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关东大酱缸
魏青云回了趟外婆家,委屈过了,又被外婆温暖的怀抱滋生起了几分力量。转念再一想,不仅人还活着,大洋也没丢,总归比先前的日子好过得多。眼见徐仁德三人要走,魏青云却又不甘起来,心想总得知道败在谁手里,以便留作日后再怎样怎样吧?想到此,魏青云重新抖擞起精神,再次拦住徐仁德。
徐仁德只当魏青云还想再战,当即喝去:“你若不服,上马再战!”
马上打架,最是过瘾。徐仁德很想再见识见识魏青云的马上本领。魏青云却连连摆手,有心与徐仁德结交,嘴上仍强硬得很,很大气地说:“无论如何,在马上你是绝对打不过俺的!”
徐仁德撇撇嘴:“打完再说!”
魏青云眼珠一转:“你若想打,倒也可以,不过俺不想欺你鬼头短刀,不知你有没有马上长刀啊?那样打起来才过瘾!”
徐仁德:“一样!”
魏青云:“不成不成,先前俺没在马上挑战,就因为你没有长刀,俺魏青云遇强则强,遇短则短,发挥不出来,反而容易中了你的道儿。”
徐仁德:“那你还想怎么打,不如比拳脚!”
魏青云暗自一惊,当即承认:“俺拳头没你大,也没你硬,俺只跟你比刀枪,你若没有长刀,不如先报个万儿来,回头俺给你打造一把,亲自送上门去,到时候咱俩大战它三天三夜,俺定要你心服口服!”
徐仁德心想:这人还真有股劲儿啊,什么劲儿呢?但到底是被魏青云吊起了胃口,徐仁德干脆道:“我家里刚好就有一把马上长刀,祖上传下来的,你想打,去我家!”
魏青云当即一抱拳:“中!”伸手向小弟一招,“牵俺马来!”
大哥见了,忙对徐仁德悄声:“此人性情乖张、实非善类,不可理会!”
徐仁德:“闲着也是闲着,这人功夫不错,回家让二小子几个也跟他比划比划。等彩凤到了,再让他和戏班一起给爹翻跟头!”
姐夫略一沉吟:“嗯,倒也挺好看!”
前方,俩小弟牵马到魏青云身边,魏青云上马前再将拳头一抱:“不知几位家住何方,什么情况?”
徐仁德:“金沙湾,徐家堡!这是我大哥,这是我姐夫!”
魏青云却不知那是个什么地方,听名字挺土气,想来就像个种田的村庄,这三位也许就是地主,倒不如把圣教的第一颗种子种在那里,起码先落个脚。于是,魏青云将胸脯一拍:“久仰久仰!在下魏青云,红枪会总舵主,俺与你等可谓英雄相惜,故有意结识!”
徐仁德三人听得莫名其妙。对于关里的“白莲教”、“红枪会”一类的教派组织,他们倒也听说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舵主会来关外沿街耍大枪,却是做甚?三人虽然也有所怀疑,但瞧魏青云那股神叨叨的劲儿和绝妙的枪法,显然也不是寻常信徒。
徐仁德一时无语。姐夫便抱拳回敬一礼,明显带几分轻薄模样,半文不白地说:“我等山野村夫,能与教主结识,实乃三生有幸,却不知教主您——啥意思啊?”
魏青云也不介意,望着徐仁德说:“俺只是觉得人海茫茫,你我相遇、就是缘分,且同台打擂,力挫东洋,美哉、壮哉啊!真当喝它个……呃,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
姐夫总算听个明白:“闹了半天,你想喝酒啊!”
徐仁德笑道:“这倒简单得很,上马走!”
沿着脚下的河,一路而上,就能到金沙的那道湾。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红彤彤地照耀在金沙湾的荒野上。碎石反射着阳光,血色般浪漫。
徐家堡的一间小院里,丁二一路小跑出了房门,拐个弯儿到房头撒了泡尿。
堡子里,丁二是除小红以外又一个叫人看不上的晚辈后生,因为他懒,懒得每天都在房头撒尿,而茅坑就在房后。
丁二也不愿意干活,哪怕在河岸上每天都可以偷偷地攒一小撮金沫子,也不干,所以每天拿放哨当由头,站在高台上,也只为摆弄枪。练功和打枪,是丁二唯一的爱好。每天撒完尿,丁二都会再去墙根下的酱缸上顶两膝,三舅徐仁德曾经也这么干,所以徐仁德是唯一得意丁二的人。
丁二撒完尿,裤子一提,呼呼哈哈伸胳膊踢腿比划几下,就地扎个马步,闭眼调息,再缓缓提上一口气憋住,伸出双手抱住酱缸封口。突然,丁二大眼一睁,闷哼一声提膝猛向酱缸上撞了上去!
小时候,丁二就见三舅这么干过。有一天,他亲眼看见三舅一膝盖将酱缸撞裂,为此被姥爷好一通揍。那时候他就在想,如果有天自己能将酱缸撞裂,哪怕被姥爷扒层皮都值。
曾经,每次撞击过后,伴随着一声闷闷的撞击声,都会有一阵轻微且持久的震动感传入手心,与心脏共震。这一次,酱缸发出的却是一声极短促的陶器破裂声。丁二手上一涨,赶紧用力,第一反应就是紧紧捂住两瓣破裂的缸体,却哪里捂得住?缸体上先是几道细细的酱汤喷射出来,溅了丁二一裤裆,紧接着一缸酱从酱缸底部泉涌而出。幸亏丁二跳得快,两步串上墙头,没被一地大酱淹没了脚脖子。
大酱还没有发酵好,满院子都是臭烘烘的味道。丁二抹了两下脸,眨了眨眼睛,悄悄地顺着墙头溜上了高台,心中并没多少欢喜。随着年复一年的刻苦顶撞,他知道这缸早晚会裂,甚至早就该裂。所以当酱缸真被顶破后,那种喜悦和快感在丁二心中反而乍起即落,真正值得回味的还是姥爷的大巴掌。
丁二坐在高台上,抹去一脸酱汤,挽起裤腿揉搓起了膝盖。膝盖不可能不疼,甚至有些青肿,好在也只是青肿。丁二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膝盖,一边望着远方的姥爷和小红,一边嗅着炊烟的味道,心想哪个淘气包打破了酱缸,今年的酱菜又少了。
大概三里外的远方,有块隆起的坡地,靠西的一面经受着常年的西北风,积了些浮土,长着些荒草,后来被徐家堡的人施了粪肥,打上篱笆桩,成了方圆十数里内唯一可以种菜的地方。
菜园子里最先长成的是韭菜。打春的韭菜,不管是炒上鸡蛋还是包了盒子,都鲜嫩香甜得无比。小孩子却大多不喜欢,因为先闻到了园子里的那股糟臭味道,就坚决不肯入口。
小孩子却大多爱吃水萝卜,准确地说是因为爱拔水萝卜,看着哪根露在地表上的萝卜头粗壮,便去拔哪颗。小红抓着碧绿碧绿的萝卜缨子,一边拔还一边猜想着,拔出来后的萝卜到底有多长、多大。菜园子里的土地毕竟贫瘠了些,最大的水萝卜只长到了拇指粗细,地表也比较坚硬,所以小红一连拔了几个,不是拔断了萝卜,就是拔断了缨子。
这块菜地开垦出来实在不易,甚至是上天赐给这块土地上的礼物。换作他人看到孩子这般祸害菜地,准会痛心疾首。徐老太爷却哈哈大笑,不停地给小红加油。小红现在很生气,但爷爷知道,她早晚会拔出一颗完整的水萝卜,那时候她会开心成什么样子啊!小灰狗也在一旁扑来扑去,想要帮忙,却又无处下爪的样子。
果然,小红成功地拔出一颗完整的水萝卜,小脸顿时变成了一朵春天里的桃花。爷爷笑得更欢了,孙女多像这红彤彤的水萝卜啊!小灰狗汪汪地叫着,也像在为小主人助威。
可回去的路太远,水萝卜到手了,小红就没了来时路上的那股劲儿,哄着爷爷让爷爷抱。爷爷就更开心了,这么欢淘欢淘的小家伙,偏偏还特别会撒娇、哄人。不过这确实有些过分,爷爷80多了,自己走路都费劲。偏偏孙女一哄,爷爷就得弯腰。爷爷把孙女抱在怀里,才发现自己又老了许多,因为孙女更重了。
小红一边扒着水萝卜,一边说:“爷爷,你就送我匹马呗,我不要那么大的,能爬上去就行,好不好嘛!”徐老太爷微笑摇头:“不好不好,我家红儿还是多读书、多识字的好!”小红就伸出小手,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捋着爷爷的胡子:“我可以骑在马背上读书识字呀!”
徐老太爷听得哈哈大笑,气一松,小红就从怀里往下掉。老太爷赶紧揽着孙女的小屁股向上猛地一提,突然胸口一闷,一跤摔倒在地。同时,老太爷的耳朵里突然一声鸣响。
鸣响声越过祖孙两人,一直向远方的堡子里传去。
高台上,丁二缓缓站起身来,活动两下腰身,摘下挂在木头杆子上的土枪刚要低头摆弄,突然看到菜地里的姥爷好像摔了一跤。丁二心头骤然一紧。老人家最怕摔跤,家人不停地叮嘱,平时拄起拐棍还好。估摸着肯定又是因为抱那个死丫头崽子!丁二暗下决心,如果真是这样,赶过去后必须先给小红一巴掌,反正姥爷还能不能起来都两说着。就在这时,那一声鸣响传了过来,不很真切,却异常刺耳。
丁二很熟悉这种声音——枪声!
顿时,丁二只觉得腿肚子一阵抽搐,同时一股硬邦邦的力量自脚下升起,腿也开始硬邦邦地在墙头上跑动起来。他来不及呼喊,先把手指放入口中打了声呼哨。
河边,百余匹马在马夫的看管下饮着水,等待着向远方的树林里进发。呼哨声传来,忽一匹黑马如脱缰一般冲出马群,鸣叫着奋蹄奔去。
黑马一气奔到堡子围墙下,跟随着丁二的脚步沿着墙根向前冲去。围墙拐角处,丁二犹如古猿荡树一般,扑腾着四肢跃上马背,风驰电掣般地向菜地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