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苏州第一模范中学,初中学部依然实行一男一女搭配,两人共享一张课桌。
记得初一开学的第一天,当艾澜兴高采烈的背着书包走进新教室的时候,发现几个早到的同学已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
原来,每一张课桌的两头桌角面上,已经贴着一张写着学生名字的小纸条,每一个进来的同学只要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那就是你的座位了。
这是她爸爸的一贯做法,罗凤老师也学会了。
按照惯例,老师今天还会根据实际情况,按照高矮顺序调整一下座次。
艾澜很快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她的座位是第二组,倒数的第三排。
她的同桌已经到了,正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看着一本连环画。
艾澜瞄了一眼他面前的桌角,发现写名字的小纸条已经撕掉了。
这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咋看上去个子估摸要比艾澜高出一个拳头,虽然瘦了一点,但是身板非常结实。他有一张小国字脸,浓眉大眼,皮肤稍黑,理了一个标准的小平头,头发直直竖着,看上去硬的像钢针。
最惹人注目的,就是他脖子上居然围着一根金光闪亮的短项链。
项链一看款式就是老货,差不多跟筷子一般的粗,下缀一块三、四公分大小的宋代和田仿汉碟形玉佩。玉佩通体纯白,在亮光下隐约透着一丝奶黄色的润泽,图案是一男一女两个古代娃娃在石榴树下嬉戏玩耍,非常好看,绝对是一块上等的美玉。
艾澜一下子就被这块玉佩迷住了。
“看什么看?少见多怪!”男生抬起头来,凶巴巴的瞪了艾澜一眼。
艾澜突然被噎住了,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初次照面就被这个小子呛了一句,她的心里不免有点发怵,害怕这个同桌是一个脾气古怪暴躁、调皮捣蛋的家伙,今后会欺负她。
看看教室墙上的钟,距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于是,艾澜急忙下到一楼,跑到教师办公室找罗凤老师,想换一个座位。
罗凤老师刚刚上班。
坐在办公桌旁,罗凤老师一边准备学生资料,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艾澜,问道:“你说章夏?他是有一点愣,不过…这里面有一些原因。你俩刚刚照面,你还不了解他,他应该是一个粗中有细,很讲义气的人。放心,我看过他在新疆的小学毕业评语,老师写的挺好,很不错的男生,你可不要以貌取人。”
“什么?他是新疆来的?”艾澜大吃一惊。
“是的,他是一个上海老知青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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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罗老师那里,艾澜知道了章夏的一些情况。
章夏,上海嘉定人氏,1984年6月22日出生,生肖属狗,比艾澜大一岁。
他的爸爸叫章兴国,以前家住上海的虹口区,是一个喝黄浦江水长大的新疆支边知识青年。
1968年7月,十六岁的章兴国初中毕业了。
那年冬天,懵懵懂懂之中,他和街道弄堂里的其他有志青年一起,认真响应********号召,积极报名支援边疆建设。
随后,他打起了简易背包,与成千上万风华正茂的上海城市知识青年一起,胸戴红花,高举红旗,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告别父母家人,共同登上唯一一趟由上海开往乌鲁木齐的特快旅客列车,义无反顾的奔向八千里外的祖国西北边陲~新疆。
迎着晨风,迎着阳光,
跨山过水到边疆!
伟大祖国天高地广,
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哪里有荒原,
就让哪里盛产棉粮。
哪里有高山,
就让哪里献出宝藏。
……
车轮滚滚,一路向西,他们高唱革命歌曲,过长江,跨黄河,穿行河西走廊,终于进入了吐鲁番盆地……
家乡越来越遥远,绿色越来越稀少,满目渐是荒凉的茫茫戈壁……
三天四夜以后,他们下了火车,章兴国被组织上分配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15师82团。
接到报到命令,他和十几个上海伙伴们背着一点简单行装,挤上一辆装了帆布顶篷的老旧的解放大卡。他们顶风冒雪,一路摇摇晃晃,又颠簸了三天,最后进入位于新疆西部、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西北部的祖国南疆边陲~阿克苏地区。
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200多公里外的新丰农场,位于沙雅县的边缘。
阿克苏地区的经济以农业为主,农业又以长绒棉为主要作物,此外还有粮食、水果、油料和甜菜等。当时那里经济非常落后,支边知识青年们面对着茫茫大漠,必须自己动手创建家园。住的是地窝子,交通工具是自己的11号自行车,生活环境异常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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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以后,章兴国与新丰农场一个叫何文的汉族姑娘相识,两人在共同的劳动、生活之中心生好感,逐渐萌生了爱情的种子,遂于1978年的10月1日喜结良缘。
何文姑娘是个孤儿。她的父亲是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五十年代初期跟随王震将军进入新疆,参加了新疆和平解放和剿匪行动。她的母亲于1953年入疆,两人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拓荒者。1958年的冬天,他们夫妻奉命带领一支骆驼队从新丰农场出发,向南疆腹地的一个偏远驻点运输战略物资,途中不幸遭遇特大沙暴,整个驼队消失在茫茫的大沙漠里,至今没有寻回尸骨。
父母牺牲的那一年,何文刚满三岁。她是在新丰农场吃百家饭长大的革命烈士后代,对父母长眠的那一片荒芜之地怀着深厚的感情。
可是,生活常常会与芸芸众生开一个大玩笑。
章兴国与何文结婚不久,也就是从那一年的冬天开始,随着********的彻底结束,中国社会和时代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新的历史车轮缓缓启动,准备驶入一条截然不同的快车道。
那些耕耘在山林田间的知识青年们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异动,开始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回城抗争行动。从云南、新疆到北大荒,这一行动风起云涌,持续不断。最终,国家陆续出台了相关的引导政策,回城大潮迅速席卷全国。
随后几年,看着一批批相识的、不相识的插队伙伴纷纷变卖铺盖家什,满脸喜色绝尘而去,返回了大上海,章兴国也坐不住了。
他也渴望回到家乡。然而,已同何文成家立业的他,毕竟不能跟单身知青和知青夫妻相比。他不符合国家一系列的返城安置条件,属于劝留对象,因为国家希望大部分的上海支边青年能够扎根新疆,支援祖国边疆建设。
如果私下带着在新疆土生土长的妻子回到上海,由于缺乏政策支持,她俩皆会成为“三无”人员~没有户口,没有工作,没有住房。这在八十年代初的上海是绝对无法想象的,难以立足,因为那是一个计划经济尚未退出中国历史舞台的时代,上海居民吃的米面食油都要凭本供应,而他根本拿不到本。
那些日子,章兴国为了达到回城的目的,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包括一直不愿生儿育女。他也曾经下过狠心,抛下了泪水涟涟的爱妻,独自一人悄悄溜回上海。可是南京路上步履维艰的生存路,令他内心经历一番痛苦煎熬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新疆。
几次来来去去,最终他明白了,自己无法真正割舍绿洲深处的那一个小家,他已属于那一片土地了。于是干脆死了回城的心,决定和善良勤劳、不离不弃的妻子一道相濡以沫,继续驻守祖国西北边陲。
最终,章兴国成为最后留在新疆的三万多名上海支边知青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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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的夏天,儿子章夏降临人世。
章夏八岁开始上学。1997年7月,他从新丰农场小学毕业,准备去二十多公里外的沙雅县城就读初中。
但是,人到中年的章兴国却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他几度的徘徊,夜不能寐,最后不顾妻子何文再三恳求,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为了孩子未来考虑,也是自己一种人生寄托,万里迢迢,他把儿子送到苏州,托付给了年迈多病的老父亲。
同时,按照国家给予援疆知青的照顾性政策,他将儿子的户口从新疆迁入上海。
章夏的奶奶是苏州人氏,大半辈子都跟丈夫生活在了上海。老俩口原来在上海一家国营无线电厂工作,退休以后,老头拗不过老伴的思乡之情,跟她来到苏州生活。谁料一年之后,老伴去农贸市场买菜时,在半路上不慎摔了一跤,中风瘫痪,一病不起,两个月后撒手人寰,丢下老头一人独自打发剩余时光。
孙子的到来让爷爷眉开眼笑,从此,少年章夏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爷爷的多方奔走之下,他以借读生的身份,进入苏州第一模范中学初中学部,分到初一(2)班继续求学。
现在,他和艾澜成了同班同学,而且两人共享一张课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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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罗老师的叙述,艾澜十分惊奇:“罗老师,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多?”
罗凤老师笑笑,爱怜的摸了摸她白嫩的脸蛋:“前天晚上,我去他的家里做过一次家访,跟他爷爷聊了很长时间。他爷爷的家不太远,就在我们学校大门斜对面的住宅区里,过了马路便是。听他的爷爷说,章夏在新疆长大的,不想离开妈妈,所以并不愿意回到内地读书,还是他的爸爸硬拽来的。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很不适应,所以他的脾气不是太好。他能来到我们学校读书,也是遵循市里照顾就近入学的原则性规定。”
“噢。”艾澜若有所思。
“艾澜,他跟你没法比。你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家,在江南水乡的优美环境里面长大,从小受到私塾式的良好教育。他不一样,他是一个在边疆大漠里生长的孩子。读的农场小学质量不高,他又偏科语文,其它功课考试分数只有二、三十分,来到这里还会遭受社会上的各种歧视,所以需要一个成绩很优秀的同学帮助他的学习,关心他的生活。老师看中了你,才安排他跟你坐一块的,这么说吧!他是你今后的帮扶对象,你可不要辜负老师的期望哟!”
“我帮扶他?我怕管不了他,他是那么结实,还土不拉叽的,又凶。”艾澜撇了撇嘴。
罗凤老师哈哈大笑,用手拍了一下艾澜的头:“你别嫌弃人家,帮扶不是要你管他,而是去帮助他,他到苏州才一个月,慢慢会转变的。说一句实在话,人家那么大老远来,人生地不熟的,我还怕你欺负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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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一个星期,两人互不说话,各自闷头各搞各的。
过了一段时间,艾澜对他兴趣愈浓,决定试着主动出击,大胆打破这个僵局。
一天上午,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看着愣头土脑的章夏,眨巴眨巴眼睛,问道:“那个……章夏。”
“嗯!有话就说。”章夏正聚精会神的削着铅笔,为下一节的数学课画图做好准备。
“你在新疆…读的小学,怎么样啊?好吗?”
章夏抬起了头,看了艾澜一眼,一本正经的说:“当然不能跟这里比。”
“那你在这…学习跟的上吗?”
“你没看见?我一直都非常努力。”
“新疆有很多的少数民族,那你…会不会说维吾尔语?”艾澜试探着问。
章夏点了点头:“会说一点,跟我姐姐学的。”
“你还有个姐姐?”
“嗯!”
“你姐姐是少数民族?”
“你问这些干嘛?跟查户口似的。”
“噢!我想问你,曹雪芹的《红楼梦》里有一句话,是说小丫环晴雯的,叫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维吾尔语怎么说呀?”
章夏迟疑一下,有点犹豫:“我试试吧!翻的不准,可能是这么说。”
一通结结巴巴的叽里咕噜后,章夏似乎明白过来:“哎!我说,你能听得懂吗?什么意思?你不会想笑话我吧?”
艾澜心里乐的,赶紧岔开话题:“新疆好吗?”
“当然,山美,水美,人像花儿一样的美。”章夏斜着眼珠,警觉的瞟了一眼艾澜。
“听起来好像一首歌?那你为什么跑到苏州来?”
“寻根。”
“一个小屁孩子,懂得什么寻根?”
“你才小屁孩子,我爸爸是上海知青,别瞧不起人!小心我会揍你。”章夏突然气呼呼的挥起一只拳头。
“你敢!”艾澜一下昂起了头,涨红了脸,不满的说:“真是粗野!不理你了。”
对方也不高兴,但也不再作声,继续低头削着铅笔。
过了一会,艾澜歪着脑袋,盯着章夏脖子上挂的那一块玉佩,不解的问:“一个男孩子家,怎么还戴这个?羞死人了!你看,全班就你一个人戴,我坐旁边也都跟着害躁。”
这下,章夏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他结结巴巴的争辩:“这…这…这是我的奶奶留给我的,在我们家传了好几代了,说是小孩子戴着好,福大命大,能够保佑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成长,奶奶的话我最信了。”
“既是传家宝贝,那也应该是你爸爸传给你呀?”
“他们那一代人不兴这个,你不懂吗?”章夏撇了撇嘴。
艾澜不好意思吐了一下舌头,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但是,次日,章夏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玉佩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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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凤老师的话很快就应验了,最先爆发的是边界冲突。
一张小小课桌,两人坐在一起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有时,你的书本会不经意的挪到我的这边,有时,我的橡皮或者尺子不知怎的跑到你的那边去了。尤其是两个人同时做作业的时候,四只胳膊放在桌上,课桌狭小,你的胳膊碰了他的胳膊,他的胳膊顶着你的胳膊,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
刚开始时,在这一点事上,俩人还算文明礼貌,互谅互让。倒是日子渐渐长了,天天挨着坐在一起,不知不觉由陌生人逐渐成为彼此相熟的小同桌,反倒经常为此发生一些小的争执。有时甚至吵的面红耳赤,成为班上一道恼人风景。
而章夏呢?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粗模样,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说话也是有口无心,事过就忘。结果,最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是初一上学期的最后一周,全校正在进行期末大考。
那天下午进行数学考试。艾澜俯首桌前,手握铅笔,一边认真看着试卷,一边聚精会神的在答题卡上涂着圈圈。
突然,不知何故?左手抓着一块橡皮,正在试卷上一通忙乱擦拭的章夏,左胳膊抽筋似的抖动一下,冷不防重重撞了艾澜写字的右手。
艾澜没有丝毫防备,她手中的2B铅笔跟着重重划拉一下,立刻在答题卡上留下一道又长又粗又黑又深的擦痕。
“妈呀!”艾澜立刻大叫起来。
班上一阵骚动,同学们都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此时,距离考试结束仅剩不到10分钟的时间,艾澜已经快做完答卷了。按照考试规则,这张破了相的答题卡自然成为废卷,因为一道大的有色划痕,会使读答题卡的计算机出现误判,导致考试分数失真。
一位监考老师赶紧走了过来,可是,面对这种情况,她也爱莫能助。因为期末考试是全市学校统一举行的,考规极严。为了防止作弊,答题卡是每人一张,没有多余,在任何情况下,如果考生将其损坏,后果自负。
退一步说,即使可以补给你一张答题卡,距离考试结束也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涂那一百多个圈圈。
章夏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吓得脸色煞白,大冬天的,脑门上面居然渗出一粒粒的细密汗珠,说话也语无伦次的:“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抽风呀?”艾澜气得狠狠在他的肩膀上擂了一拳。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用力过猛吧?”章夏捂着被捶痛的臂膀,茫然无措的思索着答案。
“你…又不是左撇子,胡说什么?跟你同桌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艾澜大哭。
后来,虽然罗凤老师多次去找校长和教育局领导,再三说明情况,希望能够网开一面,无奈红头规定摆在那里,谁也不敢松口。每次大考,全市那么多的学校,都会出现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相当一部分具有客观性。如果随随便便开了一个特例,其他的人和学校意见会很大,皆会效仿,毕竟涉及各校成绩的总排名问题,利益关系重大。
况且,这个事情又不是学校给你造成的,是你考生自己失误。
结果,初一上学期结束后,艾澜数学期末考试分数为“0”,吃了一个大的红心鸭蛋,全校就她一个,名声大震。
这是艾澜上学以来最糟糕的成绩,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不过,她的其它科目考试成绩都在95分以上,全班第一。在学期考评时,罗凤老师力排众议,还是给了她一个“全优”的评级,也把学校“三好学生”的荣誉称号授予了她。
接下来的寒假,艾澜过的像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很不开心。
倒是妈妈几次劝她:“人家同学又不是故意的,何必老是放在心上,自己下次注意一点不就行了?想开点吧!”
“妈妈,他是我的克星,哼!看我饶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