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谁识蜂蝶抱花舞(1 / 1)

相思第二次醒來时,已是黎明时分,

一缕淡淡的霞光透过窗帘,在床前铺开一道光晕,四周是如此寂静,仿佛能听到尘土落地的微响,如果不是身上还盖着卓王孙的衣衫,她还以为昨夜是做了一场恶梦,

门外变得非常嘈杂,似乎很多人在奔走呼喊着,

难道船真的触礁了,

相思从床上跃起,披上衣服出了房门,

走廊中间,一大群人围在方天随房门口指指点点,岳阶满面怒容,正怒声斥责几个手下,他和那几个手下都眼圈青黑,一脸疲惫,似乎整夜都未休息,

大股鲜血从门缝里浸出,蜿蜒着一直淌到众人脚下,仿佛一条猩红的小溪,旁边,几个差役拿出佩刀,小心地将门板拆下,一用力,门板顿时翻转过來,

屋中一片凌乱,浓重的腥臭扑面而來,

那张被血浸得发黑的木板上赫然用羽箭钉着一具尸体,

长箭仿佛是从尸体背上生长出來的,箭头已深深扎入门板,乌亮的箭身透胸而出,箭尾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弧度,宛如尸体里伸出了一条古怪的钩子,

钩子的顶端嵌着一剪羽毛,

那剪羽毛乍看下仿佛由极细的金丝编成,然而却比金丝更加明亮,金光中心是一团血红的花纹,在朝阳里宛如火焰跳跃,奕奕生辉,

这种羽毛比孔雀翎还要华丽十倍,绝不可能出自世间的凡鸟身上,

难道它來自传说中凤凰的尾羽,

凤毛麟角,自古用于形容最珍稀的物品,而这支铁箭上既以凤毛为饰,就绝不是一支普通的羽箭,

一剪小小的羽毛,似乎就带上了神奇的力量,让人忍不住去想,或许它真的來自一支魔箭,

天上地下,唯有湿婆大神在摧毁三连城时射出那支诛神之箭,才配称为真正的魔箭,

传说中,阿修罗王用苦行的力量超越了宇宙的一切法则,迫使梵天实现他的愿望,他要求拥有一座永远不灭的城池,梵天警告他,这个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永恒的,于是阿修罗王与诸神定下契约,,这座城池只有湿婆之箭才能毁灭,而且必须是一箭毁灭,

后來,阿修罗王在天上和地上用金、银、铁先后构建了三个要塞,将之合为一体,称之为"三连城",这座阿修罗最强的堡垒从此用來对抗天神的命令,

诸神恐惧,大地之神化为战车,日月之神为车轮,山神为战旗,蛇神为箭矢,凤凰为箭羽,大梵天亲为驭者,到雪山之巅恳请湿婆出战,

湿婆带着神军,兵临三连城下,这时天帝的军队几乎已全军覆沒,湿婆神高坐在诸神化成的战车上,向这座号称永恒的城池射出了一支诛神之箭,

三连城轰然坍塌,

一年后硝烟方才散尽,大地重见阳光,一切俱回归虚无,唯有这支魔箭仍牢牢钉入地心,失败后的阿修罗族退守地底,用噩梦般的苦行,守着这只魔箭,等候着三连城的重建,一等就是数千年,6而如今,尸身上却钉着一支同样神奇的羽箭,难道,这正是湿婆之箭重新显形于世,

血泊之中,无数道箭痕组成的曼荼罗生硬而张扬地布满了整个门板,宛然正是三连城的形状,

岳阶的脸色铁青,俯身查看箭下的尸体,这终年与尸体为伍的名捕,也不由悚然动容:尸体的须发竟然被人根根拔去,整张脸肿胀得不成样子,鲜血覆盖了大半个面孔,那些长须脱离了主人的身体,一夜之间就已灰白,无力地裹缠在尸体的四肢上,宛如苍白的流苏,而死者的右手,已经不翼而飞,

尸体残缺的四肢却极度古怪地扭曲着,如果关节和骨骼沒有寸寸尽折,人类的肢体绝不可能扭曲到这种地步,一些地方的皮肤已经破开,露出碎裂的骨骼经脉,那些须发在这些碎裂的关节上缠绕着,仿佛是从伤口中延伸出來的无数触角,在清晨的空气里毫无生气地蠕动着,

那种蠕动的感觉仿佛就來自自己的胃里,

相思再也忍不住,扶住走廊上的一盏灯座剧烈地干呕起來,

岳阶突然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郁夫人容色如此憔悴,莫不是昨夜也沒有睡好,"

相思站直了身体,轻声道:"岂如岳大人辛苦,"

岳阶冷笑道:"在下辛苦是整夜守在方大人房前,不知郁夫人辛苦的又是什么,"

相思想起昨夜的一幕,真是宛如噩梦,一句话也说不出來,

卓王孙在她身后道:"内子不过为舍妹的病情操心罢了,岳大人如此辛苦,想來对此案的原委已颇有所得,"

岳阶颓然摇头道:"毫无头绪,只知道方大人被此箭射穿心脏而死,而尸体尚温,显然惨案刚发生不久,"

卓王孙注视着那半截箭尾,缓缓道:"茫茫大海上,箭从何來,"

岳阶一指窗户道:"就是这里,"

对面的那扇窗户紧锁,锁孔上有一个拇指粗的孔,隐隐透出一束阳光,

岳阶道:"孔痕尚新,经过刚才的丈量,孔的位置正好与方大人胸前的羽箭同高,极似射入的箭孔",

他摇了摇头,又道:"然而,既然窗户紧锁,來人又是如何隔物见人,将方大人准确地钉死在门板的曼荼罗花纹中心,此箭能够贯穿窗户、穿透人体而又深入门板,此人的腕力又是何等了得,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箭若真是从箭孔上射來……"

他脸上泛起一阵恐惧之色,只因那个答案不言而喻,

这一箭若真是从箭孔上射來,那么射箭之人必定是从海上射入这一箭的,

海浪无根,他又从何处落脚发力,从箭痕的角度推测,此人怕不有几十丈高,

踏波挽弓,高逾十丈,那是什么,

是神,是魔,

他长长叹息一声,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卓王孙目光挪向凌乱的房间内,道:"不知他是要找什么,"

岳阶愣道:"谁,"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这次还真丢了不少东西,"

卓王孙淡淡一笑:"想不到阇衍蒂不仅会杀人,也会越货,"

岳阶皱眉道:"公子休要说笑,失窃的东西包括方大人行李中最贵重的几件宝物,每一件都可谓价值连城,还有方大人的官印官服,上任的文书,本都装在藤条大箱里,而今尽皆不翼而飞,"

卓王孙对那些毫不感兴趣,略为沉吟片刻,道:"有沒有什么不贵重的东西,"

岳阶皱了皱眉头,四下看了一遍,道:"还有原本放在床头的一个青铜灯座,"

卓王孙道:"灯座,"

岳阶道:"正是每个房里都有的那种青铜灯座,虽然做工也算精巧,但相对其他物件來说,可谓一文不值,而且沉重异常,倒不知凶手为何不辞辛苦地将它拿走,"

卓王孙道:"岳大人终夜守在房门口,屋里被翻成这样却毫无所觉,"

岳阶苦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却简直想哭:"只因为将屋子翻成这样的不是别人,正是方大人自己,"

四周听者俱是一震,

卓王孙笑道:"原來方大人并不怎么相信岳捕头的保护,"

岳阶摇摇头,神色十分尴尬:"方大人的确想要在黎明之前逃离大威天朝号,那些宝物正是方大人亲手收拾到藤条箱子里,准备搭船离开,"

卓王孙道:"方大人身为海南巡抚,要在附近海域召几艘船自然是轻而易举,"

岳阶苦笑道:"何止,方大人调來了半数海南沿岸的军舰,当时虽然大雾漫天,不辨南北,但子夜的时候,其中的一艘还是找到了大威天朝号,方大人大概从窗口看到了船上的信号,于是提着箱子就往外走,当时我还在唐大小姐门前巡视,据手下说方大人当时极其烦躁,稍上前问讯就大发雷霆,并扬言若不让他上船就要下令将船上的人全部逮捕,也不许别人护送,"

岳阶叹道:"官大一极,泰山压顶,何况这里已是海南地界,我那些手下也只有眼睁睁地目送方大人离开,"

卓王孙沉吟着:"这么说岳大人沒有亲眼看到方大人上船,"

岳阶摇头道:"不是,我接到手下的通报立刻赶了过去,那时方大人正在那艘小船上,一同前去的还有唐大小姐,"

他无可奈何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唐岫儿,让受保护人一刻不离自己左右,看來岳阶已经是足够小心,

然而当事情过于怪异的时候,一点小心是毫无用处的,

岳阶脸上神色更加凝重:"若不是我们十余人亲眼所见,我至今仍无法相信当时眼见的就是事实,"

卓王孙道:"难道那艘船还有什么玄虚,"

唐岫儿突然冷笑着截口道:"他分明上了一艘鬼船,"

众人神色一变,

岳阶缓缓摇头道:"那艘船上灯火全灭,微弱星光之下,船舱窗户尽开,不见半个人影,分明是一艘无人驾驶的空船,"

要知道在这样的天气、水域里,若真有人在船上灭灯行船,根本不须片刻就会触礁撞为碎片,然而浓雾弥漫之中,一艘空船在茫茫大海上飘荡前行,却准确寻找到了天朝号,

莫非船上的船员早已死去,而是在无数幽灵的驾驶下才來到此处,

岳阶脸色更加难看,道:"方大人却似乎全然不觉,仿佛真的看见了迎接他的船员,直接进了黑黢黢的船舱,当时脸上还带着又期待、又得意的笑容,昨夜浓雾弥漫,风浪也很大,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卓王孙目中神光闪烁,道:"当时岳大人若是肯上船看看,也许就看出些端倪來了,"

岳阶长叹道:"等我安顿好唐大小姐,赶到船边,正要冲上去拉他回來的时候,方大人却已自己走了出來,"

他不住摇头,似乎仍难以相信昨夜的一幕:"不过一刻的时间,方大人的神态就与方才判若两人,他佝偻着身子,不住摇头,步履也沉重了很多,我手下上去问话他也不理,自顾自地走进房间里,用力锁上了房门,"

卓王孙道:"难道方大人在那艘空船上看到了什么,"

岳阶疲惫地道:"或许正是因为方大人突然发现了那是一艘空船,而自己在大雾之中根本无法驾船离开,逃生的希望破灭,所以极度沮丧,不过,若真是空船,它又是如何乘风破浪,在大雾中找到天朝号的呢,"

卓王孙道:"无论如何,上船之后方大人还是安然无恙,"

岳阶道:"是,回房之后,方大人房中也沒有丝毫异动,然而到了凌晨,我手下有人发现门缝里有血渗出來,开门之后,方大人已死,箱子也不见了,可惜至今为止,整个房间里除了那个箭孔以外,什么蛛丝马迹都沒有找到,"

一旁,唐岫儿似乎受了些风寒,微微咳嗽着,道:"可笑,"

岳阶变色道:"唐大小姐莫不是有什么发现,"

唐岫儿讥诮的一笑,道:"仅凭岳大人这种找法,休说捉住凶手,就连自杀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岳阶沉下脸來,道:"自杀,难道方大人站在窗外往屋里射了一箭,然后还要关上窗户,再用比飞箭更快的速度跑到门板前闭目等死,"

唐岫儿冷笑道:"岳大人安知窗上的这个箭孔一定是羽箭射入时留下的,而不是射出,"

岳阶怔了片刻,道:"那支羽箭从何而來,"

唐岫儿咳嗽了片刻,道:"或许是方大人自己的,"

岳阶冷笑道:"荒谬,"

唐岫儿不紧不慢地道:"如果方大人晚上睡不着,站起來用弓弩往窗外射了一箭,然后推开窗户将弓和多余的箭扔进大海,然后关窗退回门板前,用剩下的那支箭将自己钉死……"她说到这里,阴阴冷笑了一声,

岳阶打了个寒战,道:"方大人为什么要自杀,"

唐岫儿冷冷道:"谁知道呢,或许方天随就是凶手,良心发现畏罪自尽,或许这也是个圈套,有人想让大家以为方大人已经死了,呵呵,可是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谁又能肯定他是方大人呢,"

陡然间,她的声音更加阴沉:"谁都是血肉模糊,谁又知道谁真的死了,谁又沒死,或者那些死人都躲在天朝号的某个角落,等我们也一个个钻进那些敞开的棺材里去……"

岳阶勃然怒道:"唐小姐,你不要在这里耸人听闻,如果方大人是自己往外射了一箭,那满身骨骼碎裂,右手消失又如何解释,难道方大人能在自己心脏上刺了一箭,再一点点捏碎自己的骨头,向密闭的窗外扔出自己的右手么,"

唐岫儿咯咯笑道:"或许是那艘幽灵船上的船员一个个从那箭孔里飘了进來,一起动手将方大人的骨头扭断了……"

她的神情、笑声都显得疯狂而迷乱,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唐岫儿悲伤、惊吓过度,神经已经有些失常,

相思忍不住道:"唐小姐,你还是回房休息一下吧,"

唐岫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枯瘦的石像,

相思叹息一声,伸出手去想拉她一把,

唐岫儿突然全身一颤,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似乎眼前出现了什么可怕的幻影,她缓缓道:"我知道这支箭是谁射的了,"

岳阶惊问:"谁,"

唐岫儿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吐出两个字:"庄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