄弟两个上次见面得追溯到三年前的不期而遇。嬴成蟜实在是想不到这两人会因为什么事情产生不得不见面的交集。事实也的确不是李斯。

只听张苍说道:“主君误会了,苍所说的师兄并非是李御史,而是韩非。”“韩非?"嬴成蟜乍听这个名字,整个人都快跳起来了。可是不对啊,韩非怎么这个时候入秦了?

距离他所熟知历史线上的韩非入秦,少说还有个七八年吧!但张苍却不管那么多,对着嬴成蟜就是一个顶格的大礼,急声道:“主君既知我师兄之名,苍冒昧,还请主君救救我师兄吧!”然后就挨了甘罗一脚狠的。

“主君的德行高广,天下皆知。假使能救,主君必不会推辞。如果不能,你这么做是想胁迫主君吗?”

嬴成蟜直接笑了。

好么,阿罗你个浓眉大眼的直接不装了是吧,一个劲的把他往好人堆里推,他这要是不插手帮一把,岂不是大丢长安君的名头吗?不过阿罗这话也传递了他认为值得救的态度,那就真得好好考虑考虑了。他扶起来张苍-,温声道:“阿苍你也知道,这一年多我除了养病就是钓鱼,不问咸阳事已久。既是想让我帮忙,总得告知我前因后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