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偶遇故人面,再相见难相言(1 / 1)

野狐说 云思锦 5796 字 2013-06-04

天宝十一载,五月初,我又到了长安城的明德门,难解悲喜。这城门如十二年前一样,只是多了些青苔浮在上面。

明德门前,依旧人群往来频繁如织。毅殿下这时大概已经进了皇宫。婉儿三日后便要进东宫。他们一个想离开长安,一个想进长安,两件都不是容易而简单的事。这世上的事大抵都不会尽如人意,只是为何有着这般错落?

从明德门进入了城后,马车便行走蹒跚。你可以听到各种喧哗热闹的声音,还有丝竹管弦之乐飘游在空中。你难以分辨哪是什么乐器,也无法静下心倾听。

“夫人,进了城之后,往哪里走?”车夫在外问道。

“你一直向北,看右面,有座房子写着张府便是了。”我说。

虽然我从进了明德门,并未掀开门帘向外看长安街,只是听人声鼎沸,甚是热闹非凡。其实离开长安之前,我在长安度过的日子也不过几年光景,离开却有十二年。有时我自己也有些恍惚,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活了下去。

如今五月,正是外出赏花的好时节,想必也是过往的车马格外多的原因。婉儿从进了城,便一直斜倚着窗子向外面看,脸上全是孩童般的笑容。

“母亲,长安真的好热闹…”看她终于展露雀跃的笑容,与在岭南的寡言甚是不同。我才觉得也许长安对婉儿来说真的很重要。也许她忘记了小时候居住在长安发生的事情。可是长安的热闹,大概早就刻在她幼小的记忆里。

“你喜欢,改日母亲和你去外面游玩…现在是赏花的季节…”我说着话,便觉得有气无力,只好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母亲,您哪里不舒服?”婉儿拉过我的手问道。

我们一路依偎着来到长安,如今两人也变得亲近了。

“没有,只是有些累了。”

“都怪女儿,辛苦母亲劳累了身子…”

“傻孩子…休息几日就好了。”

“母亲,闭目养神一会吧,我们就快到了。”她回道。

我心里一惊,她是记得长安吗?我正要问,突然马不知因何受惊,便失了控,在原地打转起来。我与婉儿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随着马车旋转,不知是疲惫袭击了我,还是我正从一场漫长的梦中苏醒。在这旋转的过程中,我恍惚觉得我似乎未曾离开过长安,过往在岭南生活的十二年,只是一个温暖柔软的梦。我一直在长安生活,从我第一次踏入明德门时,便一直留在长安,在原地打转。

“母亲…母亲…”婉儿的脸出现我的眼前,我才慢慢地清醒了。

“车夫…车夫…”我打开车门,迎面而来的长安所拥有的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夫人,这马受了惊,控制不住了…”那车夫也不清楚状况,那匹马只是打转打转。它是不是被这长安的街道,和这车上的拥挤繁华吓到了,面前的路多人多,它大抵是不知道如何走面前的路了吧?

我钻出马车门,从马夫的手中拽过缰绳。我说话安抚,紧紧拉绳。只是手腕,全使不上力。这时只见一人从一家店招牌扯下一块红色长绸,将它蒙住马的眼睛,那马渐渐停了,安静了下来。

我定了下来之后,见到那男子一定跃然马上。我看他面貌十分英武俊伟,年纪与毅儿相差不多,更健壮沉稳许多。再看他所骑的马,竟不是凡品。想及,面前所见的人不是皇孙便是贵胄了。

“夫人…您的马已经困乏疲倦之极,又一时惊惧,才失了常…”听他这样一说,再看这马确实已经精疲力竭。

“公子说的是…它近日赶路确实是辛苦疲累了…”

“母亲…”婉儿下车挽过我的手。

“是这位公子及时止住了马…”

“多谢公子相救…”婉儿说道。

“不谢!”说完那人便策马而去,街上的人也渐渐地散去。

站在长安街上,阳光正好打在我的身上。环顾着面前熟悉而陌生的街道,那些模糊的记忆向我扑来。只是现在长安街的富贵奢华,已非十二年前可以相比。沿街的店铺各个看起来富丽堂皇,招牌上缠绕着各色彩绸,纷繁绚烂,增添了这街上的喜庆与华丽。随着沿街叫卖着的名花贵种的声音,浓郁芬香的百花香气,沁人心脾。

马已疲倦,我们行走更慢,等赶到张府门前时,已经日落西山。刚要迈进去,便被门口的小厮拦住,“喂…你们两个?怎么随便就进了我们张府的门了?”

“这是我自己的家,我为什么不能进?”婉儿冷冷地说道。

“呵,这位小姐,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难道你说这长安是你,也是你的?”那小厮继续道。

“你…”婉儿听他此话不敬,很是闷气。

“小哥,烦请您通传,就说是岭南的四爷家里人过来了。”我说着送上了几钱银子给那小厮。

“那你们站在外面等着…”他拿了银子,便进了院子。

“母亲,这张府明明是父亲的宅子…他们居然不让我们进…”听她说道这里,我一时疑惑。我又想起她那时在马车的话,她到底是不是还有着长安的记忆?

“母亲,这是父亲说的。父亲还以为他们会好好地款待我们?”她继续说道。

这宅子原是当今皇上送给窦姨母的礼。窦姨母也就是老爷的母亲。皇上幼时由窦姨母抚养,登基之后,不忘她的恩情,便封她为邓国夫人,还赐了这大宅,家族也一时鼎盛。窦姨母有四个儿子,最疼爱的是最小的儿子,也就是老爷。她老人家大去了之后,便将这宅子留给了老爷。老爷念及手足之情,又认为分了宅子,引人说话。所以大家还是住在一起。后来老爷被贬了官,并没有被抄家。这宅子事实还是老爷的。

只是我们在马车上等到了天黑,也不见那小厮出来。

“母亲,他们…”婉儿去敲门,也没有人应。

“婉儿,毕竟隔得年岁久了。不记得也是情理。”

“不记得?母亲,我看他们是记得很清楚,才不让我们进。说到底还是怕我们连累了他们…若是我进了东宫,定是…”她连日辛苦到了长安,却比拒之门外,心中有许多怨气。

“婉儿,既然如此,我们便暂时住在客栈…”

重新坐上马车,去找合适的客栈。那马到了夜里,便安稳了下来。黑夜的确掩藏了许多东西,看不到,它便不觉得恐慌。而我却觉得大多时候的深夜比白日更加的让人恐慌。

入夜后的长安比白日热闹,各处弥漫着嬉闹怒骂的笑声。只是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忧伤,这忧伤来自面对熟悉的街道,我发现自己对他们已经十分陌生。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竟是优美动听。一时这街道似乎安静了一些,也沉浸在那动听的笛声之中。只是待那笛声结束,这街上爆发了更大的喧闹嘈杂的声音。

路过毅殿下所说的福东客栈,想起他回到长安的谨慎,便觉得那客栈也看起来很是谨慎。那客栈不张扬,甚至可以说一点都不起眼,落坐的人不多。

“母亲,这里便是表哥所说的福东客栈了。”

“不,我们住在这边的云来客栈…”

我想在没有紧急的事情,我还是不应去打扰他。他名义是皇子,其实是个没有任何力量的人,也没有选择的自由可以离开长安。

等我们住进客房,整理完行李物品,静静躺在客栈的床榻上,我才发觉我心里萌生的并不是忧伤,而是一股暗藏着哀愁的思念。婉儿已入睡,我却久久不能入眠。时隔十二年,我又回到了长安。可是那野,你还在吗?你现在又在哪?我的妹妹。

十五年前,我与妹妹那野一同逃难来到长安。我们相依为命,在长安经历了许多的痛苦与成长,才渐渐安置了下来。后来我进了老爷的府上成了他的侧室。妹妹不愿为人妻妾,选择继续过她喜爱的生活。她所选的不过就是靠着她风华绝代的容貌与舞姿过着富足奢华而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们为此分道扬镳,姐妹之情也冷淡了。在我随老爷离开长安之前,我曾请求她与我一起离开。她说舍不得长安,在我与长安之间,她选择了长安。

我生下野狐后,野字也是为了让自己记住,我还有妹妹——那野。

二日清晨,我又来到张府,那小厮见到我一脸不自在。至于为什么要再来碰一次壁,也不过是想让自己相信,这世上的人情之间并不是那么难堪。

“夫人,昨天我进去通报,便被训斥了一顿。您赶紧走吧!”说完,他便进去关了门。我呆呆地站在门外许久,想到妹妹那野是不是早就看透这世上人情是淡薄而冷漠的,所以不愿为人妻妾,与人为家呢?不过说到底,他们是决意与我们划分界限了。如此,我再来也没用了。

“母亲,您去哪儿了?一早就没找见你。”我刚进客栈的门,婉儿便拉着我的手问道。看她休息了一晚,脸上疲态全消,颜比花娇。

“我去街上给你买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胡饼…”我把胡饼给她,看她的眼神天真稚嫩。想想自己不该去怀疑她。

“胡饼?就是这个…好香啊?”她一边闻着,便大口吃了起来。

“母亲,好好吃…”她此时馋嘴吃笑的妙样,突然让我想起了远在岭南的野狐。再过不久,便是狐儿十三岁的生日。女子到了十三岁,便不再女孩了,是个小大人了。若是婉儿能够顺利入选,我还是能够来得及回到岭南给狐儿庆祝生辰,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温暖和安慰。

“…咳…咳”婉儿吃得呛了声。

“慢点,慢点…时间还早呢?”我倒了水给她。

“等会母亲再带你去街上,购置一些你喜欢的衣饰…”

“太好了,母亲!我现在就要吃完…”见她此时欢乐的样子,如今我们倒是真的如母女一般了。

与婉儿,一同漫步在长安街上,我回忆着十五年前第一次来到长安的情景。那时的街道虽不比现在奢华,也很是富足,我和那野来到这里,像是来到了梦境一般。看见各种好吃的食物,漂亮的服饰,喜欢得不得了,不过我们刚来时一分钱也没有,肚子都吃不饱…

“母亲,您看她们的衣着装扮与我们不一样?”婉儿轻轻地问道。

街上赏花的女子多是贵族女子,五月是她们最喜欢的节日,天气很暖又不会觉得燥热,便会用心装扮,穿上最喜欢的服饰上街游园赏花。见她们现在头戴大朵鲜花,身穿着露锦低胸,以轻纱遮体的服饰,十分华丽,也便是现在时兴的装束吧。人们喜欢新鲜的事物,岭南比较偏远闭塞,基本上还保存着原来的装束,多是襦裙服。

婉儿上了街,如年幼时一般,欢喜雀跃。她这样美貌的女子,又如此的欢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自顾着玩赏街上各种物品,哪一样都是爱不释手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想想若是狐儿见了这等情景,肯定还会更开心吧!当年我们刚到长安时,也是这般的欢快的。

待我慢慢融入人群,渐渐找回当年的记忆时,我的眼前突然呈现了那张多年未见仍然熟悉而美丽的面孔。她还是如多年前一样穿着胡服,英姿飒爽之中有许多妩媚。她站在不远处,笑脸盈盈地望着我。面前的人真的就是她吗?那面孔如此的清晰和熟悉,可是我不敢确定。我想想向前拉住她,问候她,只是我的脚却像是被钉在那里,一步也无法移动。

“母亲,你看这见纱裙好看吗?”婉儿拽着我的胳膊问道。我转身去看她手中拿捏的轻纱,桃红的颜色很是绚丽,手工也是不错。

“嗯,我看着也喜欢。”我说道。

“夫人,小姐,你们两位真有眼光。这件是刚从江南运来的货。只此一家,别无二货。只是这价格也就高了,要百钱。”那卖货小二说道。

一百钱我有些哑然。想来老爷一年的奉银不过百两。我们来长安拿了一百两,也几乎空了家底。一路上,都是毅殿下负担,所幸没怎么花费,可是不知道在长安要停留多久,银子肯定还是要留一些。

看到婉儿放下衣服,甚是失望,我实在不忍。

“老板,你包好吧!”我拿了钱给他。

“母亲,这衣服太贵了…我们…”婉儿拉着我小声道。

“你放心,母亲心里有数。这些钱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我看你穿上了,一定好看。母亲看了,也欢喜。”

“夫人,你说的对。这衣服穿在小姐的身上,一定更能增添小姐的美丽!”他接过银子,便将衣服给了婉儿。看到婉儿面容喜色,想想这是她进东宫之前,也应该过准备一些好的,免得被人小看了。

等我买完衣服,转身再去看那人所在的位置已经空荡荡一片。人群之中,也没见到有人穿着胡服。是我眼花看错了,还是我的思念太深,回忆太重?我的那野现在在什么地方?她会想念我这个姐姐吗?

在街上逛了半日,为婉儿准备几件衣饰后,我们便赶回了客栈。这五月天,热得极快。岭南的五月是湿重的热气,长安则是的火一般的燥热。

想到来了长安两日,还未写信回岭南,我便请店家拿了笔墨进来。不想老爷在岭南担忧,我没有提被他亲兄弟拒之门外的遭遇。知道了,不过徒增他的烦恼而已,何必要提。

想到我的狐儿也在急切地等我的信。我便在信中告诉她,在她生日的时候,我便会赶回来同她一起过生辰。到时她就真是一个姑娘了。

“母亲,这只钗请一同寄给妹妹,算是我为她准备的十三岁的生辰贺礼…”婉儿说着把玉钗递了过来。这钗是她刚刚买到,我刚看她很喜欢,原是为狐儿准备的,我一时感动了起来。不管她是不是还记着长安,只要她能够爱顾我的狐儿,不是恨她,我便是满足了。

“婉儿,你妹妹哪里戴得上这样的钗?你明日就进东宫了,自己留待着用吧!”我拉她的手坐在身边。

“母亲,这是我为妹妹尽的心意…”见她低下头,我担心她便收了那玉钗,一同回寄。

我下楼将信和物交给了店家,正要上楼,被一个小男孩拉住我。

“夫人…有个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完,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便一溜烟地跑掉了。

我摊开手上拿的纸条,上面写着“平康,那野”。

是她,刚才街上见到的人就是她。我一时正楞。平康,她还在平康,还继续过着那样的日子?十二年了,这世界上,我最希望有所改变的,便是她。只是从未料到,她还是与原来一样。

她让人送了纸条,便是想见我。可是婉儿明日便要进东宫候选,我现在断不能见她。想到这里,我便转身上了楼。我知道她就我身后的在某个角落里。看到我转身,一定失落难过。只是对不起,那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