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玉钗恩重是前生(1 / 1)

梵花坠影 步非烟 16244 字 2013-05-21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了开。杨逸之跌跌撞撞冲了进來。

卓王孙的脸色瞬间冰冷。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丝丝杀气自掌心腾起。在空中盘旋、飞舞。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眼前这一切。都是这个男子造成的。

三连城上。流花寺中。正是他让那朵原本一尘不染的莲。沾染上了恼人的月色。

他的到來。在他设计之中。來得恰到好处。因为这场婚礼。本就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戏。必须由他和她亲自出演。才有意义。

杨逸之站在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色苍白异常。这是激怒攻心的白。是气急败坏的白。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对手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自若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身为绝顶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挥手指向相思:“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怒声道:“你既然娶的是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羞辱与煎熬。自己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

他的怒意宛如夏夜的风。向卓王孙奔袭而來。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仍然那么淡:“我欺骗她什么了。从一开始。天下人皆知我娶的是公主。”

杨逸之喝断道:“她不知道。”

“那不过是她太自以为是罢了。”卓王孙的笑容温和而残忍:“她不过是我的属下。却又有什么资格。怀着这样的奢望。”

灯影明灭中。相思的身子似乎轻轻一颤。

杨逸之忍无可忍。俯身将相思拉了起來。推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

“难道你就感受不到。她的心碎么。”

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个讥嘲的弧度:“是么。”他的目光冰冷。从相思胸前扫过。轻描淡写道:“那下一次。找个无心的人來做我的属下好了。”

“闭嘴。”杨逸之怒不可遏:“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坐皆惊。

尚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满堂宾客。凤冠鸾驾。他竟要喝令新郎让出來。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转头看向杨继盛。微哂道:“杨大人。莫非这也是庆典的一部分。”

杨继盛怒了起來。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乱。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只鞭子。狠狠抽在杨逸之的身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了。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父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住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期望、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父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仿佛也清醒过來。惊惶的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水红色的嫁衣碎在泪水里。这泪水碎在喜堂上。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多盛的剑气。他都从來沒有退过。而今天。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她悲伤地站在喜堂中央。嫁衣上九十九朵水红的莲在满堂喜气中枯萎。就在刚才。她还曾那样幸福的绽放。却因无人守护。转瞬凋残。

杨逸之有些迷茫。不是曾经许诺要倾己所有。完成她的心愿吗。为何又会退却。

他忍心放开她所依赖的最后一根手指。任她在风中零落么。

不。不是他在放手。而是她在挣脱他。她要让他走。让他拥有亲情。拥有幸福。

杨逸之惕然而惊。突然立定身形。嘶声道:“不。”

这一声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色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禁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决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满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倦。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來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脱。而沒有羞怯或者悔恨。他本是个谦谦君子。永远都在众人面前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感情。但现在。他将自己用力剖开。将所有私密的感情全部曝露在大众面前。任他们用流言肆意践踏。

大堂中瞬间寂静了。他的话宛如雷霆。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道。他说出之后。他将一无所有。他将失去君子之名。失去老父的亲情。卓王孙的友情。或许。还将失去武林正道的尊重。但他不在乎。

那沾染嫁衣的泪水。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说一次。这一次。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了天下、为了家国而犹疑。而只用來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扬起头來。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

“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的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沒有廉耻。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只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父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喷薄欲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着。他是他们的盟主。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世人的一致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珍惜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型。一字字道:“你终于肯说出來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只有在这一刻。才被真正撄犯了。杨逸之的这一句话。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痛到他几欲毁灭这个白衣男子。

这痛楚。究竟因何而來。他竟然不知道。

卓王孙全身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身又已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盖。正是这杀意。让他高高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视。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唰”的一声轻响。是卓王孙缓缓拔剑。

卓王孙真正动了杀气。眼前这个男子。一次次触动他的逆鳞。更重要的是。他竟敢当着所有人。说出了他永远也说不出的话。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厉声道:“拔你的剑。”

杨逸之怆然笑道:“剑在。”

月白色的光芒。自他身上点点溢出。在手心结成新月形的弦。当世两股最强的力量。即将轰然对撞在一起。

这一次。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住手。”相思的声音撕心裂肺般。响彻了大堂。

她苍白的纤手紧紧抓住嫁衣。突然拔身而起。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

两道至强的剑气倏然收束。一时间。所有的光芒黯淡下來。只剩下她站在两人中间。怔怔地看着他们。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

突然。她眼中的泪水无声滑落。轻轻道:“我恨你。你。”

转身向宫门外跑去。

冲天的剑气。竟因这四个字一窒。倏然瓦解。龙之芒。月之光。都在这声低语之前显得那么苍白。

相思转身奔出的泪水。飘落在喜堂上。杨逸之心一颤。顾不得再与卓王孙对决。转身追了出去。

卓王孙的剑就在他背后。只要轻轻一送。就可以杀死这位最强大、也最痛恨的对手。

但。他的杀气竟一瞬间那么沉重。无法再鼓起。

是因为。剑上沾上的那一滴泪水吗。

他轻轻拭净剑锋。收入鞘中。

他转身。依旧携着公主的手。重新登上喜堂最高处。对呆若木鸡的宾客一挥手。示意婚典继续进行。

四座无言。

只有鼓乐之声。依旧振振响起。试图掩饰掉这满堂凄惶。夜色寂静。欢喜的曲调在喜堂中寂寂回荡。却始终吹不尽那朵水红留下的悲伤。

红烛高照。

夜已经深了。宾客们不敢过多打扰这对新人的洞房花烛之夜。渐渐散去了。虚生白月宫深处的新房里。只留下卓王孙与公主两人。

不知沉默了多久。卓王孙轻轻松开了公主的手。

被控制已久的血脉突然冲开。公主只觉得全身一阵酸楚。几乎站立不住。跌坐在床边上。

床边的玉勾坠落。红色纱帐垂下。罩在她脸上。让她的容颜有几分恍惚。

新房中是一片喜色。

喜床对面。有一座紫檀雕成的妆台。上面刻着九鸾九凤。云间飞舞。共同簇拥着一面水晶镜。照出满屋流苏喜幛。锦被绣塌來。

公主缓缓坐了起來。她并沒有推开脸上的纱帐。但她的目光。却宛如锥子一般。穿透帐帘。盯在卓王孙脸上。

“你总该记得我跟你的约定。你若是真的杀了杨逸之。我一定立即死在你面前。”

卓王孙看着她。淡淡道:“我会信守承诺。但你也要记住。从今天开始。你的一生只属于我。再不许离开虚生白月宫半步。”

公主全身一震。缓缓坐下。神色怅然若失。

这也是她的承诺。为了救出杨逸之。她已将自己的人生献给了这个暴君。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三拜九叩。天地为证。容不得她反悔。从今而后。自己就要和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男子结为夫妇。而那个清明如月的男子。则成了陌路。

之后的漫漫岁月。该如何度过。难道这间奢华而荒凉的新房。就是她余生的囚城。

想到这里。她不禁悲从中來。伏在锦被之中。悲声抽泣起來。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哭得全身颤抖。声嘶力竭。

卓王孙看着她。良久沉默。

那一刻。公主的容颜在纱帐之后。变得有些模糊。那哀哀哭泣的身影。却让他感到一丝熟悉。

他突然想到。如果那天他沒有发现流花寺的一幕。她如愿嫁给了自己。是否也会在某个无人的时刻。伏在锦被中悲声恸哭。

只为了她心中所想的。其实是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

那时候。他还能这样囚禁她么。

好在。这一幕永远不会发生了。她已经离开。带着破碎的心。带着对他的恨。

也许永远不会回來。

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疲惫。缓缓在公主身边坐下。仿佛在这喧闹的哭声中。他才能沉静下來。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

公主沒有抬头。嘶声道:“离我远一点。你这丧心病狂的混蛋。”

卓王孙沒有生气。只是注视着前方。轻轻道:“你以为我疯了么。”

公主放声哭泣着。并不回答。这个问題难道还需要回答么。

卓王孙注视着摇曳的烛火。淡淡道:“我本來准备了两份嫁仪。一份给她。一份给你。你我之间原本只是一场政治联姻。而她。却是我真心许诺了婚姻的女子。”

他的声音极轻。似乎在和她说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早在半月前。我为她精心准备了嫁衣。按照她喜欢的样子。独一无二。价值连城。但就在七日前。我确定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

他用余光看了公主一眼。笑容有些自嘲:“我有时并不明白。你们到底要什么。如果一袭嫁衣就能锁住一颗心。那该多么简单。”

“我可以给她一切。王者的庇护。万人之上的荣耀。天下最美的嫁衣。最盛大的婚典。但若她的心有了彷徨。我不会用这些东西做交易。把她留在自己身旁。”

“我沒有揭穿她曾做过的一切。因为她本是我的。我可以抛弃她。离开她。却不能让她受辱。”

“我也沒有问她。更爱谁。因为谁重、谁轻不重要。我不能和任何人分享一个女人的爱情。所以。我安排了这一幕。让她彻底死心。让她离开我。”

“只有伤得足够深。她才不会回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凝视虚空的目光中也有了一丝痛苦。但随即又变得骄傲而冷漠:

“我放手。并不是因为我输给他。而是天下万物。无不在我掌控。又怎会纠缠于一个女子的归属。她爱上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怎会在乎。”

“撒谎。”一个声音将他打断。

卓王孙微微皱眉。却见公主已从哭泣中抬头。鄙薄地看着他。

他淡淡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撒谎。”公主无所畏惧地看着他:“既然你不在乎。当她在喜堂上落泪的时候。是谁的手在颤抖。”

卓王孙怔了怔。他不记得自己的手是否颤抖过。确切地讲。他并沒有这段记忆。

这实在是很古怪。很古怪的事情。他从來沒有遇到过。

公主冷笑:“当杨逸之说出爱她的时候。又是谁的手瞬间冰冷。连层层吉服都掩盖不住。”

真的如此吗。卓王孙心头泛起了一阵陌生的感觉。他禁不住轻轻打断她:“够了。”

公主却冷笑着说了下去:“当他说那番话的时候。你不止生气。一定还很嫉妒他吧。那些话。难道不是你想说的么。他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來。而你。你自负掌控一切。却连面对内心的勇气都沒有。”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上他么。因他比你勇敢。比你有担当。”

“够了。”

公主冷笑。她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也知道触怒他的后果。但又有什么所谓。就是要触怒他。既然他安排了这场政治联姻。让她的人生一片惨淡。她为什么要让他好过。

“三连城上。她中了忘情之毒。本应忘记生命中最感念的人。但她还记得你。那么她忘记了谁。”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重重地说出这三个字:“杨逸之。”

卓王孙猝然抬头。注视着她。目光中有锋利的芒。

公主不禁一颤。几乎有退缩的冲动。但如今。她连死都不畏惧。还怕什么。

她咬着牙昂起头。继续说下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卓王孙看着她。淡淡道。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只是短短一瞬。他的怒意竟然已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在问着一件无关的事。

他的心上仿佛罩着一只坚硬的壳。凡人的七情六欲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缕恼人的风而已。无法穿透他的屏障。即便穿透。也不过激起短暂涟漪。他瞬间又会恢复从容、冷静、无懈可击。这个坚硬的壳。是他的高高在上的骄傲。也是他作为王者的尊严。阻隔了别人的同时。也阻隔了他自己。公主忽然有种冲动。要击碎这只壳。她要亲眼看着他变得愤怒、狂暴、歇斯底里。

于是。她讲起在天授村和杨逸之的初遇。说到自己当初如何为了躲避蒙古追兵。藏身井下。又如何遇到相思。两人交换服饰和身份。而杨逸之本來是为了救她。却又歪打误撞救走了相思。之后的事就是吴越王告诉她的了。杨逸之和相思在荒城。在军营。在草原。在三连之城。历经磨难。同生共死。

这些情景。有的卓王孙已经知晓。有的本还不甚了解其详。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公主直视着卓王孙。目光中毫无畏惧。她事无巨细的复述。将那些还不为人知的细节。杨逸之与相思在三连城中的一举一动。一一展示在他眼前。生动逼真。惟妙惟肖。就像在讲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她知道。这是卓王孙的逆鳞。

她在等。等着他骄傲坚硬的壳破裂。逆鳞之怒勃发而出的那一刻。

那一定非常有趣。

突然。卓王孙打断了她的幻想:“你羡慕她。”

公主全身一震。她本以为。已在壳上敲出裂痕。触摸到其中深深掩藏的伤。但在这一瞬间。她却恍然发现。被窥测到内心深处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她有了一丝慌乱。一种秘密被洞悉的慌乱。

羡慕她么。何止羡慕。那一切本就不该归那个水红色的女子所有。而是属于她的。只因因缘作弄。才让她偷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想成为她。”

公主下意识地就要点头。却突然惊醒。她猛然想起。这场感情博弈还沒分出胜负。只差一点就被他反控了局势。这个男子实在是太可怕的对手。决不能有一刻放松警惕。

她咬了咬牙。抬头傲然逼视着他:“不错。我想成为她。”

一字字。仿佛要在他的心上刻出伤痕:

“只要成为了她。就能亲口听他对我说‘我爱你’;亲眼看他为我而反抗你。打败你。让你蒙羞。”

卓王孙静静看着她。那些咄咄逼人的话并沒有引起他的反击。而是陷入了沉思。

他再度想起了婚礼上杨逸之所说的那番话。

他至今仍未明白。为什么这番话竟会让他那么痛。

如这个女子所言。这痛苦是因为他也想说那番话吗。他也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开尊严、抛开矜持。只为自己的心、自己的爱说一句真心话。

不可能。他是王者。王者拥有一切。不需要拼尽所有的尊严去获取什么。

是的。他是王者。是不会有痛苦的。

卓王孙的目光从冷漠从新变得温柔。点了点头:“想成为她么。你可以的。”

他淡淡一笑。起身來到镜台。他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白玉盒子。轻轻打开。红色丝绒布上。躺着一只怪异的甲虫。外壳上光影变幻。仿佛有人面花纹。

“这只上古奇蛊。名唤此生未了。只要将它种在身上。配合适当的内力引导。便可以让一个人变化为其他人的样子。”

“如果公主喜欢。就当是我的聘礼。”

这次轮到公主错愕了。她虽存着这种念头。却也深知天地造化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何况。她说这些话。一半是出于真心。一半也是想激怒他而已。就算此生未了蛊有用。她真能把它种在身上么。能化作相思的样子。再去找杨逸之么。她还不至于自我轻贱到这个地步。

卓王孙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

仿佛是不肯认输。公主咬了咬牙。劈手把盒子夺了过來。迅速地盖上盖子。又用力按了几下。确认已严丝合缝。才塞到枕头下。

“不想试试。”

公主抬起头。傲慢地道:“既然是送给我的聘礼。我什么时候想用。就什么时候用。”她冷笑。目光里满是挑衅:“等我什么时候想去找他了。自然会拿出來。”

他却完全无视她的挑衅。只淡淡一笑:“很好。不过。一定要小心。你的内力无法驾驭这只蛊虫。擅自使用只怕会引起不可测的后果。你若哪天真想变成她。最好先來找我。”

“找你。找你教我使用此生未了蛊么。”她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你倒真是大方。”

卓王孙依旧不动声色:“君子成人之美。更何况夫妻一场。公主既然这样想成为她。又不止一次和她交换身份。我不妨成全你。”

公主笑了起來。仿佛听到了一件无比好笑的事:“是啊。多了不起的成全……”

突然地。她收起笑容。一字字道:

“那么。今天你也是这样成全相思的么。成全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你。成全她穿着嫁衣。和她爱的那个男人一起离开。”

卓王孙打断她:“住口。”

公主看着他。渐渐有些得意。仿佛这一次。她真正抓到了他的痛处:

“你一直是这么虚伪的么。”

“你说做这一切只是赶她离开。你说自己不在乎她的心更爱谁。你说你拥有一切。却不屑于用这些來挽回一颗彷徨的心。听起來多么骄傲、高尚、洒脱。其实不过是虚伪。”

“你远不如自己想的那样超凡脱俗。和普通人一样。你也会妒忌、伤痛、迷茫。只是拙劣地掩盖着而已。”

“喜堂上的一切。只是想逼她离开。成全她找到真爱。难道不是想报复她。不是故意想让她痛、让她流泪。”

卓王孙冷笑。多么荒唐。他是王者。有着王者的骄傲。即便被刺得遍体鳞伤。也不会这样去报复一个女子。报复一个他曾经许诺幸福的女子。

他看着冷冷她。仿佛在看一个笑话:“我为什么要报复她。”

公主依旧直视着他。第一次。她的目光让他感觉到了烦闷:

“因为你还在意她。”

卓王孙的脸色陡然一沉。

公主提高了声音:“因为她的彷徨深深伤了你的心。你只有同样去伤害她。看到她的痛。才能感到自己有价值。感到自己还有扳回一城的可能。”

她冷笑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你的痛并不亚于她。也不亚于杨逸之。但她可以哭泣。可以逃走;他可以说出來。可以为她而战。你却不能。不敢。还要强忍着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多么悲哀。”

“所以。你输给他了。”

“输得全军覆沒。一无所有。就算你在战场上赢一千次一万次。也抵不过今天的输赢。”

“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躲在自以为是的躯壳里的胆小鬼。”

“闭嘴。”卓王孙怒声喝断她。杀气。狂龙般溢出。布满了整座新房。卓王孙的长发如乱云一般扬起。就如同上古神魔。随时随刻都可能将这个世界毁灭。

公主冷冷注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鄙夷。

“你能怎样。你顶多也不过是能杀了我。”

卓王孙猝然抖手。将她按倒在床上。但公主所说的话却像是针。穿透了他骄傲的硬壳。一根根刺在了他的心上。

他真的是在羡慕杨逸之吗。他真的不是成全他们。而是报复他们吗。

他会如此狭隘。他会如此在乎她的想法。在乎失去她。

他难道不是个王者。拥有一切。任意掠夺、任意赐予的王者。

他很想否认。但心中那陌生的痛楚。却让他无法出口。

一时。两人都无言。只剩下红烛。静静地燃烧。

公主躺在他身下。仰视着他漆黑的眸子。第一次从心底感到了恐惧。

她以为自己已不畏惧死亡。但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來。这个世界上。还有远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渐渐地。她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不。”

然而。她甚至还沒有看清他的动作。就已被他从床上拖起。拉到了妆台前。

挣扎中。她感到自己被他强迫着扭转身子。面向妆镜。他只轻轻用力。已将她推倒在妆台前。

她伏在妆台上。紫檀的冰冷透过层层嫁衣。直侵入肌肤。她感到了危险來临。禁不住激烈地挣扎起來。但双腕已被从身后牢牢扣住。根本无法挣脱。

他站在她身后。从镜中冷冷地看着她。毫不费力地将她的一双手腕交到左手。另一手环绕过來。解开了她的领口。

“放肆……”刹那间。公主的怒斥哽咽在喉头。她感到一股游动的冰冷。从领口钻入。沿着脖颈一直爬到胸口。停栖在上面。

此生未了蛊。

想到那形状奇异的甲虫此刻正伏在她胸口。公主不禁全身一阵恶寒。一动也不敢动。

他一手拂过她盘起的长发。解散。轻柔而果断地向下拉去。强迫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影像。

“想成为她。你会如愿。”

“不。不要……”她努力想回过头。直视他的眸子。目光中已满是哀恳。

但镜中的他丝毫不为所动。手腕一沉。她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地跌伏在妆台上。

那一瞬。冰冷似乎长出了触角。向她体内扎去。每一次深入。都带來撕裂般的剧痛。她禁不住痛呼出声。而这些触角越來越多。向更深处的血肉钻去。

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

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挣扎、哭泣、最后甚至不顾一切地哀求。但他始终无动于衷。只是冷冷从镜中看着她。

看着她的容颜一点点改变。

变得像那个水红色的女子。

公主一声惊呼。猛然惊醒过來。

卓王孙依旧坐在床边。淡淡地看着她。仿佛从來都沒有动过。

这一切。原來是一场幻觉。

却是多么可怕的幻觉。蚀骨的痛苦、屈辱都是那么真实。仿佛此刻还肆虐在她的身上。

她霍然明白。这就是他的警告。

这个男子就如九天之上的飞龙。无论多么温柔。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撩拨。触动他的怒意。

龙有逆鳞。触必杀人。

这八个字。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道可怕。

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开始颤抖起來。

卓王孙却淡淡道:“你休息吧。一定记住。不要随意打开盒子。”转身离去。不再看她一眼。只留下她坐在烛影摇红中。轻轻战栗着。久久无法起身。

有一句话。他并沒有说。

此生未了蛊有着极强的魅惑之力。对于内力浅薄的人來讲。哪怕只是多看上一眼。也会沉沦入它的蛊惑之中。

杨逸之在夜色中搜寻着。从虚生白月宫直到平壤城外。从傍晚直到深夜。却找不到相思的踪迹。

午夜的细雨打湿了石阶。带來彻骨的清凉。从春到夏。这个国家的雨水始终是那么的多。

杨逸之坐在一株垂柳下。眉头紧皱。微茫的星光下。大同江上雾气弥漫。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不再清晰。

她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淡淡的身影浮现在雾气中。宛如夜空中雪白的一笔惊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峨冠博带。眉如远山。苍白的脸色。就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铅粉。却掩不住灵秀俊朗。

赫然是平秀吉的影武者。安倍晴明◆◆◆[1]。

他來这里做什么。

杨逸之霍然明白。相思必定是一出虚生白月宫。就遇到了平秀吉的影武者。被他带走。否则。小小一个平壤城。如何他寻找了半夜。都沒有找到她的踪迹。

杨逸之看着他。脸色冷了下來:“她在哪里。”

安倍晴明扬起折扇。脸上的笑容温煦而优雅。仿佛他只是一个踏月赏花的雅士。无意中來到这里:“她已经被送回天守阁。”

杨逸之的心一紧。五指轻叩。风月剑气就要在掌心成型。

安倍晴明却并不着急。缓缓微笑道:“她是心甘情愿回去的。”

杨逸之皱起了眉头。心甘情愿。为什么。为何她要心甘情愿地回到那座囚笼。

安倍晴明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缓缓道:“因为你保护不了她。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是安全的。”

杨逸之一时竟无法否认这一点。他想起了她临走时的话。我恨你。你。

他和他。她恨他们两个人。为此。她宁可回到那座囚笼。再不相见。

杨逸之本想去救出她。却不禁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安倍晴明凝视着他。手中的扇子缓缓转动着。

“你可知道。三日前。李舜臣已将宣祖救了出來。宣祖拜李舜臣为大将军。统领全国各路人马。正式与我军对抗。朝鲜百姓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前來加入。才短短几日。就聚集了五万多人。”

杨逸之沉吟不答。正如卓王孙所料。李舜臣果然代替自己成为统领朝鲜义军之人。将朝鲜的力量整合到了一起。

这不也正是自己的目的吗。只要朝鲜能够得救。统帅是自己还是李舜臣。又有什么关系。

杨逸之叹了口气。他只希望。李舜臣能够不负卓王孙的期望。成为真正的第三人。

也不辜负他的期望。

安倍晴明微笑道:“本來这对于明、对于朝鲜都是一件好事。卓王孙也该乐见其成才对。可出人意料的是。就在昨日。卓王孙签发了一纸密令。出海剿灭李舜臣的队伍。”

杨逸之一惊:“怎么可能。”

李舜臣不是卓王孙苦心孤诣所要寻找的第三人吗。为什么却在第三人刚取得第一场胜利的时候去剿灭他。

安倍晴明轻轻叹息:“因为你。”

因为我。杨逸之茫然地抬头。

“卓王孙也沒有料到。朝鲜人民的血性居然被激起得这么快。按照现在的事态发展。不出半个月。义军就会扩大到十万左右。以后还会更多。甚至能到二十万。”

“若是这支军队掌握在李舜臣或者宣祖手中。根本不会对卓王孙造成威胁。但。还有你。杨盟主。”

他透过折扇。遥望水雾迷茫的江面:“这支军队若掌握在你手上。连他也无法控制。”

“你和他已经是敌人了。”他看着杨逸之的目光。有一丝意味深长:“你也知道。他想要打败你。远远甚于他想要拯救朝鲜。”

杨逸之心中禁不住点了点头。

是的。他和卓王孙已彻底决裂。于是。他的存在就成了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变数。

为了让他一败涂地。卓王孙本不惜一切代价。

“他本该将你囚禁起來。或者杀死你。这样。这场战争就不会再有变数。但他已经放了你。”安倍晴明叹了口气:“所以。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他决心出兵。将这个变数扼杀在摇篮里。既然他不能杀你。那就只有一个选择。剿灭义军。”

杨逸之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这场杀戮。果然是因他而起的。

为了征服他最后的尊严。为了让他一无所有。卓王孙甚至不惜亲手将第三人的计划扼杀在收获之前。

他是如此的恨他。他们之间的战争。一旦开启。就绝无转圜。至死方休。

或许。每一个人都该恨他。

他才是一个真正的不祥之人。想拯救。却带來灾祸。

无论荒城还是朝鲜。或许他们所蒙受的兵祸。实则是因他而起。如果沒有他。荒城最后的百姓将不会变成骷髅佛。朝鲜也不会受了一场又一场的杀戮。

或许还有相思。如果他沒有遇到她。沒有一次次想救她于危难。那么她或许还能幸福而卑微地偎依在卓王孙身边。不会经受如此多的苦难。

他低头。注视着脚下滚滚奔流的江水。浓雾在他身边蒸腾。宛如一只巨大的茧。将他紧紧包裹起來。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雾气蒸腾中。安倍晴明审视着他的痛苦。细长的眸子缓缓挑起:“但。你还可以改变这一切。”

杨逸之怆然一笑。

改变。卓王孙如今贵为驸马。公主的力量已完全归他掌握。而刚才在喜堂上。他已完全与父亲决裂。如今天下人皆知。他为了一个女子。不惜背叛了忠诚、友谊、亲情。

他还有什么力量、什么资格來改变。

杨逸之长长叹了口气:“我手中已沒有一兵一卒。又能做什么。”

“你有。”

杨逸之怔了怔。随即苦笑。我有什么。

安倍晴明的面容却变得肃穆。他合上折扇。重复了一遍:

“你有足以跟卓王孙抗衡的力量。”

杨逸之忍不住笑了。他若是真有这样的力量。他为什么不知道。

安倍清明的眸子中隐然飞扬着一丝傲岸:“飞虎军。”

“其实。从沒有任何人真正征服这支军队。除了你。”

“这支军队。从來都是只属于你的军队。”

杨逸之震了震。

安倍晴明说的不错。由武林正道组成的飞虎军。向來不服卓王孙的管制。能够真正领导他们的。只有武林盟主。也就是他。

如果他能够取回飞虎军的统御权。以这支队伍超凡绝俗的战斗力与机动能力。虽然只有区区三千人。却足以跟卓王孙抗衡。

杨逸之的眼中。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但随即又暗淡了下去。

安倍晴明知道这一点。他知道这一点。卓王孙当然也知道这一点。飞虎军受到了极为严密的约束。被安置在守卫最森严的内城中。无论是谁。想要见到飞虎军都绝非易事。

而率领着飞虎军从内城逃出去。不但要经过华音阁。还要闯出四天圣阵。几乎沒人能办到这一点。

“有。那就是你。”

“无论华音阁还是四天圣阵。都困不住你。你对于它们的了解。也许是天下仅次于卓王孙的。而以你之武功。要想潜入内城。并沒有人能够阻拦。”

是的。杨逸之可以潜入内城。可以率领飞虎军冲破华音阁、四天圣阵。飞虎军必定会跟他走。

但。只要平壤城中有一个人。这些事都只会有一个结果:失败。

卓王孙。

杨逸之有一千种方法能救出飞虎军。但只要卓王孙还在城里。这一千种都会变成零。

“如果。我可以令卓王孙不在城里呢。”

杨逸之猝然抬头。

浓密的雾中。安倍晴明细长的眸子就像是一双魔咒。

当魔咒吟起时。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句话。对杨逸之是极度的诱惑。如果卓王孙不在城里。他就一定能救出飞虎军。朝鲜战场的格局。将会发生根本的变化。他手中。亦将有足够的筹码。

安倍晴明伸出了手。

五指如玉。苍白而纤细。伸向杨逸之。

那是魔鬼的邀请。

只要一个契约。就能令魔鬼微笑。亦让心愿达成。

但。同时。亦将背负通敌卖国之罪。失去光明。

伸手吗。

魔鬼展颜微笑。发出诱人的邀约。

新房之中。

公主看着枕下的那只白玉盒。心中有无尽的惆怅。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就是被囚禁在这华丽的囚笼里。直到垂垂老去。永无和他相见之日。

有了此生未了蛊又能怎样。如果再也见不到他。她变成谁又有什么意义。

何况。有了她的容貌又有什么用。他爱的是那个人。而不仅仅是那张莲花般温婉的脸。

不知为何。相思带泪的容颜又浮现在她眼前。却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公主心中不禁有一丝伤感。那个莲花般的女子真的就这么好么。

竟让那么多男子为她心碎。

她美丽么。妩媚么。高贵么。

比自己更美丽、妩媚、高贵么。

她多么想再看清她一次。

仿佛受到了无形的蛊惑。公主轻轻打开了盒盖。

嗡的一声轻响。血腥的气息溅开。夜色笼罩了一切。

★★★[1]安倍晴明是平安时代著名的阴阳师。传说有操控鬼神和精灵的力量。五百年后。平秀吉因为仰慕这位传奇人物。故特意遴选、打造出了一位与之容貌、武功都极为相似的影武者。并且以安倍晴明的名字为这位影武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