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离鸾不识去凤狂(1 / 1)

清晨。大威天朝号一直在无锡港口停泊。补给食水。到了午后。天气又阴沉下來。看來夜间又有风暴。

这几日连续风浪。稍小一点的船只都已入港停开。茫茫大海上。只有天朝号一艘客船在风浪中航行。远远望去。一片浓黑的阴云就沉沉盘旋在天朝号上空。几只尸鸠模样的海鸟绕着桅杆厉声嘶鸣着。

自从射杀阇衍蒂那天起。这些食尸为生的猛禽就逐臭而來。仿佛在等待着将要來临的死亡盛宴。

船舱也变得阴沉闷热。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腐臭之气。所以虽然甲板上发生了一起血案。唐岫儿还是宁愿顶着海风。倚在甲板栏杆上透气。却不知是否因为风暴将至。扑面而來海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唐岫儿皱了皱眉。正要下去。鼻端突然传來一股浓郁之极的香气。

唐岫儿嗅了一下。喃喃道:"麝香、楠桂、冰片、伽蓝……谁送了这么多香料來。"

就见卓王孙领着步小鸾走了过來。

两人身后跟着一些水手。抬上來好大的一堆箱子。步小鸾欢天喜地地拍着手。这里看看那里闻闻。

卓王孙笑道:"这下附近几省的香料都给你搬回來了。你还不曾说要香料做什么。"

步小鸾含羞一笑:"我是看小晏哥哥身带香气。觉得蛮有意思的。于是也想弄点來玩玩呢。"

卓王孙道:"如此的话。回头做几个香囊。带在我这冰雪玲珑的妹妹身边。才更当得起这馨明二字。我们可以跟小晏打一下商量。就让他将这封号送了你如何。"

步小鸾认真道:"只怕这是他爹爹给的名字。他不肯呢。"

卓王孙淡淡笑道:"别人他自然不肯。若是你來求。天下又有谁能忍心拒绝呢。"

步小鸾喜道:"真的吗。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卓王孙笑道:"那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步小鸾还未作答。就听甲板上又是一阵嘈杂的声音。敖广也循香而來。一到便大笑道:"江南郁家的子弟。果然豪奢冠于一时。老朽也是见过世面的。可是象郁公子这样。香料一用就是几车的。老朽可从來沒有见过。"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既然敖老板如此激赏。那郁某就将这些香料送给敖老板如何。"

敖广手中金拐顿了一下。喜道:"公子此言可是当真。如此多的香料。老朽可是从來沒有见过。如此厚礼。可叫老朽何以克当。"

卓王孙转身对步小鸾道:"你需要些什么。随便拣了吧。船头风大。不要多呆。"

步小鸾看着一船的香料箱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这下我这可不知道该拣些什么了。"

卓王孙拉着她的手。走到香料堆里。一面拣一面道:"麝香。伽蓝。琳杜。云葺。……好了。这些香料足够你用三五个月的了。敖老板。财神爷來了。还不赶紧抬回家去。"

敖广一迭声的道:"來人。赶紧抬到货舱去。來喜。赶紧去多叫几个人來。都给我搬进去。小心点。这些香料比金子还贵。一点都不能洒。"

却听后面一人冷冷道:"财神爷虽然是你的财神爷。但却是我的瘟神爷。你若将这些臭垃圾运到货舱去。我保证你明天眼睛、鼻子、手脚都不在你身上。"

敖广一愕回头。就见唐岫儿含了一丝笑容。倚着栏杆而立。

敖广皱眉道:"唐大小姐又有什么吩咐。"

唐岫儿道:"我刚添购的礼物都放在货舱中。若是你这般臭气熏人的垃圾也放进去。将我的礼物都熏坏了。叫我送人的时候都带了这么一股子俗气的味道。可不让人小瞧了我唐大小姐。我只告诉你一遍。若是你一定要将这些破烂运到货舱去……"她顿了顿。重重道:"我一定可以保证。这些香料从此就跟你沒有任何关系。而且还绝对不止香料。"

敖广手上金拐抖索了一下。想起唐门暗器的阴狠霸道。强压怒气道:"姑娘不让我放到货舱中。那应该放到哪里去。"

唐岫儿笑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它们。当然是堆到你的房间里。最好就堆到你的床上。你天天抱着它们。岂不是很好。"

敖广苦笑道:"这么多的香料。我的房间哪里放得下。"

唐岫儿冷冷道:"房间是小了些。我看这甲板倒是足够大。人家阔气。你倒是让他多送你一点。干脆连这个甲板都堆不下就更好了。"

敖广呆了半晌。终于沒将香料运到货舱中。只得指挥着几个小杂役用黑帆布将香料遮盖了起來。船上的帆布几乎都用尽了。可浓沃的香气仍然阵阵传出。海风虽然强劲。依旧不能吹散。

敖广垂头丧气地坐在香料边上。闻到一阵香气吹出。便是一声长叹:"又是几十两银子的香料沒有了。什么礼物。能比银子还金贵呢。唉。"

唐岫儿听他好一阵抱怨。秀眉一皱。道:"有些人只知道金子银子。只怕被别人用几个钱就晃花了眼。最后只能拿着金砖去垫棺材。"

敖广道:"唐大小姐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唐岫儿道:"沒别的意思。就是看不惯有些人上下串通装神弄鬼。这下倒好。有的人扮妖怪。有的人扮天神。大言不惭地的要我们都葬身此处。难道以为我们都是村氓农妇。什么神汉巫婆來手舞足蹈一番我们就相信了不成。"

敖广皱眉道:"你是说兰葩小姐是故弄玄虚。"

唐岫儿看了卓王孙一眼。冷笑道:"她一介外帮蛮女又弄得出什么來。不过她背后的神仙大人的玄虚倒是不少。"

卓王孙付之一笑。并不在意。

只要小鸾欢喜。别的事情何须在乎。江湖倥偬。难得浮舟海上。做此逍遥之游。浩渺碧涛之上。他宁愿忘却华音阁主的威严。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楼下传來。却是相思。

只见她一手用力捂住眉心。一手用力扶着舱门。脸色苍白如纸。颤声道:"先生……"

卓王孙上前一步扶住她。道:"怎么了。"

相思喘息不定。脸上渐渐涌起两团病态的嫣红。眸子中却透出一种极度的惊恐。喃喃道:"兰葩……"

卓王孙示意她不必惊慌:"兰葩怎么了。"

相思紧紧握住他的手。身子猛地一颤。啜泣起來:"她死了。躺在血泊里。脸色铁青。血流了一地。鲜红得好像一只巨掌……"

唐岫儿一声惊呼。道:"她怎么可能就死了。"

卓王孙冷冷看了她一眼。径直带着相思向楼下去了。

当他们赶到玄一房间时。那里已聚了不少人。看來在饭厅午餐的客人先听到动静。已经预先赶到。

然而他们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卓王孙一行人的前來。只静静地在门口站成一圈。

房门微敞。里面斜斜掠一抹淡淡的阳光。其中漂浮的尘土似乎被突然凝固住了。安静得瘆人。每个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半开的门缝里。脸上的神色剧烈变化着。

房门里边是一片枯朽的灰噩色。

石灰铺天盖地地布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构成一个狰狞的曼荼罗。兰葩的尸首就俯卧在无数灰白的烈焰中间。双臂努力地往前伸着。姿势有些怪诞。仿佛是一只鸟。

折翼的飞鸟。

她背脊上沒有一寸衣物。甚至一寸皮肤。

曼荼罗的纹身已被整个剥去。刀法惊人的细致。。整个巨大的伤口都还保留着一层薄薄脂肪。血管像张开了的一张细密的网。虽然失去了皮肤的约束却都还完好无损地紧绷起着。

细小的血流彼此纠缠着顺着她的身体向石灰地上汇聚。最后在雪白的石灰上伸出一只暗红的巨掌。

。。竟然和阇衍蒂尸体下那一只一模一样。

巨掌的旁边。她的头颅无力地偏向房门。额头上被洞穿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那颗绯红的宝石已不知去向。脸上只剩下一张乌黑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保持着一个极度古怪的表情。

无比痛苦。而又比无期待。

大门敞开。晚霞鲜丽的颜色缓缓浸渍过來。驱散了房中沉沉的黑暗。整个灰噩的曼荼罗道场变得像一个远古的祭坛。血腥而宁静。

一阵微风吹过。漫天的石灰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雪。顿时在众人心头铺开了一张沉沉的羽翼。

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完全毁灭。"

这一句话说得极其轻。极其自然。丝毫沒有恫吓的意思。但众人只觉一股森寒透骨而來。

卓王孙道:"想不到又要请教殿下。"

小晏将目光挪向窗外。突然微笑起來:"郁公子相信天罚么。"

卓王孙还未答话。唐岫儿突然喊道:"不相信。不相信。蠢材才会相信那些鬼话。"

小晏回过头來看着她。眸子中只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悲悯。缓缓道:"这是第二届天主对湿婆苦行化身的祭祀。欲洗刷的罪孽是不忠。祭语是完全毁灭。"

唐岫儿身体一颤。突然爆出一阵冷笑:"完全毁灭。说我还是说你们。"

她猛地一甩衣袖。手指从众人面前划过:"武林盟主、幽冥岛传人、还有江南郁家公子。你们到底是想袒护某人。还是真的沒有听出她在说谎。"

她笑声戛然而止。转向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记得你刚才说她脸色铁青。"

相思一直愣在原处。似乎已经呆住了。

唐岫儿指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厉声道:"她的脸呢。她的脸呢。"

相思脸上的神色急遽变化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她突然捂住眼睛。失声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卓王孙上前扶住她。道:"到底怎么回事。"

相思惶然抬头道:"我沒有说谎。我初见尸体的时候。她脸色铁青。双目突出。脸上还凝结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背后那幅曼荼罗纹身也还在。然而等我叫你们过來。她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这……"方天随忍不住插话道:"我们一听到你呼救就立刻跑过來了。这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吧。"

卓王孙皱眉看着兰葩的尸体和曼荼罗道场。。从兰葩的房间。到饭厅再回去。一共也不消片刻的时间。凶手如何能在这高手云集的走廊里随便进出。

何况。就算凶手在尸身旁边。瞬间出手洞穿头颅并不难。但又如來得及用如此细腻的刀法剥去整幅纹身。

更何况。满屋曼荼罗道场都是极细的粉末铺成。不要说人。就是苍蝇停了一下也要留下痕迹。若有人进入了兰葩的房间。又如何可能片尘不动。

卓王孙对相思道:"你为什么要來这里。"

相思摇摇头:"不知道……最近每每有怪异事情发生之前。我就会感到额间刺痛。这一次。我听说兰葩在谢公子的医治下已经苏醒。眉心顿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我预料到了兰葩会有危险。所以赶过去看看她。沒想到还是晚了。"

卓王孙点点头。对谢杉道:"谢公子。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兰葩的。"

谢杉道:"午时左右。当时兰葩小姐已经醒过來了。但身体还很弱。于是我让她服了一剂安睡散。然后离开的。"

卓王孙对相思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房间的。"

相思疲惫的道:"午时整。"

众人脸上闪过一片惊异的神色。似乎又听到了一件绝不可思议之事。

卓王孙脸色凝重起來。道:"你要想清楚。不要记错了。"

相思似乎沒有发觉周围的异样。摇头道:"不可能记错的。我离开的时候正好更漏滴尽。自动翻转。我留意了一下。"

唐岫儿突然笑出声來:"午时整。如此说來。郁夫人从自己的房间走到玄一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相思愕然:"什么。难道现在是……"

唐岫儿讥诮的看着她。道:"现在是未时。"

相思猛地一怔。猝然合上眼睛。似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我刚刚走过來……怎么可能是未时。"

唐岫儿高声道:"刚才船上鸣笛起航。正是未时。全船人皆知。想必郁公子和小鸾小姐下船购买香料。也是听到笛声。才回到船上的吧。只是这一个时辰……"

她目光往相思脸上一扫。冷笑道:"用來走路的确是长了点。但是用來布置现场却是恰到好处。"

相思讶然道:"你以为我是凶手。"

唐岫儿道:"我只是觉得这一个时辰消失的也太离奇了一点。多少想让郁夫人给大家一个解释。"

相思无力地叹息一声。低头道:"我也不知道。"

卓王孙将相思拉到身后:"内子可能有点受惊过度。也有可能是更漏出了问題。"

敖广恍然道:"正是。來人。赶快去郁夫人房间把更漏拿过來。"

唐岫儿沒有理他。转向杨逸之道:"杨盟主。有一事请教。"

杨逸之还在默默地看着兰葩的尸体。良久才道:"你要问什么。"

唐岫儿道:"就在來去走廊的一瞬间。能将一个人背上的皮肤完整剥下來。再凭空消失在布满石灰的房间里。这样的事情江湖上到底有几个人能做到。"

杨逸之淡然道:"大小姐既然知道这绝非人力可为。又何必问我。"

唐岫儿道:"多谢这句非人力可为。"

她一瞥卓王孙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斗胆说一句。郁夫人分明是在撒谎。"

卓王孙淡淡一笑。沒有答话。

唐岫儿见自己说了半天。卓王孙居然如清风过耳。丝毫不以为然。顿时怒气上涌:"郁青阳。你笑什么。"

卓王孙淡淡看了她一眼。

唐岫儿猛然一愕。情不自禁退后了一步。

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人虽然言谈温文。行止优雅。却绝不可以轻侮。她哪怕再多说一句话。都可能触动潜龙之逆鳞。给自己、也给所有人带來一场灾难。

一场和六支天祭同样可怕的灾难。

卓王孙却只淡淡道:"我在笑内子何必编造这种人皆不信的谎话。"

"那我怎么知道。"唐岫儿觉察到自己方才的恐惧。有些羞恼。冷笑了一声:"也许真的是阇衍蒂阴魂不散。借了郁夫人的手将兰葩剥皮。要不然。兰葩半张脸上为什么还在笑。"

她本來不过是想骇人听闻。此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兰葩残缺的脸上。那乌黑的唇黑洞洞地张着。似乎真的在笑。

唐岫儿猛地一颤。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