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另一栋楼上之后,米洛的感觉更糟了。
因为是监狱,这个样子他也能理解。阴暗、潮湿、腐臭,四处有咒骂声和哀嚎声响起,也都不过是平常的景象。但对一个警卫来说,这实在是不方便。
“大人,要不然我们把犯人带到外面去见您?”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这里太潮湿,对身体没好处。”尤其是您的腿。
“我们尽快把事情办完。”自己的老板显然也觉得有些不适。“在他们居住的地方跟他们谈,效果会更好。反正需要谈的也没几个。”
又走了一会儿,蒂罗尔,那个带路的狱卒停下了。“大人,您要找的人就在这儿。”
扎兹阿点了点头,向牢房里看去。里面的人显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是谁?我们可没干过什么坏事!”
显然,最近连续的死刑让这些囚犯心惊胆战。“今天没人被带走,”那狱卒说。“扎兹阿大人要跟你们谈谈。”
一阵铁链的咣当声之后,一张年轻的面容露出来。“扎兹阿?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叛军头目?”
“我要是你,就会对用礼貌一点的语气说话。”扎兹阿轻声说道。“贵族的礼仪课上是怎么说的来着?”
“要随时保持优雅。”一个更成熟一些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替弟弟向您道歉。很荣幸见到您,哈利拉斯大人。现在没有茶点可以招待您,真是非常抱歉。要是事情的话,还请您到我们的房间里来谈,这里虽然条件很差,但至少库德尔家永远也不会伤害客人。”
扎兹阿笑了笑,不去理会这话里的嘲讽之意。他示意了一下,一旁的狱卒就举起灯,照亮牢房里两张稚气未脱的脸。
可以看出来的是,这兄弟虽然生活在脏脏的牢房里(比雅克尔那间的条件要好一些),身上却依旧维持了某种程度上的整洁。两个人中的弟弟,矮小单薄,看向外面这些人的眼神一脸愤恨;哥哥比弟弟高半个头,壮实一些,表情比弟弟平静的多。
“蒂罗尔先生,麻烦你再带他们两个去坐一会儿。”扎兹阿说完,便拖着一条坏腿向牢房走了几步。
“大人,恐怕会有危险。”米洛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好的,好的。”扎兹阿对自己的护卫笑了笑。“其实不用担心,没关系的。库德尔家族的人对家人极度重视,他们的父母都关在旁边的牢房里,他们不会杀我的。啊,我倒忘了劫持,果然,还是你说的对,离远一点比较好。我想这铁栅够结实吧。”
“这个您可以放心。”狱卒急忙喊道。“巴斯蒂监狱的围墙是整个帝国最坚固的。马威尔典狱长一直把这当作最重要的工作来对待,可以算是万无一失。”
像是为了证明狱卒的话一般,库德尔兄弟中的弟弟被响声惊动了。看到了来人。就靠近们口,用力的摇了摇铁栅,铁栅纹丝不动。扎兹阿见状,点了点头。
“那就好,有了这个,我想我们的谈话就可以较好的进行了。”
“那么,你们在这里住的怎么样?”在身边的人走远之后,扎兹阿问里面的两兄弟。
“只有你这种人才能把人关到这样的地方!”那个年纪较小的弟弟,萨苏亚。库德尔嚷道。“阴暗潮湿、臭气熏天、半点阳关都照不进来,连舒展一下身体的空间都没有!我们是贵族,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
“真没办法,监狱就是这个样子的啊。”扎兹阿朝向哥哥。“你弟弟年纪还小,能不能麻烦你来告诉他这座监狱是什么时候修建起来的,长期以来关的都是什么人呢?”
“安静。”利达。库德尔对弟弟低声说道。“巴斯蒂监狱,修建于维吉尔王国的赫莫里三世时,离现在已有两百年。在拉斯卡尔臣服于卢兹尔大帝之后,这座监狱得到了妥善的利用。经过数次修缮、扩建,曾长期用来囚禁各种帝国贵族和政要,在四世陛下发布了第72号赦令之后,逐渐转变成了普通的监狱。”
啪、啪。扎兹阿鼓着掌。“说的很好。不愧是以才智而著称的库德尔家长子。你们可知道?你们现在待着的房间,曾经囚禁过十几名伯爵和侯爵,搞不好还有亲王咧。不过我记不大清楚了。”
“您来找我们,是想说什么事情呢?”利达。库德尔想了一会儿,很认真的说道。“您不妨直说。我和弟弟固然是贵族子弟,却来没来得及接触谈话中旁敲侧击的部分。杰克先生倒是教过,不过父亲说这个得实际接触才能慢慢领会。”
“好吧。坦诚的态度总是好的,你们愿不愿意为革命军政府效力?愿不愿意为我效力?”
“做梦去吧!”萨苏亚。库德尔竭尽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脏话大骂了起来。“可恶的杀人犯!凶手!没有半点荣誉的人渣!比猪还臭的蠢货!就凭你,还想让我们为你效力!我们的荣誉可以追溯到上古!我们的祖先曾和国王们一起用餐、打猎!我们.”
“够了。”利达阻止了弟弟。“对不起,大人。我弟弟总是控制不住情绪。”
“呵呵呵呵,你也是这么想,只是没那么冲动是不是?”扎兹阿摇了摇头,“我是能明白你们的骄傲。你们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理由。但要是我说:如果你们不答应,那你们的父母明天就会被送上断头台,你们会怎么选择?”
像是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威胁一样,两兄弟同时吃惊的说不出话来。弟弟瞪大了眼睛,脸涨的通红;哥哥虽然因为长期的习惯而没有失态,扶在栅栏上的手却在不停的颤抖。
“杀了你!”萨苏亚大喊着,拼命摇晃着栅栏。“混蛋!你敢不敢放我出去!我要跟你决斗!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喊着,随即在周围摸索起来,是在找手套。这时,利达已平稳了情绪,再次制止了弟弟。
“扎兹阿先生。”利达略微低下了头。“最近这里的士兵们开心的讨论广场上的死刑。我在这里,也能看到周围的士兵们每天都会押解许多人出去,却没一个回来。”
“我不知道您是为什么这么做。在您的部下逮捕我们之前,我们似乎也没有做过任何得罪您的事情;不光是这样,我们在平时也可以算得上是和善的。我母亲每周日常常去救济穷人们,我父亲也几乎不参与任何可能导致别人仇视我们的工作。在您提出这个要求之后,我想知道:您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做呢?”
“啪、啪、啪。”扎兹阿的掌声再次响了起来。“冷静、优雅,在黑暗丑陋的监狱里也能保持风度,更可贵的是连仪表也能保持。”
听到这番赞扬,萨苏亚的表情缓和了些。而利达像是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安静了下来,专心倾听。
“我要逮捕的人不是你们。事实上,你们不过是被连累而已,那些真正应当被逮捕的人,这几天正如你所说的,陆陆续续的被送到广场上了。”
扎兹阿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我应当表示歉意。那天的局势,实在是不容许我们不这么做。”
“说的轻巧!”萨苏亚大喊道。“我们没犯任何错,就被抓到这黑牢里!吃发霉的面包,喝冰凉的白水,睡臭烘烘的稻草,连方便的地方都没有!你一句道歉就想当作没事吗?”
“别这样说。”利达用手拨开弟弟。“大人你这样来向我们道歉,让我们感到不胜荣幸。但正像萨斯所说的,为了这份我们不应该遭受的折磨和屈辱,我们是一定要讨回说法的。”
“别急啊,小伙子们。”扎兹阿摇了摇头。“应该?你们生下来就可以衣食无忧,受到良好的教育和拥有大笔的财产,这难道是应该的吗?享受了这些之后,偶尔被抓进黑牢,难道不也是应该的吗?”
“你们出生在贵族的家里,可以赞美命运的安排;身为贵族而被抓,也同样可以抱怨命运的捉弄。难道你没发现,你周围的邻居全是过去的贵族吗?”
“哥哥.”萨苏亚看向利达。“我们左边是利奥波德家的人,右边是梅尔家的人.他好像把整个区里的人全抓起来了。”
利达低下头,像是在思索什么。看到他这副样子,扎兹阿摊了摊手。
“将所有的贵族抓起来,是必要的工作。有没有人对你说过那个洛家的小姐驾着马车撞死人后被我亲手砍下首级的事情?你说你们没干过什么坏事,那只是因为你们已经习惯了。”
扎兹阿盯着两兄弟。“你们生活中的一切,全是罪恶。”
这是重重的一击。两兄弟都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扎兹阿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你们所吃的,是无数穷人的鲜血和眼泪;你们所穿的,是无数穷人的痛苦和哀嚎;你们的住宅,是穷人的尸骨累积而成;你们所谓的荣誉,更是在无数对弱者的掠夺上建立起来!”
“偶尔在休息的时候施舍几个小钱给穷人,这就是善心了吗?不去做坏事,就以为自己是好人了吗?这世界,才没有这么简单呢?”
“你们两个,都是要成为骑士的人吧。那准则,还记得吗?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虔诚、诚实、公正。睁开眼看看,用心去想想,你们具备这些原则吗?”
“当然!”萨苏亚大声喊着。“我们对父母和长辈一直很谦卑,在训练中总是很英勇,对穷人我们从不吝啬于施舍,就算偶尔不去做礼拜,但我们依旧笃信神明。。”
“他问的不是这个。”利达拦住了弟弟。
“我们到底有什么罪过呢?”他思考了一下,斟酌了一番词句,才说了起来。“我们的财产都是先祖留给我们的。无论是我和弟弟,还是我们的父母,都是讲求荣誉的人,从不欺骗,也不说谎,也从不虐待仆人。。”
“我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但这并不妨碍你们的仆人以你们的名义去掠夺别人。恩,以税收的名义、地租的名义、债务的名义,但无论是那种,都在表面的公正下夺走穷人的最后一个铜板。为了什么?为了舞会上的一件衣服,为了一幅喜欢的画,为了一件光鲜亮丽的珠宝,夺走的是一个穷人赖以为生的、仅有的一点儿财产。”
“这份掠夺,并不怎么隐蔽。仔细去看的话,不难看清楚。那些被你们掠夺的人,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罪过,只是因为贫穷弱小,无力保护自己而已。但是,你们在享受这一切的时候,真的对自己财产的来源一无所知吗?”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萨苏亚嘟囔道。
“嘛,我见过贵妇人一面胃口大开的吃着美味的羔羊肉,一面唾弃和鄙视那凶残的屠夫,因为那屠夫竟残忍杀死了那无辜的羔羊。现在看来,你们都是一类人。”
“归根到底,那掠夺的原因就在于你们所属阶层所追求的种种享受。那些人,不是在辛辛苦苦的劳动吗?就所能做的而言,他们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而你们,为了自己的一时满足,夺走这些只能让他们勉强能糊口的财产,这能说是公正吗?不去面对真相,不肯睁开眼睛,不去看那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实,能算是诚实吗?一边贪得无厌的享受,一边说什么怜悯孤寡,扶助弱小,这到底是骑士的作为,还是人渣的作为?”
利达。库德尔和萨苏亚。库德尔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他们还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思维和做事方式都很简单。
阶级的属性,还没能在这样年轻的人身上发挥作用。热血沸腾的青春,既没有被挫折所消耗,也没有被享乐所腐蚀。并且,就天性而眼,这兄弟俩既不是擅长辩论的人,也不是贪婪自私,只顾自己的人,而是满脑子英雄事迹和骑士梦的少年。
当那种模糊的,却并不难理解的真相在他们面前被揭示出来的时候,他们尽管不肯承认,却在心里毫无保留的接受了。
看到说不出话的两兄弟,扎兹阿感觉火候已足,再多说反而会破坏效果,就对他们笑了笑。
“我先走了。你们不妨在这里好好思索一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作为参考,有人会送资料给你们。都是你们过去就能读到的书。好好想一想,你们是不是愿意作为士兵加入我们,是不是该为了过去的一切而赎罪?”
“想通了之后,告诉我。米洛?过来,我们走。”