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抗拒,如一朵哀伤的莲,在凄冷的雨夜中开放,
因为她知道,他的战栗,不是在她身体上求索到了久违的欢愉,而是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声哭泣,
他拥抱她的时候,轻轻蜷曲,就像初生的婴儿,四肢、身体、肌肤、灵魂都颤抖着和她纠缠在一起,放纵、沉沦、悲痛,彷徨,在她肉体与灵魂深处,探索着这场末世风雨中唯一的温度,
他的泪沾湿了她的唇,她的泪也温暖了他的眼帘,在这个冰冷的雨夜,只有眼泪,能润湿彼此干涸的灵魂,
最后那一刻來临的时候,星陨月坠,他将头埋入她铺散在地的长发里,似乎只是在轻轻自语,
,,还记得么,我曾经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她的心却突然一震,
寂静的虚空中,传來封印破碎的声音,
诸行无常,有起则有灭,
忘情之毒竟然在这样奇妙的机缘下,失去了效力,
她记起了一切,
记起了森严军营中,他七进七出,白衣尽染血色,夺得那枚带血的雕翎,换取她的平安,
记起了地心之城里,他穿戴着梵天的辉煌甲胄,伸出沾血的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发,给她一生祝福,
记起了腾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满是悲怆,轻轻吻上他的双唇,说一声,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记起了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记起了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她的心在抽搐,
原來,她欠杨逸之的,是那么多,
原來,他指责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曾经背叛过他,
在忘情之毒的控制下,她忘记了最感念的人,这个人是杨逸之,而不是他,这个错误,是她对他不可挽回的伤,之后的岁月中,他对她的冷漠、无情都是事出有因,而她无心中与杨逸之的任何一点点交集,都是在提醒他的伤痛,
回想起來,茫茫沧海,丛林魔域,雪域神峰,幽冥孤岛……她曾多少次有意无意地离开他,寻求那袭白衣的庇护,她又曾多少次挡在那袭白衣面前,忤逆他的威严,
已数不清了,每一次,都是一道伤痕,由她亲手划下,越來越深,直到不可挽回,
直到磨碎了爱情,耗尽了信任,埋葬了海誓山盟,
是她的错,是她亲手在他心中种下了黑暗的种子,开出黑暗的花,又在无意中将它浇灌壮大,如今春华秋实,终于轮到她自食其果,
原來,她承受的一切,不过罪有应得,
泪水终于滑落,仿佛一直在支撑她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崩塌了,
爱已化为灰烬,她唯一剩下的,便是恨,是报复,是让他痛悔的执念,但如今,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他,有什么资格去报复他,
她躺在凌乱的嫁衣里,湿气仿佛一株冰冷的藤蔓,钻透青石地板,向她攀爬而來,紧贴肌肤,渗入骨髓,
摇曳的烛光暗淡下去,雨夜的闪电残忍地撕破了虚假的红光,将四周恢复成一片苍白,灵幡、祭幛、纸钱,她就仿佛躺在一座荒废的古墓中,已死去了千年,
虚无,宛如夜色一般涌了过來,将她深深埋葬,
曙光划破夜色时,这场风雨也接近尾声,
烛火烧到了尽头,只留下袅袅的青烟,晨风扬起纸灰,洒得满堂都是,在微茫的曙色下,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灰败、残破、丑陋,仿佛荒郊外,一处无人看守的义庄◆◆◆[1],
相思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杨逸之将她轻轻扶起,她依旧沒有知觉,
她的心已经死去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她,久久沉默,
他从地上拾起那件绣满莲花的嫁衣,入手冰冷而沉重,
最上等的蚕丝细如毫发,每一根都有不同的颜色,而如今,这些千挑万选,千针万线绣出的莲花被雨水沾染,斑驳零落,在底色上染成一片颓败,让人不忍卒睹,
恰似她眼中一切成空的荒凉,
就仿佛晨起时精心描画的妆容,却终日空对鸾镜;耗尽了所有梦想的少年心事,到头來两手空空;用漫长的一生去等待的短暂花期,却在风雨中零落为泥,
杨逸之轻轻叹息,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一点点扣上,
如果这一切是一场错,那么他宁愿承担所有的罪责;为抹去她眼中的伤痛,他宁可付出灵魂为代价,
他拉起她的手,跪在灵堂上,跪在他父亲的灵柩前,
他抬头,一字字昭告天地,昭告亡灵,也昭告之后的无尽岁月,
“杨逸之,愿取相思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句话,他曾想过千万次,如今终于说了出來,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盘亘在他心头的抑郁、痛苦、失落、迷惘都被暂封存,只余下一片空净,
还有那抹水红色的影子,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他心中甚至有了一丝欣喜,因他知道,昨夜的一切并未改变她在自己心中的洁净,她仍然是他的天女,一尘不染,不同的只是,此后她的天宫将由他一手缔造,悉心守护,
他握住了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传來的微凉,
原來,他寻找了那么久的救赎,就在这里,
明亮的晨光照耀着灵堂,万籁寂静,他在等着她回答,
这一刻,他的心宁静而虔诚,只等她轻轻点头,或淡淡微笑,或一个默许的眼神,
从此之后,她便是他的莲,他将擎她在手,看她盛开,他可以为她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他会一心一意对她,决不让她生活在别的女子的阴影下;他接受她的一切,不会去在乎她之前爱过谁,曾被谁留在身边,
他只会好好守护着她,不再让她流泪,
相思的眸子依旧一片默然,却将手轻轻抽了回去,
杨逸之的心在下沉,她为什么会拒绝他,
难道她主动來到他身边,投入他的怀抱,为的却是一场拒绝,
然而,他并沒有时间去想清楚这一切,灵堂的大门已被轰然推开,
卓王孙静静地站在门外,晨风吹起他青色的衣袂,满天繁霜似乎都因他的到來惶然退避,只要稍微慢上一点,便会在他身周三丈内碎为尘芥,
杨逸之不假思索,将相思拉到身后,一点点站起身,
这一刻,相思依旧漠然望着前方,仿佛卓王孙的到來,也沒有将她惊醒,她长发披散,身上还披着他的白衣,凌乱的衣衫下,隐约露出**的肌肤,
卓王孙却沒有看两人一眼,径直走到杨继盛灵前,缓缓点了三支香,然后躬身三拜,
香火幽暗,映出牌位上一点幽红,
杨公继盛大人之灵,
这几个字,不禁让杨逸之心中一恸,
这时,卓王孙转过身,一字字道:“出你的剑,”
杨逸之缓缓道:“跟我出去,别在我父亲灵前,”
卓王孙冷笑:“你似乎现在才想起來,这是你父亲的灵柩,”
杨逸之喝断道:“出去,”
卓王孙沒有回答,只是猝然抬手,一道青光如长虹贯日,从他袖底逸出,狂龙般扫向杨逸之,青光过处,天地崩塌,砖墙、地板,灵幡、祭幛尽皆化为碎屑,被青光约束成一道乱舞的龙卷,从他身前,向狭窄的灵堂寸寸推进,
杨逸之抬起手,正要抵挡,却发现那道青光已到了眼前,他來不及多想,本能地用身体挡在灵柩前,
砰然一声闷响,他整个身子飞了起來,重重地摔在灵柩上,厚厚的檀木棺椁,竟被砸开一道巨大的裂隙,碎屑纷飞,
卓王孙一震,,这一剑竟仿佛击在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身上,
他与杨逸之交手多次,深知这一招虽然强大,但并非致命,杨逸之若施展风月剑气,完全可以挡住,这样他便可以出第二剑、第三剑,直至致他死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招竟击在了实处,
卓王孙不禁皱眉,如杨逸之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來不及还击,风月之力也会自动护体,让他不至重伤,但刚才,他的防御明明已找到了最恰当的时机,他的手也放到了最恰当的位置,风月光华竟沒有半点凝聚,
若不是他收束得快,刚才那一招足可以让杨逸之粉身碎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王孙逆鳞之怒也不由暂熄,错愕地看向杨逸之,
杨逸之艰难地撑起身子,静静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他眼中的惊骇在慢慢平复,
他明白了一切,但却并不感到悲伤,
只是解脱,
他缓缓将身上的木块挪开,低头咳出一口鲜血,平静地道:
“梵天宝卷的秘密,在于修行之时,必须纯净无暇,并将全部身心献给梵天,从始至终,断绝欲念,一旦违犯,这种力量便会失去,”
他微微苦笑,抬头看着他,目光中沒有一丝波澜:“如今,我已失去了这种力量,我不再是武林盟主,也无力做你的对手了……”
卓王孙看着杨逸之,满心怒气无法宣泄,这番话,无疑坐实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也击碎了卓王孙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
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个白衣男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凝聚漫天风月和他一战,一次次失败,也要一次次挺剑而起,倔强而执着地站在他面前,他來这里之前,已想过千万种打败他的方法,他要堂堂正正地打败他,让他败得彻底,败得一无所有,
却不是现在这样局面,
他看着杨逸之,握剑的手竟有了一丝颤抖,
如今,当这个白衣男子,他生命中唯有的对手,已失去了一切力量,成为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身负重伤,
他要拿他怎么办,还能施展出天下无敌的剑法,恣意洞穿他的骄傲么,还能一次次击溃他的反击,折磨他的灵魂么,
那一刻,他的心竟有些茫然,
杨逸之淡淡道:“从今而后,你天下无敌,无攻不克,无求不得,芸芸众生,再沒有人可以做你的对手,”
“恭喜你达成夙愿,从此独享天下,”
他说的是事实,卓王孙心中却沒有一丝的喜悦,杨逸之平静的话语,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悲凉的图卷,,他即将征服的,并不是勋业版图上无限广大的帝国,而只是一片沒有尽头的荒原,
从此之后,沒有对手,
沒有了朋友,沒有了所爱,连唯一的对手,也不复存在了么,
杨逸之回头看了看相思,轻轻道:“你已赢得了一切,就请放我们走吧,”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白衣从熟悉变得陌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沒有仇恨,沒有怨怒,沒有嘲讽,平静而诚恳,
仿佛一个沒有力量的普通人,在乞求陌生而强大的魔王,
卓王孙猛然一惊,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世界竟然已一种奇特的方式,失去了控制,仿佛沦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他必须将一切拖回熟悉的轨道,才能重新掌握这一切,
“走,”他凝视着杨逸之,冷冷一笑:“真是妄想,”
他的目光锋利如刀,寸寸剜割在杨逸之脸上:“我只在奇怪一件事,你为什么还不求我,求我让你死得快一点,”
这种威胁的话,他以前从未说过,此刻不知为何说了出來,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
杨逸之低头一笑,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平静地直起了身子,
卓王孙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惶恐,
他不能看他跪下,
这一跪,他是放下了一切,却并不卑微,他的心坦荡如镜,却照出他一无所有的悲凉,
这一跪,将切断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从此后,他不再是他的朋友,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和强大的魔王隔着天地之殊,轮回之远,
这一跪,即将让他留在这孤独世界上,
“住手,住手,”卓王孙愤怒地抬手,剑光道道斩落,在杨逸之身边的地上留下道道焦痕,甚至连他的衣角都化作了蝶蜕,
但杨逸之并沒有停下,向他跪地行礼,淡淡道:“我求你,”
“若今日不死,我将带着她远走天涯海角,终生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只要你肯放我们走,”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卓王孙,
“放肆,”
一声锵然龙吟,剑光已横亘在杨逸之颈侧,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变得强大,无懈可击,短暂的游离后,整个世界又重新回到他掌中:
他傲然抬头,一字字道:“我会杀了你,”
“不因为昨夜发生的一切,而是因为,刚才的你竟然让我感到了恐惧,”
卓王孙审视着杨逸之,仿佛要将他看透,
当这个男子还拥有天下唯一能匹敌他的力量时,他沒有恐惧过;当他提领千军万马,对抗自己时,他沒有恐惧过,但就在刚才,他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错觉,仿佛一旦任他们离开,自己的生命就会毫无疑义,自己坚不可摧的帝国,就会土崩瓦解,
已失去一切的杨逸之,到底为什么拥有这样的力量,
想不通,就不必去想,
沒有答案,就在鲜血里品尝出结果,
沒有什么天涯海角,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
他将用自己的剑,亲手终结这一切,
一声细细的龙吟响起,剑光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封锁住杨逸之的全身穴道,随即化为连天怒吼,冲天而起,
却突然凝滞,
相思突然闯进了剑光核心,静静地挡在杨逸之身前,
她抬头看着他,轻声道:“放他走吧,你想杀的人,是我,”
卓王孙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将长剑抵上她胸口:“退下,”
她摇了摇头,
卓王孙气结,她鬓发凌乱,全身**,只披着他的白衣,颈侧还残留着淡淡的吻痕,却还有什么脸面挡在他面前,仗着自己不敢真的杀死她吗,
“退下,”两个字宛如雷霆,震得整个灵堂都在瑟瑟颤抖,
她依旧摇头,
卓王孙手腕一沉,长剑划破衣衫,刺入了半寸有余,溅出一串嫣红的血珠,
他凝剑不动,一字字道:“最后一次,,”声音陡然一提:“退下,”
相思看着他,展颜微笑,晶莹的泪水沾湿了眉睫,
龙吟再起,剑锋如闪电般向她心脏推进,就在刺入她心口的瞬间,却戛然而止,
鲜血飞溅中,几乎只是本能,卓王孙内力一错,长剑被拦腰震断,
剑尖处一寸已刺入她的身体,却不再推进,半截断剑在她胸前震颤着,照亮了她哀伤的笑容,
仿佛多年前,秋江那一回眸,这一刻,现实中的她和回忆中的她终于完全重叠,握着莲花站在秋水深处,一道不知从何处而來光影,返照在她脸上,
这道光芒曾让他回忆多年,通透而迷离,仿佛來自另一个时空,照亮了她的笑,也照亮了茫茫尘世,
却原來,是波光,也是剑光,
原來,这一切,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已写入了宿命,
卓王孙怆然放手,断剑带着剑柄坠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撕心裂肺的痛楚袭來,他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一剑似乎是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滚,”他猛地低头,嘶声痛吼出这个字,
他本还想说,滚去你们的天涯海角,永远不要回來,否则我将杀死你们千万次……但刻骨的剧痛,已将这一切绞杀在喉头,让他甚至无法呼吸,
这一瞬间,他感到了一丝恍惚,这是在对决任何绝顶高手时都沒有过的恍惚,
突然间,他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猝然低头,相思的笑颜静静绽放,突然伸出双臂,猛地抱紧了他,
剑的断口触到他的胸膛,刺破青衫,带來一丝刺痛,也让他清醒,他猛然反应过來,控制住自动护体的真气,却已晚了,
春水剑气在那一刹那腾身而起,在她和他之间形成一道坚硬的墙,
随着她的拥抱,那半截断剑被深深推入了她的胸口,
卓王孙猝然抱起她,封住她伤口处所有的穴道,但鲜血已无法止住,她的生命在急速消退,
他将内力灌输入她的体内,动作却凌乱而徒劳,那能让天地震撼的力量,此刻却无法收束从他指间流散的微尘,哪怕一粒都不行,
他猛然间想起了杨逸之的话,
“当有一天,相思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又能送她什么,”
“你还有什么,”
原來,此刻他也不过和一个普通人一样,无能为力,一无所有,
真的要失去她了么,她永远不会再回來了么,她不会在某个夜晚,怯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叫一声“先生”了么,
卓王孙的心中有一丝恍惚,这一切來的太快,他竟完全无法接受,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安倍晴明制造出的幻觉,就如同花海中那次一样,
他仰头,漠然望向虚空,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虚空中坠下一柄雪白的弑神之剑,刺入他的胸口,让他从幻境中醒來,他一生从不曾向神佛祈求过,但这一刻,他宁愿跪拜天地间所有的神明,只求让这一剑出现;他亦可在千军万马前心悦诚服,低头认输,只要对方唤醒他,
但,四周什么都沒有,他甚至无法听到杨逸之的失声痛呼,
只有无限的冰冷、寂静,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他感到一点微凉拂过他的脸,
这点微凉的温柔,仿佛是一道光,将他从炼狱中拉了出來,
他不由一震,低头看时,眼前却是相思苍白的笑颜,她战栗着伸手,轻轻碰触上他的额头,
卓王孙怆然惊觉,这一切并不是幻觉,他记起來,安倍晴明已被他杀死了,沒有人再來从噩梦中将他唤醒,
茫然中,他低下头,却不料,血红的泪水无声地坠落下來,一滴滴破碎在她脸上,
相思却笑了,
她的笑容终于解脱了痛苦,变得纯净,通透,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豆蔻年华,
那一年,她十六岁,在水边捧起一朵新莲,
她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脸,留下一道道红痕:“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笑了:“可是,梦中的你并不像他,他从不会为任何人落泪……”
卓王孙一言不发,只将她抱得更紧,
她看着他,眼神有点迷离,柔声道:“喂,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第一次,她沒有称他为先生,只是一声轻轻呼唤,却是那么自然,仿佛已在心底唤过千万次,
卓王孙怆然点头,此时此刻,天上地下,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
哪怕她让他放走杨逸之,哪怕她让自己陪她去死,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她吃力地仰望着他,静静微笑,眸子中有九十九分的柔情,和一分怨恨,但那一分怨恨也如童年遗失的糖果,生涩到头,也还是甜蜜:
“若真的有來生……别在夕阳里对我笑,别对我细声说话,别送我水红色的莲花,别把我留在身边,别陪我去集市,别为我做镜台,当我有危险的时候,也别跨过千山万水去救我……”
她的指尖在他脸上颤抖,似乎想将他的温度永远留在记忆里,是细心叮嘱,也是甜蜜的埋怨:“总之,这一世的好,一丝一毫的都不能有了,”
这一世,他对她好么,卓王孙的心一阵刺痛,
他为她做的这一切,原本算不得什么,她却一直放在心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执手难忘,
但这一切,就算对她好么,
他心如刀绞,她却依旧笑着:“一定记得,要讨厌我,欺负我,作弄我,骗我,伤我的心……”
她微微喘息着,眸子中的笑意更加灿烂,眼泪早在不知不觉中滑落:
“总之,來生别让我再爱上你了,好么,”
卓王孙茫然不知所措,这算什么要求,
但他不得不点头,是的,这一生,他伤她如此之重,又有什么资格去期待來生,若沒有遇到他,她会更幸福么,她会在那一池秋水中,永远绽放么,
他已不忍去想,
相思看着他,苍白而甜美的笑容里,泛起淡淡的悲伤,是的,命中注定,她会爱上这个青衣男子,
若有來生,他必须要做到这一切,她才可能不爱他,
可能么,
不可能么,
缘已尽,情犹在,此生未了,以待來生,
她的笑容定格在琉璃般的晨光中,手轻轻滑落下來,
晨光暗淡了下去,
残破的灵堂中一片荒芜,
卓王孙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她,看着房屋的罅隙中透入的道道日光,光影在他们身上无声转移,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
这一日,仿佛过去了一生的时间,
直到暮色再度笼罩了大地,四周依旧是一片寂静,草木鸟兽,仿佛已死去了,连山间的风声,似乎都已凝结,
卓王孙低下头,轻声道:“我带你回家,”将她横抱起來,向牡丹峰下走去,
他走的时候,沒有回头看任何东西,甚至,沒有去解开杨逸之身上的禁制,
在咫尺之外,杨逸之眼睁睁地看这一切,却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冰冷的角落里看着他们,
看他们紧紧相拥,看他们执手凝噎,
看他们阴阳永隔,看他们相约來生,
两个人的身影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两个人的创痛都亲身体会,却又不属于他,他,仿佛只是个外人,只能默默凝望,
别人的生死纠葛,别人的离合悲欢,
大概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他才能恢复行动,
才能结束这漫长的凌迟,
但之后呢,只会是更漫长的凌迟,
她放手而去,却留给他和他,慢慢承受,
卓王孙抱着相思,向山下走去,
朝鲜战场、不世的功业、三军将帅都被他抛在身后,如弃鄙履,
他径直向南面走去,不回头,不停留,不眠不休,
如果有任何东西敢挡在他面前,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座房屋,还是一块顽石,他都会一抬手,将它化为尘芥,
而他的旅程是那么遥远,远在千里万里外的中原,
华音阁,
只有那里,才可以被她称为是家,
整整七日,她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他也沒有一刻放手,
或许是有了神明的庇护,她的身体沒有一丝变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仿佛只是小睡过去,随时都会醒來,
而从朝鲜到中原,在他脚下铺开一条惨烈的血路,
笔直向南,
他抱着她,攀过崇山,涉过江河,穿过闹市,踏过荒原,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都已化为灰土,
不再有怜悯,不再有理智,宛如神魔,
人们惊讶过,恐惧过,劝说过,反抗过,
甚至,数度集结人马,设下埋伏,试图阻止他,但无论是机关陷阱,还是火枪大炮;无论是武林高手,还是千军万马,最后的结果都只是一样,
死去的人越來越多,鲜血染红了他的青衣,
他却依旧南行,
人们只能惶然逃避,因为,他们终于明白,这个一路南行的青衣男子,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痛失挚爱的魔王,
再多的鲜血,也无法熄灭他心中的伤痛,
哪怕用整个天下去陪葬,
整整七日,
杨逸之沒有离开过牡丹峰,
他重新装殓父亲的遗骸,钉好破裂的棺木,扶起打翻的灵牌,重新跪守在灵前,第二日破晓时分,他将父亲埋葬,那时,失去了一切力量的他,要掘开一个得体的坟墓,都是那么艰难,
整整七日,他才安葬完老父,下了牡丹峰,
他的衣衫破败,全身沾满了泥泞,几乎看不出本來的颜色,那个清明如月,飘逸若仙的男子,似乎也被他亲手埋葬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具麻木、污秽、破败的躯壳,
他茫然行走在闹市上,茫然看着平壤城变得欢天喜地,
这时,日朝战争已结束,和平条约已签订,倭军正缓慢地撤出朝鲜,
灵堂上发生的事都已流传开去,
每一个人都在唾弃他,
幸存的朝鲜官员们忙着迎接和平,在李舜臣的拥立下,宣祖已回到平壤,一纸王令,这些官员不仅官复原职,还连升三级,他们都成了忠贞为国的英雄,于是有了鄙视杨逸之的资格,,这个男人,重色轻友,竟在父亲亡灵前做出这样亵渎的事,
这场香艳的丑闻越传越广,妇孺皆知,他的名字,渐渐成了伪君子的代名词,妇女们见着他就纷纷躲开,用力唾在地上,市井流氓们來到他面前,喷着酒气,操着最下流的词语,加油添醋地描述着那夜发生过什么,就连路边的顽童看见他,都会向他扔石头,
他只是埋头走过,
明朝官兵们整装待发,凯旋回国,他们看着杨逸之的目光,同样满是鄙夷,若他不是与卓王孙为敌,通敌卖国,勾结安倍晴明,他们怎么会损失如此惨重,尤其是在知道他反抗卓王孙竟是为了一个女子的时候,每一天,几乎都有一两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士兵将他拦住,他们在这场战争失去了兄弟,埋葬了挚友,这些人成群结队地围上來,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只是默默承受,等他们打累了,再从血泊里站起來,一言不发地走开,
余下的华音阁弟子们,正在韩青主的带领下,将残余的物资装入箱子,准备运回中原,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悲伤,他们甚至不知道回到中原后,华音阁还在不在,即便在,也不再会是以前那个九龙争聚、人物鼎盛的武林圣地,那个不祥的预言或许真的应验了,他们的阁主,将带领华音阁走向鼎盛,同时也走向灭亡,
他们的阁主,将是最后一任华音阁主,
当他们看到杨逸之的时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这个人,相思便不会死,阁主也不会抛下一切,独自回到中原,
他们沒有像其他人一样冲上來厮打他,**他,
或者,只是因为他失去了武功,他们还存着一点江湖道义,不想落井下石,又或者,他们更宁愿看他现在的样子,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
的确,遍体污秽,一无所有,
★★★[1]义庄,存放灵柩的地方,通常供穷得无以为殓或是死者客死他乡的人,暂时存放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