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时候,塔丝娜特意跑来找我,她说,如水,替我去戚老太太家看看她,她可是个大好人,要不是她,咱们还不能这么快回北漠呢。我点点头,这个自然,不消你嘱咐。
塔丝娜说,正月初六就是立春。果然,天气没有前几天那么寒冷了。我从漠北出发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四,我想,走得快的话,还可以在除夕前赶回羊石镇。不知道羊石镇人看到我这样浩浩荡荡衣锦还乡的壮景又会怎么想?如果酸秀才还活着的话,我要赏给他五十两白银,感谢他为我起这个名字。至于我刚生下时就诅咒我的那个男人,就放他一马吧,否则羊石镇那群畜生会在背后嚼我舌头的。
冷清的空气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鞭炮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声音突然让我心情沉重起来。我不是那种惜时的人,也没有后悔自己在即将失去的一年里碌碌无为,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沉沉的呢?兵士们穿着冰冷的铁衣,簇拥着我缓缓前进。前面是五十铁骑,后面是一百步兵,望着茫茫草原,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我想策马奔腾,却不得不顾及到后面的步兵,突然觉得当官其实有什么意思?做什么都要束手束脚,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办事。然后,我想起小时候见到的那些冷峻沉默的刀客们,他们的刀疤,他们紫色的脸膛和坚毅的眼神,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那种说不清的气息。
天黑的时候,我们到了戚府。为首的两个兵士下马拍门,戚府的管家探出头看了一眼,立刻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往后院跑去了,边跑边喊,老太太,出事儿了。我掩着嘴笑起来,再看看四周,兵士们林立成一个小小的方阵,燃烧的火把照的戚府门上的匾额熠熠生辉。戚秦氏老太太到底是官宦人家出生,不紧不慢拄着拐杖朝大门口走来。她走出门口的时候,我立刻跳下马,朝她躬身作揖。奶奶,如水回来看望您老人家来了,您老安好。戚秦氏老太太抑或地看着我,你真是如水?莫不是老身在梦里吧?几天不见,你怎么就变了一副模样?我说,奶奶,您没有在梦里,这个中缘由,我日后再和您仔细讲,我是要回大漠的,顺道专意看看您老人家。
戚秦氏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既然是来看我这老不死的,那就进去吧。我朝站在一边的一个小兵士头目使个颜色,他便去后面去塔丝娜为戚秦氏老太太准备的礼物了。我伸手指一指,奶奶,这是塔丝娜为您准备的礼物,苏州的上好绸缎十匹、银器二十件,还有各种漠北的特色食品。她在漠北回不来,托我向您问好,祝您长命百岁。戚秦氏老太太笑盈盈地说,好好,塔丝娜是个好姑娘啊。你回去了,代我谢谢她,就说她的礼物我都收到了,我也希望她能找个如意郎君。我不由乐了,我说,奶奶,我和塔丝娜已经订婚了,这次回大漠就是接爹娘过去成亲的。戚秦氏老太太笑得更开心了,她说,你们俩?好好,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要是有个差池,我老太太第一个不饶你,我连忙点头称是。
那天晚上,戚府上上下下,十几个下人忙了半宿,为兵士们准备了酒宴。酒宴罢时,已是子夜时分,戚秦氏老太太安排了我们住宿。兵士们挤一挤,三进院落里的房间睡得满满的,我依旧住在上次住过的房间里。老太太在我房里和我谈天说地,将她的陈年旧事,讲我听不懂的高深的佛法,一直坐到二更时分,方才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向老太太辞行。老太太已经洗漱妆罢,见我进来,拉着我的手,让丫鬟从她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玉佛像。男戴观音女戴佛,如水啊,我老了,漠北我是去不了了,这对佛像,是我皈依的时候,一位上师开过光的。我藏在梳妆台里三十几年了,原本想着要是哪个孙子先成亲,我就把它们送给他,可是孙儿们现在都在读书考功名,看来一时半会儿还用不到,既然你抢了先,那就送给你吧。我一听,这么贵重的东西,连忙推辞。您老人家还是留着吧,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啊。老太太说,拿着吧,你虽不是我戚家子孙,但是在我眼里,就是亲孙子,送给你,也是名副其实的。我推辞了好几遍,后来老太太变了脸色,你是瞧不起我这老太太么?我一看推辞不掉,就只好拿着了。老太太这才露出舒展的笑容,她说,我让下人匆匆备了些饭食,你们吃了早早上路吧,我就不留你了。
吃完饭,我和老太太告别,老太太一直送到大门口。
铁匠铺的瘦老头麻三刀死了,我去铁匠铺看望他的时候,才得知这个消息。他健壮的儿子告诉我,我走之后没几天,老头儿去一个村庄为人家送打好的锄头,不小心滑下山涧摔死了,找到的时候,蜷成了一堆,身子已经僵硬,怎么也扳不直。我想,他一定很疼。他的儿子红着眼眶说,我爹吃了一辈子苦,打了一辈子铁,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儿,为什么苍天这样对他?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他说,继续打铁吧,不然,我还能干什么?我爷爷是打铁的,我爹是打铁的,我们祖祖辈辈打铁为生,除了打铁,我什么都不会。我看着他魁梧的身材和发达的肌肉,我说,你喜欢打铁吗?他摇摇头,眼神木然,我不知道。我说,那你跟我吧,我保证你衣食无忧。你看,我指指停在路边的军队,你比他们健壮,一定能当个好兵。他激动地问,我可以当兵?我说可以。他说,那好,我和你去。
就这样,老铁匠的儿子麻小刀就跟了我,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兵士。
为了表示对老铁匠的感谢,我指派兵士们为他修一座像样的坟墓,然后立块石碑。麻小刀对我感激涕零,他说,如水兄弟,谢谢你,真的。你这么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气度,将来肯定是人中龙凤。我留在你身边,要是将来你有了危难,我一定舍身相报。我说我只是做了我现在该做、有能力做的事而已。
夕阳的颜色很浅,落日余晖里,有一丝寒冷。我遥望着大漠,羊石镇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一种很复杂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自己该前进还是停步。今天是洪武三十一年的腊月二十八,除夕的前夜,望着漆黑一片的羊石镇,我突然想起临走时,塔丝娜说过,明年新皇帝会改元,然后洪武的历史就会被埋进茫茫风沙里,变成遥远的昨天。
天色越来越暗,兵士们点燃了火把。我坐在马背上,大漠里熟悉的风沙肆意吹过来,擦过我的脸颊,火把熄灭了又被点燃。兵士们静静站在沙漠边缘,看着起伏的沙丘渐渐被漆黑的风吞噬。我听见风沙撞在他们的铁衣上,发出铁马冰河般盛大的声响。
公子,怎么不走了?一个小头目兵士问我。我伸出握着马鞭的手,指向羊石镇方向,看见了吗?那就是羊石镇。我爹有一家客栈,叫东西南北客栈。我小时候,有人告诉我,他说,我爹的客栈是一个活死人墓。你知道吗,我就是从客栈后面不远处的胡杨林里救回塔丝娜的,当时她昏倒在胡杨林边上,枕着一段清香的木头。胡杨树你们知道吗?沙漠里什么树都活不了,只有胡杨能活,它像一个威武的将军,守护着自己的疆土。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腐。婉娘曾告诉我,做人,就应该像胡杨一样有气节。婉娘你知道吗?婉娘不是我娘,可是她就像我娘一样,但是我却从没叫过她一声娘。我从小就没见过我娘,每次梦见她都看不清她的脸……
我就像是在漆黑的阁楼里和自己说话一样,喃喃地说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羊石镇的灯火像灯笼一样在远处晃动,零零星星。快过年了,死气沉沉的羊石镇也有了一点生气。
你们听着,现在朝东去,方圆五里的每户人家,都要仔细盘问一遍,问问他们,谁在五年前收养过一个女孩儿。不论如何,一定要给我找到。记住,不得对人家无礼。谁要是找到了,我赏他纹银百两,回漠北之后,在格尔吉王爷面前保他官升三级。我突然决定,要帮婉娘找回失散多年的女儿,明天是除夕夜,是个团圆的日子。以前,每年除夕夜里,我和婉娘还有爹吃过饺子后,婉娘都会望着门外,喃喃地说,不知道妮儿现在怎么样了……
兵士们得到命令后,立刻出发了。我让剩下的五个兵士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扎了行军帐篷,生起一堆火,坐等兵士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