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上门去礼部南院只要顺着街道直走,过太常寺、太府寺就到了。这一日南院门口出奇的热闹,高达丈许,阔达数丈的榜板上糊满了黄麻纸,上面都是碗口大一个个的标准楷字,上书应试士子的姓名籍贯,一行一行的排将过来,人数不下数百,而挤在榜下看榜的士子,则更是将榜前那一大片空地给挤得水泄不通。
陆晖在安上门前本来就耽误了些时辰,又为了跟那李说避开故意走慢一些,到得南院榜板前,他看到的已经是一副水泼不进的热闹景象。
看了看前面几位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分量足有两百斤的士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身板,一贯很会审时度势的陆晖选择了暂时放弃看这热闹,左右再等半个时辰,该散的也就会散得差不多了,咱不急在这一时。
“厄……这位兄台。”正当陆晖抱臂而立悠悠看着热闹时,人群中挤出个有些熟悉的面孔,却是那位在安上门前跟自己打招呼的李说:“兄台果真是阳曲陆晖?”
果真是阳曲陆晖?
对着李说的疑问,陆晖奇怪的皱了皱眉,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是问题是刚刚才在安上门前互通过姓名,看这李说年纪也不大,应该没那么健忘吧。
“某确实本贯河东阳曲,姓陆名晖,字子吉,却不知李兄有何见教。”
奇怪归奇怪,但是该客气的还是要客气,陆晖抬手及胸,算是认真自我介绍了一遍。
“这个……”
李说欲言又止,眼神瞥了一下陆晖,又转过去瞥一下那边的榜板,神色踟蹰,好像有什么不方便说出口的话一样。
正好奇看着他的陆晖见他这般模样,心底一咯噔,眼睛也忍不住的往榜板那边飘过去,该不会是资格审查出了什么问题吧,可是这,这没道理啊。
见陆晖若有所悟,李说也轻松了一点,犹豫了一下干脆扯住陆晖的衣袖:“陆兄随某来。”一路带着向榜板末端走过去。
这公布应试名单的榜文,前面是符合资格的人选,而最后则是资格审查不通过,被刷将下去的名单。这边挤着的人群比前面少多了,在榜前看榜的士子也多是神色沮丧,时不时还有几个以袖掩面而走,甚至哭泣出声的。儒林外史里讽刺的读书考试模样,在千年以前,也是一般无二。
“烦劳诸位让一让,让一让。”李说明显在考明法的士子圈里混得很熟,一路借光过来不少人虽然心情不佳,却还是纷纷让道,甚至有人还出言调笑道:“李说你今次发了什么昏,竟然被黜落了,这都是你第五次考了罢,家状解状还能誊错?”
“何曾是我来。”李说连连摆手,又指了指身后的陆晖道:“是这位陆仁兄,我带他来看一看。”
“陆仁兄?”嗡嗡嗡的议论声并没有因为正主的存在而有所降低:“莫不是那个陆晖?”
“我看应当是。”
“可不就那么一个姓陆的么。”
如此这般的声音纷纷扰扰传将过来,但是陆晖已经是无心去听了,榜上那碗口大的一个个字已经全数映入他眼中。
“未符资格凡七十六人,不录,有阳曲陆晖,家状解状未曾中式,又查无才无行……此科黜落不允入考,大和九年明法科主试朝议郎礼部郎中韦!”
黜落!
浓墨点点,黄纸黑字,明晃晃的直直插入陆晖眼中。
饶是他对于这个时代的科举并没有太多太强烈的代入感,应试也只是为一份责任和为稻梁谋,心底飘荡的更多是还是到此一游,试试新鲜玩意的心态。
可是再怎么不在乎,也不等于他能够无视这明晃晃的黜落二字,能心甘情愿的忍下这“无才无行”四字。
我不热切追求,但不等于我会被甘心陷害。
“陆兄,陆兄……”
看着陆晖淡漠到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耳中又听着旁边士子们的指指点点,带着陆晖过来的李说有些着急了,他也是一片热心肠,现在看着陆晖这般模样,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实在是不该这般多事的。
“多谢李兄。”
据说有些人越是愤怒,脑袋里便越是清明,能够冷静感觉的自己的情绪,还能准确的分析出各种现实情况。
陆晖觉着自己似乎就是这类人,至少在一脸着急的李说面前,他居然还能勾起一抹浅笑,当然这抹浅笑在李说看来比哭还要诡异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到底是得罪了哪方神圣。
对于自己被黜落不能应试这件事,陆晖首先排除的便是那榜文上的所谓“家状解状未成中式”。
家状解状是应试士子本人家庭出身情况介绍文书,祖宗三代都要写清楚明白。礼部为着避免士子不熟悉文书格式而出现问题,在南院门口,也就是离陆晖现在站的地方不足十丈的地方,常年贴着家解二状的标准格式。
记忆中前任陆晖当初投解时,不但是对着榜板依样画葫芦抄写过的,还顺便请了考进士考了近十科,对一应手续规矩的熟悉程度不比礼部书令史差的一位考生把过关,这方面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还有那无才无行的考语,便真是家状解状出错,也不应该有这般的考语。
思来想去,最后的缘由还是着落在被人暗地下了绊子,使了手段上面。
可是,前身在阳曲也是个老实读书的人物,来到长安不过数月,所交之人也未曾红过脸,这又是谁非要害他,恨到连考试都不让,顺手还要败坏名声的地步。
“那个……那个……”李说揉了揉鼻子,却也找不出什么好安慰的话语来,被黜落的士子每一科都有,有些是真的资格不合犯了讳,而有些……
“韦主考来了,韦主考来了。”
李说正抓耳挠腮的想着安慰话语时,礼部南院禁闭的大门却缓缓洞开,一名中年绿袍官人在几名书吏的簇拥下,迈着方步极有官威的行将了出来。
在礼部南院门口看榜的士子多是恩荫出身的斋郎和品子,出入皇城认识官员的机会也很多,这名官员甫一出现,立时便有眼尖的叫了出来,然后轰隆隆的便跑上前不少,大献殷勤,口称恩师,各种抱大腿求关注的手段都用将了上来,反正这是普遍风气,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敢问李兄,这位便是今科明法的主考么。”
韦主考三字一入耳,陆晖在高速运转的脑子瞬间便闪过一道亮光,
韦!韦主考,李仙师、曹老、韦十八……
莫不是……
“厄,是。”李说倒没有随着人流一起涌将上去,虽然看他神色很是跃跃欲试,不过好像顾忌着陆晖还在一边,便又强自忍了下来。
“韦主考官礼部郎中,是前相公韦公处厚子,名讳从直。”李说小声替陆晖解说着。
科举贵重,大唐惯例,进士明经由礼部侍郎知贡举做主考,若以别官权知者,也应是朝廷重臣,官阶不下四品。明法到底次一些,则由郎官级别的做主考,这韦从直是礼部郎中,做主考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说疑惑的看着陆晖,哪有应试的考生不知晓主考名讳出身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询问,便见陆晖大步向前,直直朝向韦从直行去。于是之前的疑问便被他被抛开到一边,另外一个疑问涌将上来——这位被黜落的陆晖陆子吉,这样直直的冲着韦从直而去,到底是要干什么!
“今科被黜考生,阳曲陆晖,见过韦主考!。”
心中有气,手上的气力似乎也变得大些,陆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能从一帮大献殷勤的考生当初挤出一条路来,挡到了正自矜自得着接受着考生恭维的韦从直面前。
“咄,何方狂生,敢阻韦主考之路,还不速速退下!。”
“某乃乡拔贡生,阳曲陆晖,为着黜落之事,敢向韦郎中问一言。”面对着韦从直随从的呵斥,陆晖丝毫不惧,挺背昂头,从袖中取出两份裱糊好的小小绢轴,高举齐额:“郎中言道,某家状解状均不中式,由此黜落。某之家解二状誊有副本在此,当众请教郎中,究竟是何处不中式,望韦郎中有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