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章(1 / 1)

大漠囚鸟 郑礼 3273 字 2014-10-27

出了三川镇,两边渐渐变得荒芜起来,蒿草在寒风里微微摆动,放眼望去,一片冷清。

一辆马车从我身边跑过去,又停在了前面。赶车的车把式从车辕上跳下来,冲我喊道,小伙子,要去哪里?我们老太太说,要是顺路的话,就载你一程。我说我在找人,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是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赶车的把头塞进车厢里,很快又伸出来。走吧,我们老太太让你上来。

车厢里的老太太慈眉善目,见我上车,关切的问,孩子,冷吗?我说还好还好,不停地赶路,感觉也就没那么冷了。老太太笑一笑,把放在腿上的小铜炉捧到我面前,来,暖暖手吧。我说谢谢,您真是菩萨心肠。赶车的站在地上接上话茬,小伙子,你还真是说对了,我们老太太就是一位活菩萨,平时吃斋念佛,不知做过多少好事,救了多少穷苦人的命呢。老太太佯嗔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没人当你是哑巴。赶紧赶车。车把式弯腰哎一声就跳上车辕,我这才注意到老太太的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马车走得平稳而且缓慢,如果不是偶尔的颠簸,几乎觉察不到它在移动。车厢里比外面暖和多了,我把小铜炉捧还给老太太,向她点点头,谢谢您。小伙子从哪儿来的呢?老太太的语气很平和,丝毫没有那些有钱人家的架子。我说羊石镇。老太太哦了一声,她说,羊很多吗?我说没有羊,也很少见到石头,只有镇子的女墙是用石头砌起来的。放眼望去,一片黄沙莽莽。她笑一笑,我这个孤陋寡闻的老婆子让你见笑了,我一把年纪了,来回在娘家和婆家走动了几十年。婆婆和娘亲走了以后,我就吃斋念佛,在家里拱了几尊菩萨,有一个小小的佛堂,每天晨起三叩九拜,晚上做功课念佛经,没有别的目的,就是希望能赎自己的罪孽。

罪孽?老婆婆,您做过很多孽吗?看起来不像啊。老太太微笑着说,傻孩子,每个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一桩孽事啊,我们罪孽深重,所以要念佛,祈求佛祖保佑,消除自身的罪孽,修得正果,死后化为莲身,免受六道轮回之苦啊。我似懂非懂,只好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心里却想着塔丝娜。

走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自己这样坐在马车里,看不见外面,万一塔丝娜走在路上错过了怎么办?赶忙分开双手,一把掀开车厢前面的两扇小门。大叔,麻烦您如果看见路边有一位戴着黄面纱的姑娘走过,请告诉我一声。大叔说知道了,她是你媳妇儿吗?我说不是。他又问,相好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既然都不是,你找她作甚?我说,我要找她回家做媳妇儿。大叔笑一笑,那就是相好的。我没说话,把头缩进车厢里,关上了两扇小门。老太太闭着眼睛,数着佛珠,还在低声念佛。

我闲着没事,就四下打量起这辆马车。里面的座儿都是清一色的富贵牡丹大红底的缎子包裹的,里面垫了厚厚的棉花团,所以很柔软,即使马车有小的颠簸,也不容易颠疼屁股。车厢是用一种淡黄色的木板做成的,拼接处做工尤其精巧,如果不仔细,还真找不到一点拼接的痕迹。车顶处理成一个倒斗型,四角是一种棕黄色的木头,顶上是彩绘的一位法相端庄的菩萨,高坐在云端的莲座上,四周是盛开的莲花,环绕在菩萨四周,众星拱月一般。

不知道马车在平坦的大路上走了多久,我靠在车厢里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突然听见车夫“吁——”地一声,马车停了下来。我一个不小心,差点从座上滑下来,老太太一把扶住了我。她问车夫,怎么不走了?车夫在外面喊了一声,小伙子,我好想看见你相好的啦。

塔丝娜?我大叫一声,一把拉开车厢的小门,跳下车去。老太太在里面喊道,小心脚歪了。冻瓷实的地面撞得我的脚生疼,我也顾不得这些,一瘸一拐地就往前跑。车夫把手里的马鞭在空里甩的啪啪响,我说小伙子,你往哪儿跑呢?后面,在后面呢。你往后看。我又折返身,往后一望,在路边一个人偊偊独行的不是塔丝娜是谁?我尖叫着欢呼着朝她跑去,边跑边喊她的名字。塔丝娜——塔丝娜——

我可算找到你了,你和我回去吧?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站在她面前,激动地不知所措,声音都颤抖了。塔丝娜咋然见我,两汉眼泪就顺着脸滑落下来,她惊讶的问,如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找你好几天了,我从羊石镇一直走一直走,我想不论你去了哪里,不论走多远,哪怕把腿走断了,我爬着也一定要找到你,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塔丝娜突然缩回伸在半空的胳膊,脸一拉。她说,如水,你回去吧。我不会和你回去的,我要回漠北,我想家了,想爹娘也想青格木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原来她回漠北不是因为我欺负她骂了她,而是因为她想青格木了。我攥紧拳头,站在寒风里,塔丝娜站在我的对面,我们谁也没说话。我想和她大吵一架,我甚至想和她打一架,然后带着一身的汗水和疲惫,在这寒风肆虐的荒原上把自己的心冻死,然后留一具空壳回到羊石镇,像那些畜生一样麻木的羊石镇人一样度过余生。或者我尾随她到漠北去,杀死那个叫青格木的王八蛋,我要夺回塔丝娜,她是属于我的,别人就不能拥有。

啊——

我对着旷野和寒风怒吼了很久,塔丝娜担忧地抓着我的胳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传出去,被空旷的荒原吞噬了,只有北风呜呜呜呜,唱着一首荒凉的歌。

告诉我,青格木是谁?我紧紧抓着塔丝娜的胳膊。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撕成碎片碎尸万段,我要扒了他的皮,喝他的血。我要把他的头做成酒杯,把他的皮做成灯笼,把他的心脏拿来下酒。我彻底愤怒了,我被这压抑很久的愤怒和嫉恨冲昏了头脑,我找了她这么久,走了这么远的路,她还是执意要回漠北,回到那个叫做青格木的该死的王八蛋的身边去!为什么?为什么?我哪儿不如青格木好?

你没有它在风里英姿飒爽的身段,你没有它在阳光下奔跑时竖起的双耳,你没有它健壮有力的四肢,你能像它一样日行千里吗?你能像它一样一跃丈余远吗……塔丝娜看着我还在喋喋不休,我却慢慢平静下来了。我说,它是,原来它是……

它是一匹马,一匹千里马,一批救过我命的千里马,雪一样青白的颜色,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它是草原上最漂亮的马,它有灵性,它比你好多了。塔丝娜说着就抱住我嚎啕大哭,冷风灌进口里,呛得她咳嗽不停。我第一次被她这样抱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轻抚她的背安慰她。别哭了别哭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一匹马计较,我错了,你和我回去吧。塔丝娜在我怀里抽噎着,一只手攥成拳头狠狠捶打我的后背,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女孩子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打起人来原来这么疼。但是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我想就算现在让我死在这毫无生气北风怒吼的荒原上我也心甘情愿了。

如水,你和我一起去漠北吧。塔丝娜说,她的声音很柔软,像是一只手轻轻抚过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风声不见了,寒冷不见了,时间不见了,旷野也不见了,我看见自己抱着塔丝娜站在云朵里,四周是开满鲜花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我点点头,我说,好,我和你一起回漠北,去看看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出这么美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