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风之乱】第1节(1 / 1)

扫冢赋 夫苏 2995 字 2014-10-24

此柳树枝桠横生不矩,糙皮褪落不均,像一位肌肤褶皱、骨骼变形的老人家。有人知道它活了多久,但没人知道它还能活多久。在过去,时间越长它便越茁壮;而现在,时间越长它便越佝偻。

当苏仙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是在与柳树分别了五年后的一个月前。他从东瀛学成归来时,蹲在树下抬头看见蔼蔼的煦日光柱穿过柳叶之间而想到的。

仆人阿凤开门见到苏仙,凿凿的吃了一惊。待回过神来,先将苏仙的行李搬进家门,再招呼一众家仆搀扶着苏仙进屋,生怕他被门槛撂到脚。据苏仙说,此番过年回来,就留在这座小小的陂水之城哪儿都不去了。

漂泊的沙子在上天的旨意或是在自己的抉择之下,总有个埋入土堆的时刻。至于会不会发光发亮,就看自己的造化。

冬季用火炭以暖手的小手炉被遗弃在墙角,最近的天气变得十分怪异。温度竟然在深冬季节里突然飙升,炽热得可怕。若是往年时日,早起时能看到被霜打得蔫蔫的枝叶。苏仙显得非常烦躁,在厅里踱来踱去,紧跟其后扑着大葵扇的婢女海英、海宝也热得满头大汗。

耳边的空气仿佛在熊熊燃烧,娇生惯养的苏仙实在受不了了便去洗澡,然后穿着一双木屐鞋,换上紫缎绣边对襟和阔脚裤,走到一块精致的落地檀木大镜前整理仪容。乍一看他,还真是一副好容貌:明眸似清溪潺潺会说话,细鼻如高峰耸耸入眉间;额堂阔地照发密,薄唇殷红笑白齿;肤白若霜,体瘦如女;长腰细指,翩翩公子。

几年不见,他漂亮得让坊间疑惑是否仙子附身了?

偌大的院子里晾晒着棉被,经过修剪的圆形矮树上铺满了冬天的衣物,包括晒坪上的竹簟里也摆放了种类繁多的山珍海味。隆冬季节里突如其来的艳阳,着实让人、事、物都变得殷实。苏仙自信满满地取了一顶黑礼帽就望外走,又在试图悖逆苏老爷的禁闭令。院子里的家仆眼睁睁地看着他阔步向屋外走去,木然地不敢说话。唯有正在洗衣服的阿凤发现苏仙不像信步而走时,边用围裙擦干双手,边追上来扯住他的衣角,问:“少爷去哪里?”

“到外面透透气。”

“那个,那个……我……三少您能不去吗?我不想你去!”她先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突然又呼地说完。用身体挡住苏仙的去路,急得双颊红彤彤的,显得羞涩。那小酥手像是仇家一样,你抓抓我我抓抓你。苏仙扑哧一笑,不知如何是好。挠挠头,正找理由时,她突然又叫唤起来:“东叔!东叔!”随即从厢房里冒出来一个约莫刚行弱冠的男人。他直奔过来,态度很坚决,不许出去!真是嗤之以鼻,苏仙苦笑道:“东叔你是管家的还是管人的呀?”纵使遭到责问,但东叔依然不动摇。

执拗不过,唯有作罢。

其实苏仙心知肚明,谁叫自己出门就是接触蒙文伟、何衎、韦启瑞、陈仙石这些受民主思想熏陶多年的同志?在家人眼里,他们可谓是:不是什么好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苏老爷十分反感与苏仙一同在东瀛求学的这些师兄弟,因为他们回乡后时常会三群二队地到乡里乡间言侃各种叛逆文化,所以坚决要断绝苏仙与这些似明非明、图谋不轨的社交圈之间的联系。

此时正在乡下公干的苏老爷是一位好乡绅。神州大地频年匪患,四季天灾;大清社稷百物腾贵,入款不加;炎黄百姓难糊家口,终岁忧食。他虽深居少出,但洞悉世事。因而凡他田税,可谓是丰年不增,灾年有减。可天灾地祸巧连连,贼乱官欺又年年。慈善归慈善,该收的还是要收的,否则地主也会被饿死。

尽管如此,去年的田租谷税苏老爷没有在过年前向佃户收取,而是让佃户们先过完一个丰腴的年。过了初三,再把剩余的谷米缴上。多了不要,少了记在账上,下季补还。

除此之外,在兴学、医治、练团、义渡、义仓、桥梁、道路等公益领域,苏老爷的善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恍如一位活菩萨。

回国的这段日子,苏仙正逐渐熟悉和继承苏老爷的衣钵,可谓为善不甘人后。

除了做善事以外,苏仙最乐此不疲的事就是没日没夜地给苏老爷灌输先进的民主思想,说什么:“社会靠人欺人、律制人来维持稳定;官绅以金钱或权力稳固与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恣意践踏他人的尊严;朝廷用软硬暴力来压制百姓各种骚动的灵魂。以至于老百姓能做的事越来越少,所不能做的事越来越多;能说的话越来越少,不能说的话越来越多。被迫表里不一,直至变成一个活死人,假哑巴。”

苏老爷把苏仙的话听在心里,虽然在某些方面不敢认同,但也为之所动,觉得他是块做官的料子,因而为他的仕途铺路从不计较花多少钱,下多少力。

“谁敢悖逆老爷之意?好了好了,我的三少爷呀!”见苏仙有了从意,东叔推着他往回走,喊道:“海英、海宝,服侍少爷吃烟!”

“哦!”西边小阁里传出两个稚嫩的声音,海英、海宝一路小跑,刨下碗里最后一口饭,将碗筷交予阿凤放回厨房,手忙脚乱地伺候着苏仙走进一间专供吸食大烟的房屋。他脱下木屐,爬上卧榻侧睡着。海英、海宝点燃煤油灯放到床上,再到立柜找烟枪,然后为他捶腿,为他扑扇。

苏仙抽鸦片烟的时候,不仅怕旁人叽叽喳喳地吵,还怕光线太亮。对于这些,东叔是最了解不过了。所以他安静地准备好烟土,刮了一勺到烟枪口里,然后送去灯口加热。待到烟枪口开始冒火星了便递给苏仙。苏仙接过烟枪吸了几口,猝然沉浸在愉悦的世界里。霎时间,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烟味。东叔见他萎靡,便问:“三少,够瘾吗?”但他没应答。东叔托着头,侧身半躺着面对他,阿谀奉承道:“三少年庚十七,该不该娶少奶奶了?你那么好看,那么能干,不知日后谁有如此福分能与我家少爷喜成连理。”闻言,苏仙哼哼了几句,把烟枪递给东叔,示意他也吸食。

东叔老练地嘬了两口,看着苏仙心想这下你可乖乖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