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红豆花开声婉转(1 / 1)

梵花坠影 步非烟 8709 字 2013-05-21

申泣慌慌张张地向虚生白月宫奔去,

卓王孙正站在宫门外,看天上云卷云舒,申泣走近时,他并沒有动,

申泣跪了下來:“大人……”

他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卑职发现,相思姑娘跟杨逸之正在流花寺中相会……”

他的身体倏然飞了起來,咽喉已被卓王孙扼在手中,

申泣吓得脸色苍白,尖声叫道:“大人,大人,卑职说的都是实话,沒有半点虚言啊,不信大人自己去看看,”

卓王孙凝视着他,目光中宛如藏着剑锋,良久,他手一抖,申泣摔倒在地上,就像是一滩泥一样,直到卓王孙走出去了很远,他才用力地呼出胸中憋住的那口气,

他几乎吓了个半死,

当卓王孙的目光远远地穿过流花寺的窗棂时,正看到秋山流云轻轻解开衣衫,

他看到的,却是相思的侧容,烛光摇曳中,那宛如莲花的容颜,深深偎依在另一个男子胸前,

他的身体立即僵硬,有一种冰冷从心底深处攀爬而上,藤蔓般遍布全身,

在那叶小舟上,他与她说起的一切,还犹在耳边,那一刻,夕阳将整个小舟照得透亮,他抱着她,仿佛抱着透明的琉璃,

那一刻,他以为他完全看透了她的心,

那一刻,他的心也被照得透亮,他真心想补偿给她一个婚礼,

就在三日之后,

他甚至已妥善地安排了一切,在与公主的联姻的同时,他也会迎娶她,为此,他已准备好两份嫁仪,为了不让她感到失望,他下令平壤城中的所有人,暂时向她隐瞒真相,他要等新婚之时,亲自向她解释,他笃信她会接受,会穿起绣满莲花的嫁衣,幸福地做她的新娘,虽然,这幸福带上了一点酸涩,但这算什么,他真心想要的新娘是她,公主,只是一枚政治联姻的棋子,

甚至在某一刻,他也曾想过,不惜冒欺君之罪,临时将这场婚礼的新娘换做她,那一刻,他心底竟涌起一股多年未见的冲动,为了她,他甚至不惜忘却这场战争,忘却第三人和这个古老的民族,

只因他清晰地记得,那艘简陋的小舟上,她睡梦中的笑容是那么动人,

但,转瞬之间,她就跟另一个男子纠缠在一起,衣鬓厮磨,

他感到龙被触到逆鳞的痛,

杨逸之的身体僵住了,

秋山流云的双臂宛如开放的花蔓,轻轻循着他的身体攀附而上,缠绕住他的脖颈,她的头偎在他的胸前,静静聆听着他的心跳,她的衣衽散垂,半掩着凝脂般的肌肤,但她的脸上,却沒有丝毫轻浮的神色,

只有一片宁静,这份宁静照的她全身透亮,如初生的皓月一般皎洁,

那是死亡前的平静,她渴求的并非一刹那的满足,而是永恒,

作为影武者,她的命运已经注定,这是她生命中看到的唯一一缕阳光,

她忍不住抬起头來,让阳光照入自己的眸子深处,

这并沒有任何亵渎之意,反而泪流满面,

杨逸之忍不住,伸手将她揽住,

他眼中,只有一个悲痛欲绝的灵魂,和一张与她同样温婉的面容,

而“相思”却轻轻推开他,目光中是无尽的温柔:“有了这一刻,我已死而无憾,”

“我去为你拿钥匙,”

她含着微笑,默默注视着他,突然转身离去,

卓王孙的手缓缓握紧,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

四周山樱花簌簌陨落,还未绽放就已凋零,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幅画面,他站在三连城下,望着相拥的两个人,

他露湿青衣,望着那束月光在掠夺一抹水红色的微凉,

卓王孙束发的金环瞬间断裂,长发逆着月光飞扬而起,在夜风中化为无尽的黑暗,

相思端着一杯茶走进了虚生白月宫,

宫里面一片黑暗,沒有任何灯火,这让相思微微觉到有些诧异,她将茶放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一个人坐在桌边,悄无声息,

那赫然竟是卓王孙,

烛光照在卓王孙的眉睫上,他缓缓抬起了眸子,

他注视着相思的时候,目光冰冷、淡漠,仿佛,他与相思只不过是两个陌生人,

他审视着她,从她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的愧疚,

他禁不住想,她的身上是否还残存着杨逸之的气息,

自三连城之后,他一直相信,她与杨逸之沒有丝毫瓜葛,但显然,他错了,也许今晚这样的剧目,每晚都在上演,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

她竟然还那么纯洁地跟他梦语,将他坚如铁石的心打开,放进去一丝柔软,

他静静地笑了起來,

这样的笑容让相思禁不住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的笑容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但她并沒有太在意,她习惯了卓王孙的冷漠,

她微笑着端起了桌上的茶,轻轻将茶举到了齐眉处,

她微微觉到一丝歉然,因为她在骗卓王孙,她不应该骗他的,但朴家镇里老者那凄惨的形容让她不能遗忘,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他们,

正如她必须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那个曾为她出生入死的白衣男子,

卓王孙缓缓低头,看着这杯茶,

茶面上水波的颜色,茶水浮起的水气的味道,都在提醒他,茶里有毒,

并不致命,但足够让他昏睡一刻钟,

她拿了一杯有毒的茶,给他喝,

就在他们成婚的前夕,就在他们刚说完软语温声之后,她擎了一杯毒茶,骗他饮下,

就在她刚刚解开衣衫,投入另一个男子怀抱的下一刻,

卓王孙慢慢伸手,将茶接过,一口饮尽,

他倒了下去,他感觉到相思的手在他的衣袖里探索着,随即离去,

他忽然如释重负,

他足足昏睡了一刻钟,然后醒來,

他醒來之后,感到一阵轻松,他从來沒有睡过这么沉的一觉,这一觉,他沒有提防任何人,也不用想任何事情,

他只是单纯睡着了,然后醒來,

任何人如果这一刻靠近这个房间,都可以杀死他,

轻易地杀死天下第一高手,

这是多么奇妙的时刻,他嘴角挑起一缕冷笑,只可惜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

再不会有,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仿佛有些毕生纠结、难以舍弃的东西,被轻轻脱下了,随手叠在一起,装进了箱子,再也不看一眼,

原來,那些原以为不可承受的东西,不过是一袭华丽而肮脏的袍子,

他微微冷笑,

他甚至在想,为什么这杯茶的分量不重一点,让他能多睡片刻,

他在桌旁缓缓坐下,

揭开那杯茶,轻轻玩把着杯盖,轻轻在桌面上敲出森冷的响声,

一个漆黑的人影自门外的阴影里走了出來,跪倒在他身边,

“相思月主去了流花寺,将钥匙交给了杨逸之,”

卓王孙点了点头,

他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

同样,天守阁上,平秀吉的嘴角,也浮起了一抹微笑,

秋山流云,和那个极似杨逸之的人,都是他的影子,精心挑选,亲手打造,

在他的安排下,这些影子演出了一出绝妙好剧,本來,无论影子多么神似主人,都只是影子而已,但正因这影子找到了主人心中的罅隙,深深钻了进去,让他们也陷入了困惑,不知不觉地被牵扯到了剧中,

于是,影子与真人一起,成为剧的一部分,为他演出,为他舞蹈,

一切都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他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折扇,唰的打开,又轻轻合上,他的手腕缓缓转侧着,做出种种姿态,这柄折扇就仿佛一个古老的舞者,在他手中跳起了一曲上古祭祀时的神乐之舞,

烛光将他的影子散得满屋都是,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他低声吟唱着古老的颂词,由衷地赞美着语言的魅力,

语言虽然无形,却可以将罪恶的种子种到人的心里,

他,就在等着它们盛开,

关押李舜臣的牢房并不难找,看守的人也并不很多,也许是因为李舜臣并不是武林中人,并不怕他逃走,

杨逸之很容易地避过了看守,用相思盗來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监牢里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杨逸之打燃了火折,却忽然怔住,

牢中只有一只很破旧的桌子,桌子旁坐着一个人,看到杨逸之,那个人笑了笑,道:“又见面了,”

那个人,赫然竟是卓王孙,

他见到杨逸之呆住,招了招手:“坐,”

牢房里另设着一只破旧的凳子,显然,卓王孙早就料到杨逸之会來,而杨逸之绝沒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卓王孙,

那意味着,他救出李舜臣的计划完全失败,

见杨逸之坐下,卓王孙微微笑了笑,他望向杨逸之的目光极为深邃,沒有一丝感情流露出,

他久久注视着他,却并不出言,似乎想将眼前这个白衣男子看透,

从三连城到现在,这个男子究竟干了些什么,在他知道的范围内,这男子谦逊、温和,谦谦君子,如玉之润,

但在他不知道的范围内呢,

是不是也像月之暗面一样,布满了阴影,

卓王孙嘴角不由得牵出了一丝冷笑,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很好的棋手,”

仿佛当初在御宿山上一样,卓王孙的语调仍然那么优雅,如山间松风,轻轻拂过夜色,

“我们的第一场交锋,任何人见我收编了郭家军后,一定会认为是我完胜,你完败,但实际上,那却是你布得最为深远的一枚棋子,因为平壤城在我控制之中,你想潜入,显然并不容易,而你必须要派人潜入其中,才能与沈唯敬取得联系,显然,这个潜入者就是郭家军,”

杨逸之并沒有否认,在他的计划里,郭家军的确很关键,卓王孙说出的只是关键之一,关键之二,就是郭家军会混在公主的车驾里,将沈唯敬的头颅带回给他,

他也并不否认,他是故意让卓王孙包围住,收编郭家军的,

卓王孙既然能够猜出他要去幸州,他当然也能猜出,他若是去幸州,卓王孙就一定会在路上拦截,

不错,这是他的第一枚棋子,

“所以,你取到了你想要的情报,知道了宣祖的关押地点,沈唯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连我都沒有想到他会这么出色,”

的确,沒有人能想到,这个猥琐、懦弱、卑微的人,竟然以如此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为了取得情报,

有的人死重于泰山,沈唯敬无疑就是这样,小人物的人生,有时候放出的光芒,连伟大的人都会为之惊叹,这是小人物的尊严,任谁都不能忽视,

这是他的第二枚棋子,只不过他当初也沒想到,沈唯敬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完成任务,

“但是,意料之外的是,你虽然知道宣祖关押的地方,却无能为力,并不能救出宣祖,因为宣祖被关在海上,而你沒有海军,”

卓王孙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我囚禁了李舜臣,朝鲜海军被派到南海,海上全是倭军的天下,反而比陆上更安全的原因,”

“所以,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救出李舜臣,重建朝鲜海军,才能救出宣祖,只要宣祖在你军中,所有的朝鲜义军都会归顺你,而宣祖也从此成为你的傀儡,挟天子而令诸侯,你会得到与我抗衡的力量,”

“这,是你的第三枚棋子,”

“的确是很精妙的布局,”

卓王孙抬起手,缓缓拍出一串零星的掌声,

杨逸之一动不动,这个计划本是完美的,他这三枚棋子沒有一枚落空,这个计划本该有一个完美的结果才是,可惜,到了最终将军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李舜臣,而是卓王孙,

于是这个计划,就是完败,完胜恰好相反的另一面,

他想不通,这个计划究竟失败在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你的棋子,一开始就放错了位置,”

“你能猜出,你若是去幸州,我就一定会在路上拦截;那么,我也能猜出,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一定就是别有所图,”

“所以,郭家军一开始,就受到了严密的监控,”

“藏在沈唯敬头颅里的药丸,在你看到之前,其实已经落入了我的手中,”

“你一定想不到,那个罂粟花种子的传说,是我讲给相思听的,”

“所以,我早就料到,你一定会來这里救出李舜臣,”

“我给你机会,”

卓王孙深深地看着杨逸之,他能看到,杨逸之脸上表情的每一丝变化,他知道,这个白衣男子的棋局,已走投无路,

只等他推出将军的最后一击,

这一次,杨逸之已全局皆输,沒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卓王孙淡淡道:“但你不用灰心,你这个计划很完美,我怎忍心将它破坏,李舜臣已经赶赴海上,带着一只精良的船队,他将按照你取得的情报救出宣祖,朝鲜义军因此会团结在一起,建立起一只庞大而充满斗志的军队,具有与倭军一战的能力,这不都是你计划好的吗,只不过……”

“只不过完成这一切的人,是李舜臣,而不是你,而他,将是我一直寻找的第三人,”

“杨盟主,我们这算不算殊途同归呢,”

他一手支颐,冷笑着注视着杨逸之,

目光中那凌人的傲气,让杨逸之的心一点点冷却,

必须要承认,这个青衣王者所能看到的,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人,

甚至,也包括他,

这座监牢并不大,也很简陋,跟普通的牢房并沒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监牢中堆满了书,兵书,

显然,卓王孙并不仅仅只是囚禁李舜臣,他是在改造李舜臣,

他像个暴君一样将李舜臣囚禁起來,不过是个假象,

从那时,他的局就早已布好,

将宣祖放逐到灵山城,任由倭军将他捉走,是否也是这位王者棋局中的一步呢,

杨逸之有种感觉,自己也不过是这个棋局中的一枚棋子,无法摆脱卓王孙的控制,

一败涂地,

卓王孙看着他,看着失落、痛苦一点点占据这个男子的心,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获得了胜利,但,他又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沒有征服这个男子,

他看着他,三连城上的景象与流花寺中的景象慢慢重叠,在他脑海中定格成一幅无法忘却的画面,

他,露湿青衣,隔着重重雾气,望着宛如月光的他,恣意掠夺那朵莲花的微凉,

以及,流花寺中流动的花,月白与淡绿交绕在一起,撕碎成斑驳的影子,

那都是他永远都无法征服的创伤,

但他必须要忍受,因为他是王者,王者是沒有痛苦的,即使有,也要隐藏起來,不让任何人看到,

他必须是位王者,必须要天下无敌,

所以,他不能痛苦,

“你会为自己所做的,后悔终生,”

他一字字,说出这句谶语,

一夜疾雨,花落簌簌,

翌日清晨,阳光照耀着雨后的大地,晨风拂过缀满鲜花的枝头,落下点点宿露,濡湿的新泥中藏着青草的气息,一切都显得那么洁净,

卓王孙推开虚生白月宫门时,心情格外轻松,

仿佛放下了什么东西,

远望出去,虚生白月宫外不远处,两株山樱花开到极盛,花枝纠缠,妃红俪白,

当他见到花树下的公主时,并沒有惊讶,只是止住了动作,静静地看着她,

公主缓缓走上前,紧紧咬住嘴唇:“你捉住了杨逸之,”

卓王孙点了点头,沒什么好隐瞒的,

公主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卓王孙悠然道:“殿下果然有些手段,消息如此灵通,看來,军中的内线还不止郭家军一支,然而……”

他笑容一冷:“即便如此,也不要奢望去救他,因为沒有人能做到,”

天下再沒有人能偷走他手中的钥匙,卓王孙,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两次,

他袍袖一带,就要将门重新关上,

公主一把拉住了他,脸色更加苍白:“若是……若是拿我來换呢,”

卓王孙眼神突然一冷:“你说什么,”

公主被他凌厉的气势骇得退了一步,但她随即挺起了胸:“我说,放走他,我留下,”

她沒有掩饰自己的恐惧,她知道,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但有股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有勇气直面这位王者的怒意,

卓王孙却沒有发怒,反而微笑起來:“你凭什么,”

公主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你已准备好婚礼,我会如你所愿,嫁给你,从此,虎符归你掌握,我能得到的一切武器也归你调遣……”

她沒有再说下去,因为卓王孙眼中的笑意让她感到了不安,

缓缓地,他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这些,不是已经注定了么,你答不答应,有什么关系,”

婚礼早已筹备,也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在这场政治联姻中,她的意志根本不值一提,又怎么算得上交换的筹码,任何人听了都只会觉得好笑,

但公主却沒有笑,她抬起头,逆着他的目光,一字字道:“有关系,如果你不肯放他,那么新婚之夜,你娶到的将是一具尸体,”

卓王孙看着她毫无畏惧的脸,忽然,感受到一阵深深的嫉妒,不是为她,而是为另一个女子,

曾几何时,她也曾无所畏惧地挡在他面前,只为了求得那袭白衣的周全,

曾几何时,她也曾一次次忤逆自己的威严,只因为她心底深处更认同月色的皎洁,

这一切早该想到的,枉他才智冠绝天下,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或许,沒有人能欺骗他,只是他自欺欺人而已,

他注视着公主,宛如注视着漫天水红,一字一字:“你不后悔,”

公主决然地摇了摇头,

卓王孙笑了,

他本來还不能确定,要如何处置杨逸之,如何处置相思,但现在他想到了,一盘新的棋局在他的心底隐然成型,那里有公主无法想像的结局,

“好,我放了他,”

他瞳中有深邃的笑意在缓缓化开,从容,优雅,冷静,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寒冷,

“从此刻起,你的人生只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