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儿又委屈又撒娇的样子,做父亲的真是又痛又怜。菁儿这一路的言行,感觉孩子真是长大了,这让任斐既期待又不舍,真是喜忧参半,至少任斐他好像还没准备好似的。
任斐内心也是一阵翻涌——他又何尝愿意自己老去,可是时间飞快,转眼已过不惑;可让他困惑的是,在这个年纪,却不得不背井离乡,带着女儿远走他乡,这前路漫漫未卜——一阵酸楚涌上他的心头。
站在这江上夜行的客船上,迎面吹着寒冷的风,不知何缘何故,往事的一幕幕不请自来,在任斐的脑子里凌乱放映,清晰异常又飘忽而过。逝者如斯,往事亦然,如这载舟之水,载着记忆里太多的欢笑和泪水。
…………
他出自画瓷世家。这些年的任斐,是画师又不是画师,他是景德镇数一数二的大画师(按现在的说法,就是顶级陶瓷艺术大师)。他技艺精湛自不必说,景德镇即便是三岁的小孩也知道他,甚至有小孩的童言童语中说“长大了要当任斐”;他的瓷画风格独特,且自成流派,瓷器界即便是附庸风雅之人,也能掐指数出他一系列的经典之作。近十年的景德镇,他的名字就是最大的品牌,高贵且超高附加值,他就是一些人的偶像,另一些人的梦想。
他的构思、画法、工艺,甚至颜料釉料,都有独门秘籍,那是因为自家传承有序,而这相当大部分的功劳又要归功于他的父亲——任弘。
康乾盛世后,大清的国势已趋下坡,景德镇难免被波及。嘉庆年间,景德镇的官窑就日趋衰落,且衰弱下落之势难以挽回。他们不但守不好本,创不了新;而且,银响欠缺,管理混乱;更有甚者,良莠不分,错误迭出:官窑这种官僚机构已经开始腐化了。
1800年,新世纪到来之年,景德镇官窑提前一年就开始准备,准备烧制一个超越以前所有国宝的超大粉彩瓷——仙桃寿瓶,作为嘉庆40大寿的寿礼。如此超级礼品,官窑想给皇上的脸面舔上一抹永恒的光彩,官员想要拍嘉庆爷一个天大的马屁,而景德镇也想在全国人民面前好好显摆一次。如此超大制作,这构图和画瓷的工作,由任斐他爹——任弘负责,这重中之重的工作,既众望所归也非他莫属。
任弘接到任务后,不敢有丝毫懈怠,凡事力求尽善尽美。整体的构图精美自不待说,每一处的细节也力求做得更好。画好的寿瓶半成品,连仙桃枝叶上的露珠也娇滴可见,就连仙桃上的根根绒毛也清晰隐现出来。要是孙猴子窥见了,也定会偷着流口水。此品一旦成功烧制,那绝对是前无古人的超级宝瓶。
可惜,天不遂人愿,棋就差一招,失败了,而且,是完败。百件成品中挑不出一件贡品,只有全都砸碎的份。一群人、一年的辛苦、一团的心思,全都付诸东流。不能说,参与制作的人,没有倾力而为;也不能说,官窑的水平不够,高手不高;可机器运转失灵了,操作员再好,十有**也是会出问题的。而烧成后的成品,最失败之处,就是瓷瓶上的绘画了:叶子不像叶子,桃子不是桃子,都晕了,晕染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法看。
这样一来,还谈什么光彩和显摆,马屁更是拍不成了;可如此关键时刻,景德镇的官窑居然拿不出一件像样的贡品来祝寿,那也真是令天下人耻笑的事情。
出了这么大的糗事,官窑的监督官必定是要找个替罪羊的,否则,不但他自己没有台阶下,更没法给嘉庆帝交差的。而推卸责任,那自是官员的拿手好戏,没有一点难度。所以,轻而易举,这次乌龙所有的责任,就全成了任弘一个人的了。
过去能成功,并不代表这次也能成功;过去所有的成功,也抵不过这一次的不成功。景德镇官窑的监督官,本来是想要了任弘的脑袋;后经众人劝说,官府改成了这样的判决:留任弘一命,砍了他的手,赶出官窑。
其实,在上百道的工序间,如果不严加查究,这个责任真不好单凭表面就说一定是谁的责任。也许颜料釉料不正,好坏颜料釉料价格天差地远,保不住有人狸猫换太子从颜釉中牟利,导致此结果;也许窑炉温度异常,导致成品瓷画走样;也许官窑里某人,就是不想此寿瓶能烧制成功,只有烧坏了,他才能得好……一个已经生锈的官僚机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如真能顺顺利利地烧出这么个“宝瓶”,那才真是怪事呢!
也还好,任弘并未就此一蹶不振;他甚至为此感到一丝欢欣,失去一只手,却得到了自由,值得!更值得庆幸的是:砍去的是他的右手,而他画瓷用的是左手;不体恤民情的官窑监督自是不知这非常之事,而知道此事的同行因同情自是不会声张。
若干年后,原官窑监督官已被调离,任弘在景德镇偏僻之处开始低调复出。独臂的他,以画瓷挣钱养家糊口,并由此挣得一副家业,渐渐成了景德镇民间画瓷大家。父亲任弘过世后,任斐子承父业,聪智过人的任斐,很快将其发扬并光大。
任斐也曾雄心勃勃过,但娇妻的过早离世,让他的欢乐时光不复存在;此后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都活在抑郁里,恨不能随妻而去。现在之所以还活着,那全是因为女儿,女儿需要自己牵着她的手带她学走路。随着女儿的慢慢成长,快乐活泼的任菁让任斐走出了抑郁,从新面对了生活。只是,走出阴影后的他,与之前相比,所看重的、所在乎的、所追求的似乎已经不太一样了。
他不再以事业为重,也不再以挣钱为中心,更不会以工作狂来自称且自豪,完全淡泊了这些“重口味”。
他卖掉了自己的陶瓷作坊和窑厂,搬离乌烟瘴气的景德镇中心地带——因为郎中说妻子的病因是因为烟尘吸入过多所至,这让任斐极端地自责和懊恼,后悔漫漫。他在景德镇以北、浮梁以南、昌江之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构筑起自己清新的家园,带着女儿过着半隐居、半工作的生活。
这些年来,他闲适懒散惯了,不给自己什么压力。他喜欢这种悠然自得的状态,只是画些自己想画的作品,或者为朋友帮忙画个什么东西。
酒好不怕巷子深,瓷器亦然。随着他搬离了景德镇中心,他的瓷器作品越来越少,也就越来越稀罕、越来越值钱,甚至一器难求。虽然他人不在景德镇街上,可街上到处都是他的传说和作品,甚至赝品。
他年轻时交友甚广,如今虽然少了这份“广大”的胸怀,普通朋友也会在时间的消亡中不了了之,但深交的知己,是如何也断不了那份真情挚感。所以,尽管他已住到了偏僻之处,可来访的朋友却是常有,且从不嫌远。在青山绿水间,和知己一起吟诗作画、练功习武、游山玩水……那份惬意那份恬淡,任斐过的真是半人半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