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侍卫齐成的护送下,陆晖带着阿乐到了令狐楚口中的山亭歇息,实际上这么一闹,等到陆晖真个躺到安排给他的床榻上时,头一天把他从无边黑暗里敲醒的晨鼓又开始敲动了。
“在这唐朝,想睡个懒觉还真不容易啊。”陆晖叹了口气,把被子拉到了头顶,他现在什么都懒得再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才是正道。
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飞机急促的警报、架在脖子上的障刀,碧娘那鄙夷的态度,酒肆里狂饮,还有前世的种种记忆,都在梦中来回滚动出现,亦真亦幻,后来甚至混杂到一起,让他彻底的迷失、无法分辨。
“啊……”
一声大叫,陆晖终于挣脱了噩梦的困境,满头满身的大汗却彰显着他的挣脱是多么的不容易。
“郎君。”阿乐睡在外间,听到里面的声响连忙跑了进来。
“没什么事。”陆晖擦了一把汗:“只是做了个噩梦,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
两人正说着话,房门外传来一阵敲击声,护送他们过来的齐成的声音响起:“陆郎君可曾休息好了。我家十六郎想来拜会一下陆郎君。”
对于唐人这种以行次称呼的习惯,陆晖一直很是无语,谁知道你令狐家是十六郎是谁。但是现在自己是客人,只能客随主便。连忙打发阿乐出去应付,说自己盥洗过后便去拜会那位十六郎。
这一处所在在令狐楚口中只是山亭,以高处可见的那一座精巧亭子为中心,周围还建起了大量精巧建筑。
陆晖住的这处地方就是花圃边上的精致茅舍,有长廊顺着地势延伸到别处建筑,遇到下雨天在这些相隔甚远的建筑直接来回,却是方便得很,根本不用担心沾上雨水污泥。
齐成就在屋舍外的长廊上等候着,旁边还站了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见陆晖带了阿乐出来,便欠身道:“在下山亭执事徐商,陆郎君睡可安,食可好。”
刚才陆晖盥洗时,又有人送了食盒进来,羹肉菜饭俱全,虽然陆晖对菜上淋豆酱的唐朝口味接受度不算太高,但饿得狠了,也管不了多少,跟阿乐分着把饭菜吃了个精光。
“多谢徐执事。”陆晖客气了两句,便由齐成领路,执事徐商作陪,引着往高处那座亭子行去。
“昨日旬假,相公与八郎、十六郎等在山亭赏花兴起,误了回归本宅的时辰,便在山亭休息。晋昌坊离皇城路远,只得早早起行,不想倒遇上那等事。”
徐商简单介绍了几句令狐楚遇刺的事,又道:“相公在朝秉持正道,多为小人所忌,这等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本当奏明圣人查将清楚,奈何相公不欲朝廷多起纷争……”
这是想叫我闭嘴了,陆晖会意点头:“在下理会得,徐执事请放心。”
徐商欠身一笑,立刻便转移了到下一个话题:“某忝为山亭执事,一应杂事,陆郎君若有需要,但请知会于某。”
顺着长廊转过了几处屋舍后,便到了最后的目的地。唐时的亭子与后世的八角亭有不同。虽然也是以柱支撑,四面透风,但是占地比后世那种只容得下几个人的小亭要大上许多,一次性安排个三五十人一起饮宴聚会都没什么问题。
不过此时这山亭中自然是没有三五十人的,除了几名青衣侍婢垂手等候召唤之外,便只有穿着一白一蓝两个年轻人坐在一处谈论着什么,见陆晖一行人过来,二人便停下了谈话,起身相迎。
“在下令狐纬,字识之,昨日方闻晋昌坊中传唱‘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想今日便能得一见,当真三生有幸。”
穿蓝衣的那个年轻人率先通名,只听名字也能猜到应该是令狐楚的子侄辈。
“在下太原阳曲陆晖。”陆晖想了一下才想“自己”的表字:“字子吉,一时游戏之作,不敢当兄谬赞。”
大概是身体前任遗留的记忆的影响,他现在跟人交际客套,还有应有的礼仪都非常顺畅得体,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来。
“在下李商隐,字义山。”
二人拱手为礼后,另外一位身着白衣,容貌清秀却带着三分小心腼腆的青年也开始了自报姓名。
李……李商隐!
陆晖客套的笑容便立刻就僵到了脸上。
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就是那个“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李商隐?就是那个“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李义山?
昨天还觉得碰到令狐楚父子是碰到了一时名人,现在名气更大的一位正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老天爷给自己的安排还真是不错啊。
“陆兄?子吉兄?”
李商隐的轻唤召回了陆晖神游天外的思绪,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陆晖找到了挽回失态的办法:“尊驾可是‘忍剪凌云一寸心’的李义山李十六郎?在下久已闻李十六郎诗名,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
嫩择香苞出竹林,于陵论价贵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这位“小李杜”之一的诗人大大,此时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那些在后世被写到教科书上要求背诵的传世篇章此时还没写出来。陆晖吟的这一句,是他唯一能想到在时间上应该没有问题的李诗。
这首诗是李商隐少年时进谒某位高官,在酒席上即席而作的咏笋诗,跟后世那些悱恻缠绵到隐晦的诗不同,这首诗还是有着少年勃勃向上之志之心的。
所谓夸人也要投其所好,陆晖这一句话一出,不单是李商隐,甚至令狐纬和执事徐商看他的眼神也亲近了许多。
经过这么一番客套,接下来谈话的气氛便更融洽了,诗词歌赋之类的话题陆晖凭借着脑中前任的记忆,还有在后世看的某些评论毫不费力的搪塞了过去,顺便还能让对面两位觉得“语出新奇,发前人之未有”。
在诗赋文章上说了一阵,话题很自然的就转到了科举上,李商隐和令狐纬此时都在苦苦考试的过程中,二人考的也都是进士科。但是听到陆晖说自己来长安,是为了应明法科时,令狐纬便疑惑道:“子吉兄如此高才,为何不应进士,却应明法。”
唐代的科举不比明清时候只有一门进士科,除开进士之外,还有明经、明法、明算、三史零零总总差不多十门,但当时的人最看重的还是进士。
一般来说以科举起家的官员,只有进士和少部分明经可以做到三品以上高位,比如宰相,而像陆晖要应的这种明法科,一辈子撑破天也就当个五六品的郎官,这已经不是官场潜规则,而是明摆着的事实。
唯才是举不论出身来历,虽然在任何时代都只是一句空话,但是在后世,至少会稍微掩饰一下,而在这个时代,家门、出身、师友、姻亲……这一切的人际关系对上升途径的影响,都是完全**裸的摆在台面上,成为品评人物的重要标准。
令狐纬是令狐楚的侄子,身为相国子弟,从读书进学起,他所经受的教育和往来的人群,无一不是以进士科的考试为踏身官场的阶梯,至于限于出身和能力主动选择别的科目的士子,是不会出现在他的交际圈里的。
相对于令狐纬的高眼界,九岁丧父的李商隐倒是更能理解一些,若不是被令狐楚收为弟子,供给资财助他考试,他也没这种底气一年接一年的向着进士科去奋斗。
“识之,明法亦是朝廷正途,子吉兄以此登第入仕,也能支撑门庭。”李商隐在支撑门庭四个字上加了点重音,用以提醒令狐纬,陆晖选择明法更有可能是受家庭条件限制。毕竟进士科实在是太难考了,不是每个家庭都有条件来让子弟一科又一科的考下去的。
李商隐这番小心若是原来那位唐朝土生陆晖在,一定会大受感动,可是现在这位换了芯子的陆晖,却因为这个话题才开始思考着。
对啊,前任陆晖为什么会选择明法科呢,唐代士子们不都是以进士为人生奋斗目标么?不然哪有所谓的“登进士第、娶五姓女,做清贵官。”
跟李商隐和令狐纬的一番交谈还是很愉快的,这两位都还是少年,而且在令狐楚比较严厉的家教之下,并没有养成太多的纨绔习气,更不会出现依仗身份,看不起人的情况。
而陆晖本人,也通过一个下午的交谈,成功的摆脱了初见名人的激动心情,能够用很平常的心态来跟李商隐谈笑往来。
相谈甚欢的后果便是下午的小聚成为了晚宴,头一日醉酒的陆晖逃不开令狐纬的苦苦相劝,再度举杯与二人一同推杯换盏起来,酒到酣处,令狐纬也放下了相国子弟的矜持,揽着李商隐的肩膀笑道:“凉月、清风、美酒、知己,十六郎怎可无诗,来来来,你先作上一首,我为你磨墨,然后再让咱们的陆今朝来上一首,待得叔父下次过来,请他老人家品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