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冬天是温暖的,没有寒霜,没有飞雪,没有呼啸的北风。
这里跟新疆的夏天一样,阳光明媚,暖风习习,一片亚热带的极致风景,让人感觉非常舒坦。
可是章夏心里并不舒坦。
来到深圳好几天了,依然没有找到一份满意工作。
深圳的物价高,消费水平也高,钱到深圳就像一张张的廉价草纸,无论怎么省吃俭用,他的钱包仍然迅速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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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了火车以后,他找了一家廉价的旅馆住下。
小旅馆在一个阴暗脏乱的弄堂里。这是在车站的广场附近,一个正拉客的中年妇女“热心”向章夏推荐的。章夏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价格便宜,住宿条件差点没有关系。结果,那个中年妇女带他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在小街里七拐八绕,最后将他领到了这一家地下旅馆。
这里每日的住宿费仅50块钱,确实便宜,但是条件恶劣。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空气浑浊,被子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股霉味。晚上蚊叮虫咬,大人骂娘小孩哭闹,还有酒鬼喘着粗气大声呼噜,章夏根本睡不安稳。
每每如此,躺在床上的他就会睁着一双大眼,目不转睛的盯着黑压压的天花板,独自思索。
他想到了新疆温暖的家,想到爸爸、妈妈、艾澜、覃阿姨、罗老师和阿格蓝琪姐姐,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在家千般好,出门时时难啊!
可是,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已经后悔好多次了,有退路吗?回去有意义吗?自己偷偷逃学出来闯荡世界,不管前面的路多么艰难曲折,都要百折不挠的走下去,哪怕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也不回头。
问题是决心大大的,现实是苦涩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因为人生地不熟的,举目无亲,他难以获得有效的帮助,每天依旧在大街上东游西荡,心里非常茫然。
火车站的周围乃至市区有很多的职业中介,但是大多华而不实,甚至专事诈骗钱财的黒勾当。
章夏刚下火车之时,曾在车站附近看到一个职业中介的大招牌。次日一早,他就出了旅馆,一路寻到那家中介公司,结果被人家天花乱坠的一通吹嘘迷惑住了,当场交了200块钱的职业介绍费。
每天,他都会去那里打探消息,店里都是叫他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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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后,店里给他一张小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家五金加工厂的地址。
章夏非常高兴,终于有工作了。
他满怀信心的叫了一辆的士,花了八十多块钱的车费,来到郊区一个偏僻村落,在一片老旧的民房里面终于找到了它。
厂子不大,里面机器轰鸣,噪音震天,粉尘四处弥漫,而且异味扑鼻,十分难闻。
章夏正在大门口外伸头探脑,突然,里面走出一个戴着口罩、穿着肮脏蓝色工作服的中年汉子,厉声喝道:“干什么的?”
因为机器的声音太吵了,章夏也扯大了嗓门喊道:“师傅,我来上班。”
“什么?上什么班?我们这里不需要人。”
章夏脑袋一下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死心,从口袋里掏出中介公司开的那张单子,又大声说:“我想找你们的老板。”
“不用找了,老板不在,我是这里的工班长。小伙子,你是中介骗来的吧?一看你就是刚出来混社会的,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我们这里每天都有一拨人被他们介绍过来,全是空手而归。你不看看,我们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厂,十几个人就足够了,哪里需要那么多人?”
“可是,中介公司说你们的工厂要招八十多个新的工人,工资三千,管吃管住。”
“鬼才信呢!除非公猪都下崽了。小伙子,我是看你老实本分,才跟你说实话,不要浪费时间,赶快走吧!”
说罢,那个工人转身走了。
章夏站在原地发了一阵子呆。等他缓过神来,急忙返身回去找到那一家职业中介的时候,孰料中介公司的人一口咬定是他不符合工厂的招工要求,硬被退回来了,按照公司规定退还章夏50元的介绍费,随便了了这单生意。还想找工作吗?可以,再交200元人民币,他们就再介绍一家工厂。
自知上当受骗,章夏还想理论一番,结果被两个彪形大汉给生生轰了出来。
回到了小旅馆,痛定思痛,他决定自己去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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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一个星期都过去了,工作依然没有着落。
正规企业不敢收他,因为他没有任何的身份证件,年龄偏小,一旦被政府的劳动主管机关查获,说不清楚将会受到重罚,得不偿失。那时的深圳到处涌动着劳工大军,找工者众,劳力供大于求,每一家的工厂门口都聚集着成群结队的求职者,工厂完全可以精挑细选。
那些地下工厂虽然愿意用他,但工作环境差,有毒有害,易出工伤事故,没有任何保障,他有点怕。最主要的,工资低的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根本不可能有节余,这是章夏不愿意接受的。
高不成,低不就,他陷入了两难之中。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章夏算了一下,再也不能住旅馆了。
交完了住宿费,他的口袋里面只剩下四十多块钱。
他背着双肩书包走出小旅社,出了小巷,来到了大街上。
朗朗乾坤,茫茫人海,自己应该去向何处?
天快黑了,今晚该到哪里露宿?这是眼下最现实的问题。
肚子已经饥肠辘辘。他在一家小便利店买了一盒饼干,干巴巴的嚼了三块,其余的都塞进书包,权当明天的干粮。
那天晚上,他先是在一个大桥洞底下度过的。他并不敢睡觉,因为惧怕寒气冻死自己。他将所有的衣服统统穿上了,依然感到刺骨的冷。
子夜刚过,瑟瑟发抖的他最终抵不过寒流的冲击,从桥洞下落慌而逃。
大桥洞的附近,有一片正在建造的高楼大厦。看上去好像是高档住宅小区,外墙裸露,房子尚未封顶,两架二十多层高的建筑升降机静静的耸入黑漆漆的夜空。
目前为止,这是唯一的一个好去处。
借着月光,章夏钻进其中一座大楼。东寻西找,然后顺着一个电梯井旁边的台阶,摸黑上到二楼,走入一间空的毛坯套房。借助窗口月光,看的出来这是一户民用复式住宅,尚未安装窗户和门,户内上面还有一层阁楼,一个小的木梯刚好斜斜竖着架在阁楼开口。
于是,他踩着小木梯慢慢爬上阁楼,然后用脚一蹬,“哐铛”一声,小木梯倒下了。这样比较安全,否则晚上有坏人爬上来,自己就死定了。明天怎么下去?反正也不太高,跳下去摔不死。
想清楚了,章夏卸下双肩书包,席地而坐,迷迷糊糊的靠在墙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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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睡梦之中似乎听见有人说话,吓得章夏突然睁开眼睛。
天朦朦亮,一抹淡淡的暖色斜阳穿过了窗洞,直直的射进了房间。
章夏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脑袋一片麻木。他很想坐起来,但又不敢乱动,因为阁楼下面,传上来了几个人的说话声音。
“巴哥,我的价钱已经够意思了,你要还想加价,我们只好分道扬镳,我去另找货源交易。”
“兄弟,不要这样说话,干上我们这一行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我们赚的是卖命的票子。不瞒你说,这一趟我又‘感冒’了,被边境的‘雷子’做掉两个‘划子’,他们都是我顺风顺水的得力马仔。少了他们两个,后面的生意只怕是越来越难做了,保不准哪一天我也搭进去了,也就彻底完了,我得给老婆孩子留一点。”
“巴哥,我的风险也不小呀!最近港九和这边的‘雷子’联手动作,我的很多下家都翻了船,现在手里堆了不少的药。如果不是图个信用,这笔买卖事先已经谈妥,我才不会‘露水’过来接货。巴哥,这一单的生意要按老规矩办,该多少是多少。”
“这么看来,你是不愿再加一点。”
“你有损失,你得自己担当。巴哥,你干这行很多年了,轻车熟路,总不能够仗着自己势大力强,破了这条道上的老规矩。你要不守行规,今后大家都做不成生意,我也只能跟你说拜拜了。”
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传了上来:“箩子,加一点吧!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三人不说,其他的人怎么知道?”
“马蛋,巴哥为人仗义,难保别人不会出卖我们,纸终究包不住火的,懂吗?”
“什么?你这驴子!你还敢怀疑我,我宰了你。”
“马蛋,不要胡来!都是一条道上混饭吃的弟兄,都让着点。箩子,你不愿意加就算了,用不着伤了大家的和气。好吧!算我自认倒霉,这一脚亏定了,来吧!点票验货。”
下面传来几声杂音,像是开箱子的响动。
章夏趴在阁楼上面。他有一点好奇,于是麻起胆子,悄悄伸出半个脑袋,从昨晚搭小木梯的口子向下窥视。
下面有三个人。
那个“巴哥”坐在一堆预制木板上面。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个子矮小,皮枯肉糙,长长的脸爬满皱纹,一头乱发好似杂草一般。他的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穿着一条粗布裤子,头戴一顶灰布单帽,看上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老农。
“巴哥”对面站着一个胖大汉子,个子很高,不会低于一米八五,光秃秃的脑袋一片油亮,脸上架着一副宽边墨镜。他穿着一件藏青色呢绒大衣,肚子微微隆起,左手提着一个黑色的密码箱。
剩下的那个三十出头的细个壮汉,无疑就是“马蛋”。
毫无疑问,这是一伙正在从事非法交易的毒品贩子。
转眼之间,双方钱物两清,各自收摊。
“巴哥,我先走了,告辞。”“箩子”拎上一袋伪装好的毒品,转身正欲出去,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啊切!”冻了一夜的章夏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雷子!”马蛋神经质的嚎叫一声。
下面立刻乱了方寸,三人飞速窜出房间,每人迅速掏出一只黑色手枪,慌慌张张沿着楼梯直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