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状况百出,苏仙已经两日没合过眼了,还一直在奔波劳累。现在土匪的枪炮都停了,城中又有韦大牛在维持纪律,他实在困乏便安心去歇一会儿,不料花妹儿又钻到梦里头了。而从众也在偷空打盹,但做了噩梦,突然醒来惊恐四顾,原是虚惊一场,故而抹去冷汗。来寻阿金,坐下喝口水,说:“我刚梦见后山塌方,我们都搬出来了,但霍城还在家里,被埋了。”
正在照镜子的阿金不温不热地说了句:“霍城娘被埋了。”
“不是,是霍城在我梦里头被倒塌的泥土埋了。”
她不动色相地重复:“我说霍城阿娘被埋了,死了。”
“什么?”从众肃然坐起,又问:“真的假的?”
“真。山崩地裂那日,霍城娘顾着搬祠堂里的神牌,结果被泥土盖了,喘不过气来就两腿一伸,憋死了。”
从众半信半疑,问:“都好多天了,我怎么没听说?”
“老婆失踪了,你都没打听,还说霍城娘?”
三句不离本行——专门找茬!从众想好好谈谈都不行,暗自叹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闻见大厅外发出一片吵杂声,便来看看。只见好些个兄弟在看热闹,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从城西门外搬进城的父子俩吃完东西,钱袋不见了!连说我真的有钱,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摸去了。兄弟们三言两语地“戳穿”他,大概也就是“你穿成这样,一看就知道是吃白食的。”他急了,又说你们等着,我回家去取。胡研生道:“儿子留在这,你回家取钱。”他闻言连连摇头:“这世道乱糟糟的,我必须把儿子带在身边。”几番商讨都达不成协定,他们还在纠缠不清,从众干脆直接掏出一贯铜钱扔在桌上,道:“两碗白粥一小碟头菜,六十文钱。”他一眼就认出这个满下巴胡渣的光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哥真够仗义。”
“有机会还我便可,不需多言。”
胡研生对此十分不满。他的心肠并不歹毒,但就是看不惯从众这类行为,可又不敢生气,只是眼含火药,质问:“一哥荷包里有点钱就干这些败家之事?”
“岂是败家呢?是行善积福!哎呀,研生,算了吧!能活着,大家都不容易。”
胡研生心想别人向你行善还差不多,又质问:“外面那么多难民你都能帮?”
“帮得了我就帮,帮不了我也不内疚。”看到他们父子俩紧紧地相抱着,从众牟然想起阿爹的骨灰盒来。
这时,街上又起了骚乱。从众快步踏出一看,原来是巡捕在对几个蹲在路边的男子进行盘查的过程中闹了别扭,打成一团。他才想上去劝一劝,不料一个炮弹落下,只偏了几米,砸中隔壁店。“轰”的一声巨响,他只觉天昏地暗,大地又像地震般摇晃起来,一时站不稳倒在路边。兄弟们大喊:“隔壁遭炸了,赶紧帮忙救火。”他艰难地爬起来,四处摸摸再看看手,无血无事。便凑过去看看这一间狼藉的浴火木屋,心想幸好只是偶尔一炮。要是让土匪接近县城,这般的炮弹岂不是像雨水一样掉落在地?到时县城将是一副继地震后截然不同的人间地狱模样。面对这个情况,后山炮台迅疾地发出数十枚炮弹以回应对岸的挑衅,对岸顿时沉默了,像是丝毫没有反击能力。从众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是假象,由于战局吃紧,士兵已经开始从第一关闸口撤退在城中扎营了,出去看看就知道,一片军装海洋。从众很是烦闷,埋怨自己睡过头错过太多讯息了。
自打许日一开始炮击码头,谢堂就躲到江道的另一面去,十分安全。现在可轮到霍城岌岌可危了。从众暗暗掂量局势,问:“封城没有?”
“天黑就封城!”
只问一句,从众便不见了,兄弟们想劝想阻却连个影子也抓不着。
火苗在舞蹈,男人在惨叫,女人在哭泣,猫狗在哀号,乌鸦不正喜欢幸灾乐祸么,怎么现在不肯大叫大笑了呢?往时只要在黄昏后,后山的乌鸦就飞进城里依依呀呀地叫个不停,热闹得像是过年。显然如今它们都消停了,可能是因为战火的缘故。
百姓若有丧事,它们必然三五成群地站在枝头上嬉笑跪在棺材前头哭哭啼啼的孝子女。可面对没长眼的炮弹和枪弹,乌鸦也自身难保,保不定谁会给谁奔丧,所以它们笑不出来了。
让它们意想不到的是,一个垂死的城市在死亡到来之前突然有了精神气。城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奔出大街给士兵打气。给他们送吃的,给他们送喝的,让他们看到城内渴望生命的自己,让他们更加坚定自己只可胜不可败的精神向往。只要他们的头发乱了,百姓就为他们梳理;只要他们的脸庞脏了,柔风为他们拂去灰尘。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把濒临死亡的人们从鬼门关下拽回来。
城中各大街小巷皆堆有齐人高的沙袋,士兵们呆在工事里百无聊赖地抽起烟草,望着另外一些显得精神奕奕、健步如飞的士兵忙碌着把肩上担着的沙袋运向其他地方。虽然地上有遗漏的沙石,虽然前方有路障工事。从众身不由己似地穿街过巷,不把眼前任何的情景放在眼里,只需避开。
守城为上,恐怕这时所有关系都走不通了吧?从众担心出城接来霍城时城门已关,便想问欧家安要一块自由出入城门的令牌。但局势如此紧张,他应该身在军营而不在家。从众抱着尽管试试看的目的来到欧团练家中,不曾想他在。可他本已诸多烦恼,更不希望在这时为姐夫的生命安全而担忧,故而不给。又劝:“土匪的炮弹指不定落在哪里,要是落在我家,我死了,你可不能欺负我姐姐,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从众心急,道:“牛头不对马嘴,说这些不关事的做甚?快给我令牌吧!”后又加了句:“你姐姐吩咐我去接霍城的。”欧家安于心一想,自知家姐与姐夫对待霍城的感情,便不予阻挠,借了令牌又道:“你只身一人前去?第一关闸口的部队基本都撤回来了,城外一片混乱,不安全。要不要我派兵跟你一道?”
“家里哪有兵?太麻烦了,还要到军营集结。我自己去就行。”
“也有家丁啊!要不然代替姐夫去一趟?不要劳累了。”
说到底他就是怕从众死了阿金会守寡,道:“我从一出生就在等死了,我怕什么死?烂命一条的。既然连死都不怕了,又怕什么苦一点累一点?休要多言”说着从众就去厨房拿了把柴刀夹在腋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令牌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