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大漠,很荒凉的地方,放眼望去,黄沙莽莽。夕照铺开的时候,大漠像一首古老到没有生气的歌。有时候起风了,呜呜呜呜,黄沙蔽日,不辨天地。
我出生的地方叫羊石镇,大漠里常见的那种用黄沙和石头堆砌起来的坚不可摧的矮墙包围着的镇子,看起来一副固若金汤的样子,在大漠宽广的怀抱里勇敢地接受岁月和风尘的洗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苍凉而且浑厚,坚定地伫立在黄沙一片的苍穹下,冷眼看这片大漠上的繁华荒芜。
我爹是羊石镇东西南北客栈的掌柜,瘸子李四,一个让我从骨子里深恶痛绝的投机取巧的商人。他腆着枯燥的丑脸对过往的每一位客人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干牛粪一样皱皱巴巴的老脸上堆满虚情假意的笑,露出两颗长长的乡下土耗子才有的门牙,走路时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真不敢相信我那传说中如花似玉的娘怎么会嫁给这副德行的丑八怪,真是瞎了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
可惜,我没见过我娘。或许是见过的,可能不记得了吧。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据说洪武十四年腊月初八的第一缕晨光斜刺进东西南北客栈后院阁楼的时候,我带着一团血光出世了。哇哇哇哇,洪亮的哭声传遍羊石镇的每一个古老而隐秘的角落。每一个听到这哭声的羊石镇人的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他们想破头也回答不了自己心里的疑惑。羊石镇的瘸子李四也能生出儿子来?现下青黄不接天寒地冻,瘸子的儿子迟早不是冻死就是饿死。那些生不出儿子的男人遥对着我爹东西南北客栈方向恶毒地诅咒,边吐痰边狠狠揍在灶下缩成一团左右躲闪却无法避开的烧火的女人,废物!他娘的,你咋就给我生不出个儿子来呢?
尽管我的出生不被某些心怀鬼胎的人看好,并且因此而莫名其妙受到恶毒的诅咒,但是承苍天保佑祖上阴泽,我勇敢坚强地安然度过了洪武十四年最后的冬天。
至于满月,已经是洪武十五年正月的事了。那是崭新的一年的开端,漫天飞舞着肥硕饱满肆意展开的雪花。爹望着苍茫大漠,说一年之计在于春。
洪武十五年正月初八,爹在东西南北客栈里置办了三十六桌酒席,大宴羊石镇的老少爷们和生活状况猪狗不如的羊石镇女人。据说因为屋子里摆不下那么多桌子,以至于院子里也摆了不少。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东西南北客站大门口挤满了衣衫褴褛粗糙黧黑的羊石镇人,他们肩上扛着表情漠然的头颅,皲裂的手吃力地提着一筐干豆角或者几只臭鸡蛋当作贺礼,然后恬不知耻地坐在我家屋子里、院子里、门槛上从早晨一直吃到太阳落山,大漠由一片血红变作暗红,然后月亮升起来,大漠变成一片银色的海。
爹看着一堆堆精细的牛肉和一桶桶血红的高粱酒被这群贪得无厌的乡巴佬吞进无底洞一样深不可测的永远填不满的肚子里,心疼地直跳脚。因此,太阳刚一落山他就开始撵客,快滚吧快滚吧,撑死你狗日的。还吃还吃。但是就是有人岿然稳坐不温不火,鼓着腮帮子一直吃到天黑。临走的时候从牙缝里掏出一点牛肉丝翻翻白眼,又用舌头舔进去嚼了嚼咕咚一声咽下去。他抬起在门槛上坐了一天的屁股拍拍,瘸子,你他妈也太小气了!我要是得个儿子,大宴三天也没二话。
无赖。爹对着他捂着酒饱肉足肚子远去的背影狠狠唾一口浓痰骂道。
这人便是王三猫。据说因为那天他骑在门槛上时间太长一动没动地大吃大喝了整整一天,回家后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失去了知觉,在火炕上暖了整整三天才缓过来,然而不幸的是后来还落下了病根。
当然,这些事我是都不记得的,这都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告诉我这些事的那个人还告诉我另一件事,他说,你爹的东西南北客栈其实是一座阴宅,里面住了好多冤死鬼,晚上的时候就在你们家院子里一圈一圈走动,你肯定听到过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像寒冰一样,模仿着脚步拖在地上摩擦出来的声音,眼睛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嘴角泛着一丝冷笑,凉意从脊背上一点一点渗进来,我打了个寒噤跑掉了。
阳光下,爹的东西南北客栈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比羊石镇的集市还要热闹,怎么会是鬼气森森的阴宅呢?那些冤死鬼真的在院子里一圈一圈走么?我被这些问题弄得心烦意乱,顺手拾起一块小石头,使尽全力扔出去。我看见石头划出一道弧线,顺着温柔的阳光掉进了那个人的院子里。冬天的地面亮晃晃在我眼前闪动,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这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很久之前就有过。可是是多久之前呢?我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
其实,我爹原本是中原人,据说出生在一个叫宁州的小县城,那里曾是周代先祖生息繁衍并且壮大的地方。据说宁州县城四原辐辏、三水汇合,历代出过不少著名人物,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至于后来他是怎么来到大漠开起了东西南北客栈的,据说这件事要从我的祖父说起。
据说我的祖父平时为人豪爽义气,好抱打不平,是宁州方圆出了名的好汉。他亦农亦商,很会过日子,春种秋收,务得一手好庄稼,农闲的时候,就赶上牛车去收果核粮食再转手卖掉,赚点小钱,一杆鞭子甩得很是漂亮,他打出来的鞭花如同牡丹肆放,看得人眼花缭乱。而祖父的祸患,就来自于他豪爽义气的天性。
元顺帝至正二十二年,还是吴国公的太祖皇帝和元军发生了一场大战,结果元军取得胜利。他们攻入宁州城内,搜查残余起义军,我的祖父冒死藏起了一位起义军,后来却被嫉妒他很久的邻居检举,元军夜里闯入祖父家里,不由分说就是一通刀砍斧劈,杀死了我祖父的弟弟、弟媳、以及我的堂叔堂婶还有我的祖母上上下下十三口。慌乱之中那位起义军趁夜色拉着祖父和我爹跳下河里,噗通噗通游到下游才活了下来。几天以后,他们三个又偷偷回到宁州城,准备埋葬了遭屠的十三位亲人,却看见他们的头颅被砍下来挂在城门上示众,身子直挺挺立在城门两侧,木桩一样。后来,祖父和我爹就随起义军到了大漠,开始新的生活,靠着身上仅剩的银两和力气,在羊石镇垒砌几间破石头房子安定了下来。两年以后,那位起义军不甘老死大漠,一个人背起行囊去找自己的队伍了,从此杳无音信。
起义军走后,祖父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聪明智慧在大漠附近的村子里走街串户做起了货郎,开始积攒银两。至正二十六年冬,太阳暖暖地照在大漠里,风不吹,沙也不动。那天早上,祖父像往常一样,担起货郎担和爹打了招呼就要走,结果还没走出大门,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那一年,爹整整二十岁,祖父没了,他就成了孤儿,无依无靠。在羊石镇老镇长的操持下,爹埋葬了祖父,在羊石镇正式落户。
祖父去世以后,爹挑起了货郎担子,继承了祖父的事业。这一挑,就是好多年,大漠里荒无人烟、举目无亲,但是爹不敢回中原,亲人们惨白的人头就挂在他眼前,灰尘蒙了他们紧闭的干皱的眼皮和,他甚至看见他们睫毛上的尘土泛出一种沉重的光,他们的嘴唇半张着,舌头和牙齿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年,他才十六岁,刚订了亲,说好年底成亲的,可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两年以后,元顺帝至正二十二年,太祖朱元璋剿灭各路起义军,在应天府建立了大明王朝,年号洪武。
洪武四年,爹在昏暗的羊油灯下拿出自己这几年做货郎积攒的和祖父留下来的铜板,一个一个数过去,两百个两百个码成一摞,摆满了破旧的杨槐木的小桌面。他点了整整一夜的钱,然后扳着指头计算到天亮,才确定了自己的铜钱能折合二十八两白银,于是萌生了开一家茶馆的想法。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羊石镇的老镇长,老镇长浑浊深陷的眼睛里就放出光亮,他说,没看出来啊,你这小伙子,脑瓜子挺灵活,要开你就开吧。但是有一点,我提早告诉你,大漠里行走过往的人,全都是行走江湖的刀客和长年累月四处做生意的商人,商人倒好说,刀客杀人不眨眼,你可千万要当心。爹笑一笑,他说,既然已经想好了,就不用顾虑这么多了,先开起来再说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知道会怎样呢?说不定还能赚些银子呢。
爹说的没错,两年以后,他靠着从祖父那里学来的经商之道,把茶馆改成了面馆,再过了两年,他有把饭馆扩建成了有七八间房规模的酒馆。洪武十年,爹的房子也由原来的七八间变成了二十几间,东西南北客栈就正是挂上了匾额,成了大漠里唯一的一家客栈。那一年,爹三十二岁,和羊石镇走南闯北的大商人居不易等同风光,老镇长对这个中原来的年轻人再也不敢小觑,很快把他当成了真正的羊石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