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大漠囚鸟 郑礼 5373 字 2014-10-27

洪武二十一年,我八岁。

那年秋天,天分外蓝,胡杨树的叶子早早就变得五彩斑斓,只等着一场秋风把它们从枝头摔到地上粉身碎骨,然后安静地风干或者腐烂。

秋风还没有来的时候,羊石镇来了一个奇怪的杂耍班。

杂耍班的人是乘着马车来的,从第一辆马车上走下来四个男人,为首的是个身材低矮白面无须的干瘦老头儿,头上戴着方巾,其他几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虽然身材魁梧,却对老头儿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他们叫他班主。

我姓朱。我听见老头儿班主告诉父亲他姓猪,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居然有姓猪的。爹听了却肃然起敬,他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头。不许笑!我只好憋住不笑。朱班主和爹讲自己的需要和要求时,我注意到这个干瘦的老头儿没有我在杂耍班那三个男人以及爹的脖颈间看到的突出的喉结。他掏银子和端茶杯的时候,极像一个女人,翘着唱旦角才用到的兰花指。这个动作在老头儿班主的身上显得很是可笑却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好房间,定妥时间,朱班主向门外看了一下停在他们马车后面另一辆马车上的的车把式。我看见车把式立刻从车辕上跳下来,拿出一条长脚凳放在地上,马车里探出一个人头,是位老妇人,老妇人下了车,车厢里又探出一个头,紧接着下车的是一位约莫二十岁左右模样的女子,她踩着地上的脚凳,像只麻雀一样轻盈地一跳就跳到了地上。老妇人扶着她走进客栈径直上了楼。

朱班主盯着她们上了楼,才回过头来。他伸手来摸我的头,我躲了一下不想被他摸到但还是被他摸到了,他得意地一笑,用手蘸着茶水翘着兰花指在柜台上写了一个字。我困惑地看着那个比牛字多出两条尾巴的字,他哂笑着说,这个朱。可是我听不懂,这个猪和那个猪又有什么区别?

后来,爹说朱是当今圣上的姓。我说姓什么不好非要姓猪。爹一把捂住我的嘴,探出头去惊惶地看看客栈四周,回过头一顿暴凿。圣上要姓什么难道还要奏请你这个小兔崽子定夺吗?你这张破嘴,迟早给我惹出烧身之祸来。

爹说的没错,烧身之祸果然不久就来了。但是,不是我惹来的,烧的也不是爹。

那天早晨,雾气还没散尽,羊石镇人就早早来到爹客栈前面的小场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双手筒在袖子里,脸皮皲裂,鼻孔里面伸出一撮黑黑的鼻毛和胡子混在一起,在雾气里嗡嗡嗡嗡,就像找不到新鲜牛粪的臭苍蝇,翘首企盼着杂耍班的表演。杂耍班的六个人坐在客栈里吃着茴香豆喝着高粱酒,不紧不慢地谈论着与表演不相干的事,丝毫没有顾及到外面嗡嗡嗡的人群。

朱班主,今天表演什么啊?爹端过去一坛红高粱酒腆着脸打问。

吞剑、吐火。朱班主押一口酒回答。

坐在旁边二十来岁左右的女子打开酒坛上的封泥闻了一下,好酒。她低声赞叹一句,爹和朱班主说说笑笑没有听到,但是我躲在柜台后面听到了。只见女子不停地把酒倒进面前的粗瓷大碗里,抬腕昂首一饮而尽。一坛酒很快就被年轻女子一个人喝完了。

太阳渐渐露出脸面,久违的秋阳懒散地洒在羊石镇爹的东西南北客栈周围,雾气变得稀薄起来,人们的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漠然的人群开始躁动,有人忍不住叫起来,班主,什么时间开始表演啊?太阳都快落山啦!快点开始吧,大家伙儿一清早就等着了,就为了看一眼你们的表演啊。

我看看老头儿朱班主,他还在吃茴香豆,死老头看起来瘦,从早晨起来坐在桌子上嘴就没停过,吃的倒不少。他们叫你表演呢。我忍不住也心急起来,其实不是我想看,他们早点表演完,那群该死的苍蝇就会滚蛋了,我的耳根也能清静一下了。呵呵,朱班主抬头看看门外,好,少掌柜,这就表演,你不想看看吗?很好看的。我摇摇头,杂耍班一伙人起身往外走了。

我打个哈欠在柜台后面缩起身子准备再睡一觉,不然可真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不好了,着了!着了!快,水水水,拿水来!水!我刚睡着,就听见外面聒噪成一片,大家奔走疾呼,我听见他们惊慌失措地喊,水,快拿水来!水!真是讨厌,我嘟囔着探起头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却把头伸在半空缩不回来了。

年轻女子像龙一样从嘴里喷出一股烈火,只见她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像是很痛苦的样子,火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杂耍班的老妇人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路小跑却被人群阻碍着追不上,哑着嗓子喊,水!快拿水来!妇女们怀里紧紧抱着孩子往门外拥,男人们有的站在屋檐下,有的站在院子里,有的跟在老妇人后面追着跑,他们脸上有一个共同的表情,兴奋而且唯恐天下不乱。我看见朱老班主站在远处的围墙下,脸上泛着奇怪的光,隔得太远,我看不清楚。

跑在前面的年轻女子很快就倒在地上,化成了一段焦炭,留下两只小腿,脚上还穿着绣花鞋,绣花鞋上的荷花在秋阳下闪烁着奇异的莫可名状的光芒,看得我后背泛起一丝凉气,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爹扛着两袋面从后门走进来,怎么回事?我才去后院不大一会儿,怎么了?我伸手指指外面,爹走出去,隔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她把自己点燃了。爹说。

我惊讶的睁大双眼,她把自己点燃了?不是说表演喷火的吗?怎么就真点着了?

朱班主进来了,我看见他嘴角隐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对啊,我也在想,她怎么就把自己点燃了呢?朱老头儿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瞄了一圈爹的客栈,最后落在了桌上的酒坛子上。对了!酒,就是酒,她就是死在酒上的!朱老头儿猛然喊了一声,爹听见这句话脸都白了,朱班主,这话可不敢乱说啊。我听见爹的声音快要哭了一样。

没事儿,她是喝太多酒,体内酒精太多,所以把自己点着了。不关你事。

爹听到这句话长舒一口气,不关我事就好。

那天晚上,杂耍班的人匆匆收拾一番,趁着夜色走了,朱老头儿临走前给了爹一大堆银子,他说,要是有人问那件事,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知道吗?爹的眼神立刻含混起来,装聋卖傻,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啊。老头儿很满意地笑一笑跳上马车狠狠拍了一下马屁股跑掉了。

后来,爹的客栈里还来过很多杂耍班,也有人表演过吐火,但总不及朱老头儿杂耍班里那个年轻女子演的好。

杂耍班刚走没几天,县衙就来人了。

爹吓得双腿发软,走不成路了,嘴里不住的重复一句话:出人命了,不关我的事啊,真的不关我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最后还是两位官差强行架着他走的。我追着往外跑,想知道他们要把爹弄到哪儿去。爹哭着说,如水,爹要是回不来,你可怎么办呀?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哭。男人怎么能随便就哭呢?况且他回不回得来似乎与我没多大关系,他回不来我顶多就是少挨两顿打而已。

半个月后,爹还是回来了。他蓬头囚首,衣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儿,但却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苍白的脸上有喜悦的笑容。

瘸子李四毫发无损地从县衙看管森严的大牢里出来了,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每一个羊石镇人的耳朵里。他们带着满脸的疑惑不解的神情来看爹,就像看一只猴子掉进火坑里一根毛也没烧掉一样惊异。

爹把他的传奇经历添油加醋地向平庸的羊石镇人娓娓道来。

很多脏兮兮的头把爹围在中间,爹受到羊石镇人空前的礼遇,神情也变得倨傲起来。他摆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从容不迫的气度,你们知道朱班主是谁吗?众人面面相觑,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爹一看自己开题就把羊石镇这群蠢货镇住了,愈发轻视这群猪头狗脑的乡巴佬。他翻个白眼,抠抠鼻孔,把一团鼻屎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捻来捻去,最后抹在鞋底上,缓缓地说,那是大内总管段公公的干儿子王世恩小总管。

众人被唬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老镇长用手摸摸干瘪的嘴巴,哎呀,我早就看他不简单,身上有一团金黄的富贵气缠绕着,原来是久居宫里沾了圣上龙气的缘故啊。有人立刻恍然大悟赶忙随声附和,对对对,还是老镇长有眼力价儿。在众人自惭且佩服的眼光的沐浴下,老镇长睥睨一圈四周,倚老卖老,深吸一口旱烟,却不料太用力呛了一下,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哼哧咳嗽了半天,口水和眼泪都甩到了周围人的脸上。

知道那烧死的姑娘是谁吗?爹又问。众人又被唬住了,爹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一下老镇长。老镇长连忙低下头假装没看见。那是当今圣上的大女儿大公主婆家的远房侄女。众人一听,又是唏嘘又是咋舌,没想到咱羊石镇这么小的地方居然来过这么两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且大家都有幸见过!简直是祖上积德啊。

知道那姑娘是怎么死的吗?众人自然不知道。偏偏酸秀才伸长了脖子,不是自己个儿烧死自己的吗?爹拿起前面桌子上的铜烟锅头对着秀才的秃顶就是一下,敲得秀才尖叫一声,龇牙咧嘴地把头缩了回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爹的三个问题让羊石镇人用自己的肤浅寡陋衬托得他更加有了传奇色彩,心满意足之后,才呷一口茶,告诉羊石镇人真相。这大公主婆家的远房侄女随大公主进宫探望太子朱标的病情时,和太子的一位侍卫眉来眼去搞上了关系,后来有了身孕,此事被那侍卫的叔父知道了。你道那叔父是谁?他是当今二品大臣张大人,进士出身,世代书香啊。你想,这要是传出去,大公主和张大人的颜面何在?于是,为了保全两家名声,当今圣上密令小总管王公公将那姑娘带出宫中处死,将那侍卫革了职,命其在家面壁思悔。

可是,这和你被抓有什么关系啊?众人听得云山烟海一头雾水。

问题就在这儿

啊!爹拍案而起,愤愤地说,地方上不知道啊,以为是我害了客人性命啊。后来,上报之后,小总管王公公念在我曾和他有过一段交情,特地传下令来,证明此事与我无关,我才幸免于难呐!杀人偿命,你想想,那可是掉脑袋的勾当啊。

哦——众人长舒一口气,缩回伸长的脖子。总算明白了。

天色渐暗,暮霭四起,人群也渐渐散去。

人群散尽之后,我问爹,大公主和张大人的颜面比一条人命还要紧吗?

爹说,那可不。转身去扎帐了。

可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爹没有抬头,继续扎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