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七的心里揣着无数疑问,却又不敢公然问出口来。
心里头悄悄权衡着,倘若冒昧问出一些不该问的问题,会不会冒犯了和大人,会不会痛吃一顿板子?
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却听见和大人和颜悦色的道,“小七啊!此刻你的心里是不是在想,法兰西破落户哪里有钱来购买咱们造出来的风帆战舰是吗?”
“中堂大人明鉴!沈七正为此觉得困惑不安。有些话,想问又不敢问。胡乱打听一些不该打听的事儿,那是欠揍。倘若所知的太少,沈七的心里又有点担心,会不会因此办砸了眼下这项差事。”
和珅笑道,“无妨,想问什么,全都可以问。小七你是个聪明孩子,今日我忽然把你招来,又跟你费了这么多的口舌,那显然是对你另眼相看,你大可以有啥说啥,不必有任何拘谨。话说回来,法兰西人虽然说暂时没钱,可是他们在北非的殖民地每年通过象牙和钻石贸易带来的收入,据说还挺不错。西班牙人最近又在新大陆南方发现了储量极其巨大的银矿脉,一连串的好几座大型矿山。智利那边的西班牙总督愿意为法兰西破落户们做担保,用安第斯山区的某座大型银矿独家开采权作为质押。这么大的一笔财源,咱们大清国倘若毫不知情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那就断断不容错过。”
“可是,”沈七还是觉得一切都有点不可思议,“倘若法兰西人最终违约,超期无法支付预定的购船款项,西班牙人真的会替法国哥们儿认下这笔烂账?即便西班牙人说话算话,咱们因此而得到了作为抵押物被抵当给咱们的一整座金山银山,咱们有办法开采吗?即便开采出来流水一样雪花似的大把银子,咱们又要怎么着才能把那么多的银子运回来?”
早在大明成祖时代,七下西洋的三宝太监以及无数西方传教士,就已经先先后后为中国人带来了或大或小、五颜六色的各种不同款式地球仪。作为浙江省杭州府辖下舟山群岛沈家船坞的船家子弟出身,沈七打小时候就很熟悉地球仪这一类的洋玩具。他是大致上知道南美洲距离亚洲东海岸的距离是多么的遥远。
大明朝永乐皇帝朱棣不知何故最终放弃了再下西洋的野心,颁下了一道闭关锁国的禁海令。大清朝康熙皇帝在任用施琅扫平台湾之后,也跟朱棣当年所做的一模一样,最后还是颁下了靖海令。于是大清朝现在根本没有像样的远洋运输能力。
作为屡世船家子弟,沈七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过或大或小的许多欧罗巴国家,用武装商船和护卫舰乃至于战列舰组成的庞大舰队,将无穷无尽的金矿银矿从新大陆一船一船又一船地慢慢搬运回各自的国家。西班牙、葡萄牙、不列颠、法兰西、荷兰等等,先先后后的都从新大陆发过大财。唯独大明帝国和大清帝国在最近两三百年以来,一直面对着浩瀚太平洋,望海兴叹,无力远渡重洋。
却不知道如今这位中堂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只听得和大人侃侃言道,“正是因为咱们不信任西班牙人足够诚实,所以这件事情打一开头,咱们就要选派两名身份合适的特使,跟洋朋友们一同前往智利山区踏勘那座银矿山。其中的一个,日后会像监军太监一样,一直留在那里监督那座矿山的开采情况。另一个,则需要搭乘洋人的商船或者战舰,沿旧路返回来向我覆命。只有顺利完成了这一套步骤以后,法兰西人才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第一艘战舰。”
“区区一艘战舰其实是没办法独立出海参加大规模战役的,不过,单独的一艘风帆战列舰闲着没事儿为商船护个航或者让这艘战舰自己客串一下运输船的话,那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在法兰西人翘首期盼更多战舰陆续造好的这几年日子里,先期下水的第一艘第二艘第三艘都会临时性地替我们搬运银子。法兰西船长可以在漫长的航程中没事儿打打海盗什么的,藉此机会实战训练他们最新招募来的新丁水手,我们则可以顺利得到一批又一批新大陆产出的白银。这些白银其实可以算作是订购整支舰队的定金和预付款。所以小七你必须得弄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在我们获得数目足够的真金现银之前,我们派出的特使在最早的一段时间里,将会是第一艘第二艘第三膄新造战舰的真正船东和舰长。法兰西的流亡将军和水兵们,只能算作是替咱们卖力的一伙子流浪雇佣军。”
“当我们运回的现银渐渐变多之后,法兰西人可以一膄一膄地慢慢赎回他们对战舰的所有权和绝对指挥权。只有在所有银子全数缴齐之后,这些战船才会变成真正的法兰西战舰。”
“所以,海上运输本身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和珅笑道,“小七你父亲把你送来我的府中,已经有小半年时间了吧?半年以前,当你还没来北京的时候,你父亲有没有带你去过广州?有没有亲眼目睹过广东布政司衙门课征十三行茶税的盛况?不列颠人也不晓得为什么那么喜欢喝咱们的茶,每年都会通过广州十三行采购价值数十万两白银的茶叶。起码有十个以上的不列颠商船队频繁往返于伦敦和广州之间,至少有二十艘以上的军舰为这些满载茶叶和白银的商船一路护航。不列颠人每次都满载白银而来,满载茶叶而返。在英国商船队再度来华的途中,让不列颠人替我们运些银子其实也是一件两便的事情。我们从智利山区采掘得到的银两,倘若多得来我们自己根本运不过来的话,其实可以考虑委托洋人帮忙运回来。除了不列颠人之外,法兰西人跟西班牙人美丽坚人甚至包括荷兰人,也都拥有差不多的远洋运输能力。此事并不十分难办,只要跟他们搞好关系就成。”
“我最担心的并不是海上运输能力,”和珅的眉头再一次皱起来,看样子整件事情并没有完全捋顺,和大人的心中仍然存在着另一些未解的难题,“我真正担心的事情是……”
端起早已冷掉的茶盏,又喝了一口冷茶,沉吟道,“智利那地方贫瘠得很,除了银子比较多一点之外别的啥也没有。人烟稀少,路也不修,河流上也没有桥梁。智利银矿无法径直向西越过安第斯的莽莽群山,只能兜上一个大圈子,穿过拉普拉塔平原从南美洲东海岸的圣安东尼奥港装船出港,向南绕过合恩角,再顺着秘鲁寒流顺风顺水开往赤道附近。在进入赤道无风带之前,转向西行,从秘鲁附近洋面横渡太平洋直抵菲律宾东北洋面,在这里穿过赤道,闯入日本暖流控制的海域,再顺着这道由南向北的强大暖流,顺流而上,从台湾以东洋面折往舟山群岛。这条航路说起来十分复杂,不过西班牙人、法兰西人、不列颠人和美丽坚船长们,都已经将这一套航海术掌握得十分埝熟。在过去数十年里,这条航路带给欧罗巴人的一直都是平安和富裕,也就是从去年开始,遇到了新的问题。”
沈七感到十分惊诧,事前完全料不到和中堂一辈子呆在北京城里,却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聊起航海故事来,如数家珍。
转念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和大人身为军机处首席总理大臣,大清帝国秘派出去刺探洋鬼子军机的各路密探们,多方调查得来的几乎全部情报,最终都要汇总到军机处来。和大人平生又是出了名的最贪财,当他亲自审阅属下们呈递上来的列国情报折子时,习惯性地优先审阅了跟赚钱关系最大的那一块儿。太平洋上这样一条曲曲折折的远洋贸易航路,摆明就是一条欣欣向荣的财富之路,和大人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为之偷偷垂涎?不过如此而已,其实不足为怪。
沈七没敢吱声,低着头专心倾听和大人的谆谆教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