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师,您先别走!”何公子笑着道,“万一假货出自您的手可怎么办?”
“你是说我卖假货?”任斐听了转回身来诘问道,显然,不悦之余又多了一丝不快;转而,不屑之余又觉得好笑,“何公子,玩笑开大了吧?”
“任大师您先别急,我是说万一,凡事都有万一的,真真假假好好坏坏,也许您看看这瓷盘也就清楚了。”
“你还是转着法子让我帮你做鉴定的吧?”任斐轻笑道,“好啦,何公子,我不会因为你耍个小聪明,就坏了自己多年的规矩,否则日后我就别想什么清闲了,你请回吧!”
“任大师,无论如何,此盘您真得看看——不管真的假的,好的坏的,不看您会后悔的。”
“后悔?哼——”任斐说道,实在觉得好笑,不免嗤出声来,“景德镇这市场上,一个我的正品,也许就有好几个个仿冒我的赝品,甚至更多、伸手都数不过来。一件件这样与我无关、我也管不了的假货我都要看?没看一眼就会后悔、我后悔得过来吗?何公子,看得出你是聪明人,也很风趣,只是别过了才好。当然,要是你刚入这行,很多瓷器之事未必懂得,言语有些出格也属正常;可要是你是老手,尽说这么些不着边的,未免有点故弄玄虚。请原谅,我不懂得‘故弄’,也不欣赏‘玄虚’。”
“误会啊误会,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没有一点玄虚,任大师冤枉我了。”何公子笑道,“要是我说这盘子算命大,是“起死回生”而来,才能在这里再见到任大师,您就会觉得更玄乎了?可是,此话一点不假,没有一点故弄和玄虚,您看了便知。”
“起死回生?”任斐重复道,思维楞了一下,何公子明显话里有话,任斐自是听得出来,“此话怎讲?”任斐说着,也重新坐了下来,他心里想着:看来,此事并不单纯,来者更不简单,且是有备而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鬼,他到底想怎么着?
“谢任大师,愿听我说道。”何公子说着,也坐了下来,“谁都知道任大师时间宝贵,没事我哪敢上门叨扰,自讨没趣;更何况,这么隐蔽的地方,没人指点,我也是找不来的。只是此为特例,不得不破例而来,望大师海涵。
“说来话太长,我就简而言之,此事折磨我好长一段时间了。我花了不菲的价钱,买了这个瓷盘。有人说她是真的,有人说她是假货,我也越看越蹊跷,越辨越迷糊。如果是您的作品,这盘子能值个天价,我就算赚了;要不是您的作品,就只能值个地价,我真就亏大发了。真假一线之隔,却如此天差地别,我一个小商小贩的,能不上心上火吗?这真真假假的太磨人,搞得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了。没法子,只好四处找人帮忙瞧瞧,只是这一瞧反倒更麻烦了。
“这个荷叶莲花粉彩盘,也确实奇葩,她亦真亦假、亦好亦坏,实是有点仙人难辨。要说她图案构思巧妙,这也可能是抄袭别人的创意,真假不好定论;可这盘上鲜活的莲花呈现出的不可方物之美,又非大师不能为之;可硬要说她是大师之作,这绿色的荷叶上又有明显到甚至不能原谅的瑕疵,不少内行人是看得出来的。如此这般矛盾,难倒了不少砖家学者,砖家的意见也相互打架,真假好坏更是莫衷一是了。
“不过,虽然众说纷纭,我还是偏向赞同这样一个结果,也是最多瓷器行家认同的一个答案:这个盘子不是赝品,是某大师的次品。
“而任大师的荷叶莲花系列作品最是有名,也流传最广,自然大伙也大多猜测它可能是任大师的作品。可任大师一向惜名如命,作品总是完美无瑕,有如此破绽之物,早该一砸了之,怎会流到市面上去的呢?难道瓷盘也能死而复生?于是,又矛盾了,处处皆矛盾。所以,大伙建议我来找任大师,该是解开这重重矛盾的不二之选。
“我知道让任大师破例很难,我也不够这个份量。只是,您可以只是看看,不用做什么鉴定,不管真假好坏您什么也不用说,只是看看而已,就当是我从浮梁的荷塘里,摘来的荷叶莲花带给您欣赏,您看这样行吗?”
听着何公子的长篇,任斐心里早就在嘀咕:“……要么是我的作品,要么不是我的作品,什么真的假的好的坏的,罗里吧嗦的……该是你自己是买了赝品,被骗上当了又于心不甘,硬跑来说是我的次品吧?以次充好这种缺德事,岂是我任斐会干的?只不过,既然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此盘子也是非看不可了,就算不给何公子他个鉴定结果,至少自己也得心中有个数,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不能听人说得玄乎其玄,以讹传讹,什么盘子也能死而复生的……唉,如今世人道德缺失,制假售假传假一样都不缺,搞得一点名堂都没有……”
任斐没有过多的迟疑,接过了何公子递过来的瓷盘。双手拿在手上,顺着客厅的光线,仔细查看起来。大大出乎任斐意料的是,这个盘子竟然是自己的作品;只是因为过窑后有了意外的瑕疵,被贬为次品,早砸碎了都。任斐内心猛地一惊,手不住地抖了一下。看来,确实是误会,何公子并没有故弄玄虚,这盘子还真是‘死而复生’的。这份不请自来又万万没想到的突然,让任斐一时一头雾水,竟然有点目瞪口呆了。
…………
这个系列的瓷器作品,任斐自是如数家珍,每款每件都熟悉得不能再熟了。
由于荷花有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品性,任斐自己就很喜爱和推崇。最近两年,他自己精心构思并绘制了以荷叶莲花为题材的一系列瓷器,有大有小的、有瓶有盘的、可用可饰的、可挂可摆的,品类相当齐全。而市场的反响更是出奇的好,好得大大出乎任斐及其相关人员的预料。
荷花本就人见人爱,而她那份纤尘不染的洁身自爱,在污浊的官场尤其难能可贵。所以,不管是真是假,抑或是作秀也罢,以此类高档瓷器作为饰品,摆在合适的位置,以标榜自己的人格品味,实是官员占领道德高地的一着好棋。此荷花系列的大小瓷器一出,有人雅贿了一件给南昌知府,而知府爷也是此中里手,对瓷器很在行,对收到的礼物爱不释手,大加赞赏之余,把收到的荷叶莲花盘摆在南昌府的现眼处,不但方便自己把赏,也能分享给到访的好友。很快,上行下效,拥有此款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荷花系列瓷器,成为江西官场很拉风的一件事情。一些土豪,为了给官员送礼,一掷千金,硬把这个系列的价格炒到天上去了,可依然挡不住市场火一样的热情。
当然,如此受市场追捧,也因为这系列瓷器出自任大师之手;不是官窑胜似官窑,美誉度太好,贵点也值;更何况,买到就是赚到,因为他的作品在不断升值。而升值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任斐作品的数量向来不多,而质量却高得出奇。对于自己的每一件作品,他都有着严格的要求,要求到了甚至让旁人难以接受的苛刻地步。对于瓷器,任斐一向采取“苛严政策”,要的就是那无瑕的品质,求的就是那完美的口碑。
通常,辛苦绘好的瓷器一过火,就会烧出不少意外来;即便是同一窑,摆在不同位置的瓷器,结果也很可能会不一样。为防窑火的不确定性,很多作品,任斐都要精心绘制多件出来。这样自己多了些辛苦,却也多了些选择,也算是有备无患。成品烧成后,可以优中选优,挑出最满意的一两件,力求让自己的每件作品精益求精,余下有瑕疵或不满意的就全砸了。对于瓷器,他就是个十足的完美主义者。
所以此刻,当任斐手中拿着自己的作品,看着这个有着瑕疵的次品,一时间心里面汹涌澎湃,脑子里又云里雾里;被这盘荷叶莲花搞得晕头转向,又疑窦丛生:这个瓷盘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不达标的东西活在这世上?……
“任大师,您没事吧?”何公子含笑问道。
“没事。”任斐强行镇静道,“只是,我想知道,这盘你是从谁手上买的?”当然,任斐也很好奇:是谁让这盘子复活的?
“哦,这个啊,您看看我手中的票据吧。”何公子说着,递了张单据给任斐。
单据上的字写得算漂亮,任斐看着眼熟,急着往后看,签名处竟然写着“江昌”二字,那一瞬任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由于任斐与何公子交流已久,餐桌的人都跑到客厅来看究竟,江昌也早就默默站在了一旁。任斐立马当面质问他,江昌却依然低着头默不做声,相当于是默认了,这瓷器就是他卖的。任斐气火上攻,抡起手掌就……,只是这一回没有打下去了;他叹了口气,把抡起的手又收了回来。
此时不是打人骂人责怪谁的时候,尽快解决出现的危机才是正道。
任斐二话不说,立马开了张银票,把银子如数退还给何公子,也算是给被折腾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何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然后,在大伙没有料到的情况下,任斐拿起那个荷叶莲花盘,毫不犹豫摔在了地上。在碎瓷声中,何公子的心里不免一颤;而江昌的身体,也不禁打了一个颤。
众人惊讶惋惜之余,叽叽喳喳的还没回过神来,家佣还在地上收拾瓷器残片,任斐已从密室取来一个同型号的荷叶莲花盘,还真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完美无缺。
因为这个荷叶莲花系列的作品,任斐自己也很满意,很多作品都是留有藏品的。既然是自己家的孩子有错在先,何公子又是受害者,那自己就忍痛割爱送他一个,以表示自己的歉意,也表达自己的诚意。如此举动,纯粹是任斐不加思量的本能反应,以他的为人来说:让自己吃亏,这很好接受;让别人吃亏,那很难接受。
可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