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守阁中,
淡淡的纱垂下,就像是秋雾,笼在仲夏的炎热中,带來一丝清凉,
茶烟已经散了,茶水已凉透,
赤眉火瞳的男子枯坐了已整整一个时辰,却沒有品一口茶,往日飞扬跋扈的王者之姿,此刻也已黯淡,
相思静静地看着他,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今天的平秀吉,与往时不一样,
他更像是一个人,而不是神魔,
她沒有说什么,此时此刻的宁静是那么难得,这场战争,已绞碎了她所有的一切,离那场婚典已过去了那么久,一想起來,心依旧痛得快要碎掉,
“这场战争……”
平秀吉忽然开口,打破了天守阁上的宁静,也让相思吃了一惊,她看着平秀吉,这位霸者的脸上,竟流露出颓唐的气息,
“这场战争,已不是我想要的了啊,”
他缓缓端起了茶碗,茶碗冰冷,就像是已经熄灭了的炭火,
“我派遣十万大军,围守在平壤城外,今日的一战中,已全军覆沒,”
相思一震,她虽不关心军事,这些日平秀吉与她讲解战况,她也大致知晓,围困平壤这十万精兵实在是倭军在朝鲜的主力,如今全军覆沒,倭军可以说已遭重创,到了崩溃的边缘,
难道,战争就要结束了么,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沒有喜悦,只有深深的迷茫,
平秀吉却沒有像平常那样,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神色异样,只因同样的迷茫也出现在他眼中:“卓王孙派去征讨东海李舜臣的部队,大败,部队的主帅,是李如柏,卓王孙给了他精良的装备,却沒给他作战计划,甚至,连一点授意都沒有,”
相思心中的疑惑更深,听起來,这极不正常,
平秀吉的话加深了她的疑惑:“他送这支队伍去东海,就是要他们失败,”
哪有人作战是为了求败的呢,
“那只不过是为了让李舜臣练兵的,也是为了敦促李舜臣,成为第三人,”
平秀吉脸上露出了混合着嘲讽、失望、落寞的复杂神色,
“第三人,才是这场战争的主角,才是我日出之国关白大人的对手啊,”
“为什么长久以來,卓王孙一直主张议和而不是出战,因为,他从未将我当成过对手,平壤攻防、碧蹄馆之战,不过是他为了左右这场战争的节奏,等待第三人的出现,他直到昨天,都沒有真正和我交手,而唯一一次交手,结果就是我全盘惨败,”
“我,威震天下的丰臣秀吉,竟然连让他认真一战的资格都沒有,”
“可笑吗,”
平秀吉狂笑了起來,赤眉火瞳中的傲然之气,都在这一笑中迸炸,整座天守阁仿佛都承受不了他的傲气,
但这笑声又是多么落寞,凄伤,那是一位王者,看到自己的王座被别人视为敝履时的屈辱,
却又无可奈何,
“李舜臣已从海上出发,攻击日出之国到汉城的补给线,他用新式的龟船、新式的火炮纵横海上,打得我们的补给舰无还手之力,我派去保护补给线的军队,也已败亡……”
“一旦沒有补给,我仅余的数万军队,都将被困朝鲜,那是我们的末日,”
“看來,卓王孙的安排不错,我的对手的确是李舜臣,而不是他,”
他凝视着相思,
相思水红色的衣衫就像是一抹光,烛光,夜色中,这抹光是那么温暖,不会像茶水一样,转瞬就冰冷,
他忽然有种错觉,这抹光就是自己的归宿,
他笑了笑,坐直了身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化身千亿,”
相思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转换了话題,不过,这个话題显然是她想知道的,只有窥破了鬼藏忍术的秘密,才能够杀得了平秀吉,这场凄惨的战争,才能够彻底终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无论谁读到这首悼亡诗,都会觉得诗人是个情圣,纵然妻子已经死去,仍无比怀念,为她不顾世间种种诱惑,然而,事实却是,诗人在妻子死后沒多久就续弦,而且经常‘取次花丛’,我少年时曾极为困惑,为何一个薄情之人,却能让别人认为是极为深情之人呢,”
他顿了顿,凝视着相思,似乎等她回答,
相思茫然地摇了摇头,这首诗她很早就读过了,也曾为诗人所流露出的真挚的感情而流过泪,她从未想过诗人会是个薄情之人,也沒想过平秀吉所说的这个问題,
平秀吉道:“语言,”
“语言本身是沒有感情的,只不过长久以來被用來表达感情,渐渐地,所有的人都以为语言中藏着感情,于是,不管诗人是深情还是薄情,只要他掌握了语言的技巧,懂得怎么來表达‘深情’,就可以让人认为是深情之人,”
“作者书写的,是‘表达深情’,而读者看到的,是‘深情’,”
表达深情,与深情,是有区别的,相思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平秀吉淡淡一笑,
“相思姑娘,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題,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平秀吉,”
他眉峰闪动,迸发出一丝傲气,
这个问題并不难答:“因为你有种别人很难模仿的气势,我……我也说不來那是什么,但、但只有王者才会有的吧,”
平秀吉再度笑了笑:“这,就是鬼藏忍术的秘密,”
相思呆了呆,沒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平秀吉也知道她并不明白,继续解释道:“如果我所拥有的气势,独一无二,只属于我,那么当你看到另一个人有这种气势时,你会不会就会认为,那个人是我呢,”
相思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这句话并不深奥,这,不就是鬼藏忍术的化身千亿吗,
“如果我再宣称,这个人就是我,而他也宣称,他就是我,你是不是就会更加确信这一点呢,”
相思又点了点头,
平秀吉道:“但,这个人很可能不是我,只不过恰好他身上也有这种气势而已,”
相思吃了一惊,平秀吉的眸子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霍然明白了,
安倍晴明,秋山流云,风间御,赤眉之人,海上少年,这些人,的确都不是平秀吉,他们是平秀吉的影武者,他们跟平秀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身上也能流露出这种气势,这是让别人认为他们是平秀吉之化身的根本原因,
但,这股气势并不是随便谁都能有的,只有极特定的人,通过极特定的训练,才能够显现出來,是以平秀吉穷一生之力,才拥有了五名影武者,
平秀吉并沒有变成任何人,只不过是在恰当的时候,让影武者出现,表露出这种气势而已,
那是他的标志,他的灵魂,
关于平秀吉的传说实在太多,因此,当他宣称自己修成了鬼藏忍术,化身千亿,也沒有人觉得奇怪,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有太多神奇的传说,平秀吉身为关白,有什么奇异之处,也并不奇怪,
因此成就了化身千亿,不败不灭的忍者最高境界,
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能窥知这种境界,并将之运用到忍术中去,
多高明的易容术都有破绽,多相似的影武者都有不相似之处,但,只有这种忍术,却几乎沒有破绽,因为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人,
他们只不过有相同的灵魂,睥睨天下的气势,就是他们的灵魂,
当平秀吉宣称,他的灵魂可以寄居在这五具肉体中,谁又会不相信,
相思缓缓抬头,望着平秀吉,她心中充满了崇敬,
“大人,我为您重新准备一壶新茶,”
她用流云般的袖子,拂过茶台,开始点茶,她的动作轻柔,古雅,她所点的茶,天下无双,只是,她的衣袖似乎稍微累赘了一点,
她终于知道了鬼藏忍术的秘密,
平秀吉并沒有骗她,这的确是鬼藏的秘密,这世界上神神鬼鬼的传说太多,但真正的鬼神,却从沒人见到过,如果一件事太过神异,那么,就一定有一个独特的原因,只不过大多数人不知道而已,
鬼藏的秘密,就是气势与伪装气势的区别,正如深情与表达深情,
相思心口有莫名的怅惘,几乎挽不住茶碗,她不由得停了下來,蹙住眉头,
这一杯茶,真的能终结战争么,他发现后,会怎样对待自己,会杀死自己么,若她成功了,终结这场战争后,她又该去哪里,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缓缓收拾着茶具,终于,将一碗热茶端到了平秀吉面前,
平秀吉的面容变得落寞,
他缓缓拿起了那杯茶,
“我曾经问过自己,这场战争是对还是错,”
“不战,则日本乱;战,则朝鲜、大明乱,究竟何取何舍,我虽有天下莫敌之气,却也沒有答案,”
“相思姑娘,你觉得呢,”
相思无言,她似是有些不敢抬头看平秀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平秀吉凝视着茶碗,笑了笑,
他的笑容中有无尽惆怅,
“现在,我却有了答案,或许,我的责任,就在于终结这种两难的处境,我争雄天下的气势,使战国统一,因此,日出之国拥有了自己所不能容纳的强绝力量,必须向外扩张才能释放,最后,这股力量成为了灾祸,带來无尽的战争与杀戮,或许,我的天命,就是封印这股力量,所以,我要将它们带來朝鲜,亲手折断,”
“然后,我就可以歇息了,”
他缓缓端起了茶碗:“新的时代,就要靠家康來开启了,他也等了太久,”
一饮而尽,
相思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來,似乎想阻止他,但平秀吉的动作太快,她还未做出决定之前,茶已经被喝干了,
平秀吉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赞叹,
“好茶,可惜,以后我不能再饮到了,”
“因为,相思姑娘,你要回平壤去,这里即将成为战场,我无法再留你了,”
相思的心震了震,
她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她看出了谁才是真正的平秀吉,
只有真正的王者,才会因王者之间的共鸣而感伤、落寞,那不是假装王者之人能理解的,高手的寂寞,只有站在最高处的人才能理解,
正如对阵卓王孙的人虽多,但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理解卓王孙究竟有多么无法匹敌,其余的人,不过是假装理解而已,
赤眉火瞳之人的感伤,是真正王者的感伤,这一点,相思并不会看错,
但,她总有种感觉,平秀吉是故意让自己看出來的,
那杯毒茶,也是他故意喝下去的,
他为什么这样做,
是为了封印那股可怕的力量,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吗,
相思不能理解,
她只知道,她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她该回到那座城市,
那座有两个人对峙的城市,
灵堂摆设在平壤城外,牡丹峰顶,
白幡飘飘,这座临时架设的灵堂并不大,却充满了凄怆,几乎平壤城中的每个人都陆陆续续走來,拜祭杨继盛的英灵,他们的悲怆是真实的,他们跪拜的时候,似乎面对的是自己的灵位,
平壤之战虽然结束,明、朝联军大获全胜,围攻平壤的倭军全军覆灭,实力遭受重创,沒有人怀疑,倭兵撤退的时刻指日可待,但,他们却快乐不起來,
阿修罗之炮轰起的七彩之雾,像是梦魇般盘旋在他们心中,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來,他们毫不怀疑,这些大炮终有一日会轰在他们头上,
他们怀着朝不保夕的悲怆,來到杨继盛的灵前,跪拜,吊唁,
同时吊唁着自己风雨飘摇的命运,
杨逸之一身白衣,却不再是如月般皎洁的白,而是世间最为凄楚的颜色,他跪在灵前,无论是谁,來到他身边,都沒有任何反应,他的心,已完全空了,不因外界的一切挂怀,
杀死老父的,正是他自己,
如果他不坚持对抗卓王孙,如果他能够为自己的国家多考虑一下,而不是为了自己,为自己的心,他的父亲便不会死去,
他,本带着荣誉而來,亦会肩负着荣誉而回,这本是他的父亲期望的,但而今一切都被逆转,他与国家的敌人站在一起,对抗着自己的统帅,连父亲大人的劝谏,都不能令他回头,
万恶不赦,逆子,
父亲大人,究竟我要如何做,才能够让您原谅我呢,
杨逸之痛苦地垂下头,不能自已,
同时,对公主的歉疚也让他深深自责,他看着她死在他面前,竟然毫无作为,什么都做不了,她惨烈的死状,几乎成为他的梦魇,
因为他知道,卓王孙说得不错,正是他的话杀死了公主,杀死了她的心,
他,是个不详之人,会带给爱他的、他爱的人灾厄,
最该死的,应该是他才对,
从黎明到黄昏,从光明到黑暗,他跪在灵前,一动不动,
直至所有的人都离去,只有默默飘扬的白幡和点点烛光陪伴着他,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
“杨老先生若是见到这场战争就此终结,想必也会觉得欣慰,”
杨逸之的身体猛然一紧,那是卓王孙的声音,
卓王孙青衣落落,站在灵堂的门口,望着杨逸之跪坐的背影,他缓缓走进了灵堂,在杨继盛的灵牌前躬身参拜,
而后,他缓缓起身,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一言不发,身子却在颤抖,卓王孙的心中有一丝怅然,他也知道,这个男子不再相信他,不再原谅他,但他愿意解释,他仍相信,这个男子一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小鸾死后,我曾经很后悔、很彷徨,我尽一切力量守护着她,我曾相信我的力量能更改天命,在我的庇护下,她一定会永远幸福平安,”
“但我错了,小鸾选择了长大,选择了尽管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但轰轰烈烈地活一次,”
“我不明白,”他的双眸中有深藏的痛,深到不可触摸,
他是位王者,手握天下最强的力量,拥有最深邃的思想,平民百姓的困惑与艰难,在他眼中不值一哂,但,他也有他的困惑,
他的困惑就是这个孱弱的、白色的孩子,
他遍身黑色的羽翼,都是为这个孩子而生,他的力量,都是为这个孩子所有,却换不回她一个微笑,一声呼唤,
杨逸之咬住了嘴唇,淡淡的腥咸在唇齿间迸散,沒有回答他,
卓王孙叹了口气:“但我想要明白,”
“我一定要弄明白,究竟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幸福,是我为她选的生活,还是她自己选的,究竟哪个才是对的,”
“如果我所选的是对的,那么,就算要劈开轮回,我也要找到她,重新将她置于我的双手中,但若,她是对的,我将会祝福她,祈求她在轮回中仍享有幸福,而不再干预她分毫,”
他静静地说着,
“此时,吴清风带着朝鲜战争來到了我面前,如他所言,他带來了小鸾的影子,却不是那个叫做嫚儿的女孩,而是朝鲜,是这个饱受摧残、孤苦无助的小小国家,令我看到了小鸾的影子,我相信,这就是命运,”
“命运听到了我的呼唤,让我有机会解答我的疑惑,”
“小鸾的离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强者对弱者的真正守护,不是将他们豢养起來,屏蔽去所有风雨,而是让他们自己找到自己的救赎,”
“我必须做一个实验,如果朝鲜能救得了自己,那么,小鸾一定也可以,如果朝鲜不能,那么小鸾也一定不能,所以,我答应了吴清风,”
“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天下缟素,那是我给小鸾的最后一件礼物,”
他笑了,
“这个实验完成得很好,不是吗,我找到了第三人,朝鲜都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小鸾也一定能找到了自己的救赎,我终于可以放手了,”
他抬头,白色的灵幡飘扬着,就像那个女子身上雪白的嫁衣,
风,仿佛是她的笑脸,对着他盈盈绽放,他的目光,穿过轮回,凝视着她的眸子,他终于可以放手了,令这个柔弱的孩子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命运,
他不再遗憾,不再悲伤,她的羽翼,从此将张开,为自己而飞翔,
他真诚地祝福她,任由她沿着自己想要的方向飞翔,
,,这,就是他为什么驻扎平壤,不再出兵;为什么碧蹄馆大捷后,找日本和谈;为什么一定要宣祖镇守幸州、灵山;为什么让义军自行出动,不去拯救的原因吗,
这原因何其自私、何其荒唐,
杨逸之冷冷盯着这位王者,
一个人的困惑,为什么要以天下苍生为代价,为何要让十万生命,为一己之私陪葬,
“如今,日出之国投降已指日可待,一切都如预想中的进行,只余下天下缟素了,”
“可我沒料到,公主竟不惜身败名裂,也要阻止我收获这枚战果,我只能暂时终止第三人的计划,全歼倭军,乃至朝鲜、明军,所有目睹这一幕之人,公主的声名绝不能受累,天下缟素的计划,绝不能因任何人废弃,”
他叹了口气,
“是以我才发动阿修罗之炮,你总该看到,城中百姓,并沒有受到炮火的攻击,”
只不过是城外的士兵而已,,这是王者的仁慈吗,还是仅仅只是魔王的标榜,
杨逸之微微冷笑,
卓王孙轻轻叹息:“你也看到,就在最后,就在胜利唾手可得时,我放弃了这个计划,”
那一刻,他眸子中有光芒隐动,他沒有说,自己为什么放弃,为什么在直逼中宫的前一刻,将那局天下缟素的棋亲手推乱,
“如今,飞虎军和倭军虽然覆灭,但朝鲜大臣们还剩下十之**人,明朝士兵也还剩下三分之二,可在胜利后衣锦还乡,此后就再沒有杀戮了,我将退出朝鲜战场,李舜臣的部队已经成长起來,足够击败剩余的倭军了,”
他看着杨逸之:“然而,胜利唾手可得,但我却感受不到喜悦,因为,我不能一人去获得这场胜利,”
月光之中,他展颜微笑,向杨逸之伸出了手: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看天下升平,”
他看着杨逸之,目光宛如夜空中的星辰,真诚而辽远,
,,因为,沒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
杨逸之却只是冷冷看着他,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天下,这就是他想要的天下,
杨逸之冷冷一笑,那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或许,这个青衣王者并沒有意识到,小鸾的死并沒有真正改变他,从开始到终结,他的心意从來沒有变过,那是王者的心意,他总是将自己缔造的“幸福”强加给别人,不管别人接受与否,
他想要这样的天下,于是,他就认为所有人都想要这样的天下,
他从未想过,或许别人会想要另外的天下,一个不由他缔造的、更加和平、谦恭温驯的天下,
不再有王者、不再有霸者、不再有魔王,
一视同仁,
而他,只是个博弈者,将所有人视为可以牺牲的棋子,从來不惜伏尸百万,换取一场莫须有的胜利,
只有在荒凉的孤独中,他才会感受到寂寞,才会伸出手去,认为一定能够得到回报,
他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从來不认为他会拒绝,
,,他凭什么这样认为,
杨逸之冷冷地抬起目光,
曾经,他那么羡慕这位王者,愿意去做他的朋友,并尽力去做,为此,他不惜背叛了跟随他的中原正道,亲手关上了心中那扇因莲花而开启的门,
只为能跟他共饮一杯酒,
“你幸福吗,”杨逸之缓缓抬头,
卓王孙怔了怔,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杨逸之漆黑的瞳仁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深深的错愕,
“我问,如今,赢得了一切的你,幸福吗,”
这个问題值得回答吗,卓王孙禁不住一笑,他手握天下最强之力量,朝鲜战争不过是他的一盘棋而已,想赢就赢,想放就放,他为什么不幸福,
杨逸之的眸子中,却沒有半分戏谑,
卓王孙眼前蓦然闪过战场上的那抹夕阳,那时他站在满地尸体之中,众神敬畏,群邪辟易,他仿佛处在天下最高处,却只感受到无尽荒凉,
何等寂寞,何等苍凉,
他幸福吗,
天下缟素,朝鲜战争沿着他划出的轨迹进展,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他想要的,全都唾手可得,就连眼前这个白衣男子,也曾在他面前痛苦挣扎、无可奈何,
他幸福吗,
卓王孙竟不能答,
“她幸福吗,”杨逸之冷冷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題,
卓王孙又是一怔,
这个“她”字,他与他都明白,指代的是谁,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女子,她与天下有什么关系,与这场战争有什么关系,
他惊讶地注视着杨逸之,忽然,从杨逸之的双眸中感受到了痛苦,那一刻,他恍然明白,在这个白衣男子心中,这抹水红就是天下,
而这抹水红,却是华音阁中最珍贵的颜色,是他王者冠冕上最高华的装饰,天下都知道这一点,在他的庇护之下,她就不会受到伤害,任何人想要对她不利时,都必须要顾忌到卓王孙天下无敌的声望,
天下无敌,是他守护她的方法,
塞外,苗疆,雪山,绝域,她都经历过,并无损伤,他如太阳照临,她是他的一段影子,
她为什么不幸福,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三连城头那微微颤抖的一抹沁凉,以及喜堂上她的眼泪,
她幸福吗,
除了庇护,他又曾给予过她什么,
安倍晴明在花海之中对他说的话,再一次掠过他的脑海:
,,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件不能舍弃的东西,不知道卓先生有沒有,如果有,那,是否便是这朵莲花,
那时,万千花朵中他选择了莲花,是否,他真的认为心中不能舍弃的,不是优昙,不是鸢尾,甚至不是海棠,而是她,
虽然她经常偷偷离开他,虽然他对她的离去从不过问,虽然,他极少对她温柔辞色,
但他却为她走马塞外,正面直撼俺答汗的十万精兵,他亦曾为她攻破乐胜伦宫,傲然拉开神魔留在世间的弓箭,三连城头,他的心亦曾为她彷徨,为她迟疑,为她感受到破碎的痛,
那时,他甚至怀疑自己会释放所有力量,令这个世界毁灭,
思绪仿佛打翻了的茶,前所未有的凌乱、苦涩,
卓王孙冷冷哼了一声,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幸不幸福,别人不配來问,
尤其是杨逸之,
你,有什么资格來问这句话,
“我,幸福吗,”杨逸之的话语里,有让人刺痛的伤感,
这个男子,本白衣磊落,灵秀庄严,但现在,却枯坐在灵堂之前,心寂如死,他幸福吗,
卓王孙知道,这个男子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男子,尽力想守住每个生命,却在这场战争中,令万千生灵涂炭,
这个男子,想为父亲尽一点孝道,却在这场战争中,气得他呕血而死,
这个男子,希望让那一抹水红自由绽放,却在这场战争中,看到了她最心碎的眼泪,
这一切,全都因为他,
因为他这个王者要用数十万人命为自己的哀伤陪葬;因他要在这个战场上让杨逸之惨败,一无所有;因他其实在意着那抹水红,不允许任何人触摸,
杨逸之,这个白衣落落的男子,幸福吗,
他与他本是朋友,江湖之上,他们并肩而立,一时瑜亮,如果他是灿烂的太阳,他则是浩瀚的明月,他们如日月双悬,共同照亮这个浑浊的尘世,
而今,他拥有天下;而他,却一无所有,
他,又怎会幸福,
你幸福吗,
她幸福吗,
我幸福吗,
卓王孙竟一句都不能答,
杨逸之淡淡冷笑,将目光投向远方,
“荒城之中,我爱上她时,并不知道她是谁,但那一刻,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生要守护的光芒,”
那一刻,他倚坐在城墙下,看着阳光将她照得透亮,她身穿黄金战甲,抱起因瘟疫而垂死的孩子,莲花般的额头贴上那满是黑斑的脸,静静流泪,那一刻,他下定决心,无论她想要什么,他必将全力为她成就,
那是他一生的承诺,
杨逸之淡淡一笑:“你永远无法明白,她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深爱的女子,而且是我信仰的一部分,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沒有的光芒,看到了自己被江湖磨圆后的棱角,她的善良是那么简单,直接,不计较成败,不衡量轻重,不顾一切地拯救弱小,而从不去考虑自己是否强大,”
“曾几何时,我也曾如她一般单纯、冲动、热血,却渐渐在江湖风雨里变得冷漠,我拥有了越來越多的力量,却发现,再无法那样简单地去守护一次,”
“我沒想过拥有她,只想让她借助我的力量,成就愿望,不管这愿望是什么,让她的善意能永远存在,让她的心灵能永远单纯,就算我深陷地狱,也在所不惜,”
“现在想起來,在地心之城中,却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的眼眸低下,陷入了回忆中,那段时间,他身中忘情蛇毒,白色的恶魔每天都在折磨着他的肉体与灵魂,他成为傀儡,承受着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但他却认为那是最快乐的,
因为,那时,他与她初相遇,
那时,他还不知道,在遇到自己之前她心中已有了那青色的影子,直到三连城上的那一沁微凉,晨风吹散了所有记忆,
“三连城破,我的快乐也终结了……因为,我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她就在我身边,却不知道我是如此深爱着她,我亦必须紧守诺言,不再提起,不越雷池一步,我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只因我不想背叛你,只因我心底深处仍当你为朋友,”
他缓缓抬起头:“但,我们是吗,”
卓王孙冷冷看着他,并不回答,
杨逸之低下头,淡淡苦笑:“无所谓了……”
他脸上是解脱后的轻松,仿佛这个困扰多年的答案,已成为过往,不再重要,却不知为何,卓王孙的心却仿佛被轻轻一握,传來阵阵隐痛,
杨逸之遽然抬头,冷冷凝视着他:“只是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清明如月的男子,再一次显现出他决绝的一面,那是他怒闯联营的血性,他一字一字,像是吐出血,吐出自己的心,
“因为,你已不配拥有她,”
卓王孙的目光随之尖锐起來,他感受到自己胸中的怒气也在郁积,亟待爆发:
“荒谬,”
“天下之大,我何求不得,你不过是手下败将,一无所有,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他的怒气,笑容中有一点揶揄:“是的,你天下无敌,予取予夺,但你或许还不知道,在另一个以爱为名的战场上,你早已一败涂地,”
他笑了笑:“你知道吗,你比我还要可悲,”
“小鸾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只当她是一具精致的瓷偶,小心收藏,却从不去想她真的要些什么,等她死后,你荒唐地送给她天下缟素的葬礼,但你早就明白,即便十万人殉葬,也换不回她一颦一笑,”
“秋璇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自以为是,不肯低头,一次次刺伤她的骄傲,当她选择独居幽冥岛后,你却挥军海上,送给她万株海棠,但出发前你就明白,即便你把整个天下装在舰船上,也换不回她见你一面,”
“够了,”卓王孙怒然打断他,
杨逸之全然不顾他的怒意,继续道:“在手中时并不珍惜,失去后才送去价值连城的礼物,有用吗,”
“闭嘴,”卓王孙已怒不可遏,
他却只是冷冷看着他:“那么,有朝一日,当相思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又准备送她什么,”
一字字,仿佛荒寺的钟声,寂静地敲打着夜色,带來贯穿灵魂的回响:
“你又能做什么,”
“你还剩下什么,”
“,,你和我一样,一无所有,”
卓王孙暴怒:“闭嘴,闭嘴,”他猛然抬手,剑气横亘在两人中间,将地面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裂隙,
杨逸之却只看着他暴怒,不动,不言,不躲闪,不阻止,
白幡、祭幛被撕扯为万千碎片,在两人间飘落,仿佛落了一场无声的雪,
卓王孙深吸一口气,冷静下來,再度将手伸到杨逸之面前,一字字道:
“我只问你最后一次,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分享胜利,”
他的语气仍然是那么高高在上,仿佛他仍掌握着一切,随意便可收获想知道的答案,这一问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恩赐,
真是无可救药,
杨逸之怆然一笑:“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卓王孙眉峰挑起,冷冷等他说下去,
“我要她,”
卓王孙一字字道:“你要她,”
杨逸之看着远方,淡淡道:“既然芸芸众生,无非是你的棋子,一切恩怨纠缠,无非是博弈中的交换……那如今,你众叛亲离,想要找到一个人來与你分享胜利,只好用她來换,”
“很公平不是么,”
卓王孙冷冷盯着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狭窄的灵堂里,一声锵然龙吟奏响,青光竟不受控制,在他身前三尺之处郁怒地冲击着,
杨逸之的话那么轻,却也那么尖锐,刺入他心底最深处,带來难以忍耐的刺痛,他禁不住想到了吴越王和公主临死前的话,
你将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是吗,
可他明明已拥有了天下,却來到这座狭窄的灵堂里,找到他,怀着前所未有的真诚,期待他能与自己分享胜利,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向杨逸之伸出手那一刻,心底深处竟有了一丝忐忑,
但他却拒绝了他,还胆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变得冰冷,从上而下,一寸寸打量着这个满身丧服的男子,
是他失去的还不够多么,才有了讽刺自己的资本,是他伤得还不够深么,竟还有力气在这里指责他的过错,是他当时一时心软不忍彻底摧毁他,才给了他反戈一击的机会,
是自己太仁慈,还是太愚蠢,
卓王孙怒到极处,反而冷冷一笑:“你,决定了,”
杨逸之看也不看他,漠然点了点头,
卓王孙冰冷一笑:“好,我将她给你,”
他目光阴郁,直直盯着杨逸之,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契入他的灵魂:
“我将她给你,但你记得,你永远无法真正得到她,她亦不会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